燦爛笑容掛在娃娃臉上、身著乾淨亮麗日本制服的堀米雄斗,雖然早已是排名世界第二的知名職業滑板手,但跟刻板印象的滑板族卻有極大反差。反倒是落敗的休士頓,壞壞的表情與周身刺青,賽事中掛著藍芽耳機隨著節拍點頭,比較符合街頭滑板族的形象。
奧運滑板選手與刻板形象的落差,在第二天女子賽事中顯得更為巨大。過去帶有叛逆色彩、充斥陽剛氣息與性別歧視的滑板運動,在東京奧運的女子街道賽中,出現日本奧運史上最年輕的金牌得主──只有13歲的西矢椛。她跟另外兩位獎牌得主都還未成年,在比賽中得依規定戴著頭盔;而這種稱不上酷的裝備,很難在街頭滑板族身上看到。
滑板納入奧運、選手形象的改變,20多年前還很難想像。我於2001年初到美國東岸的費城念書,學校位在市區北緣的貧民區,地鐵出口邊的小廣場,偶有玩滑板的成群青少年,身穿寬鬆T-shirt與滑板褲、反戴棒球帽與渾身刺青、手提音響大聲播放Hip-hop,不時呼嘯來去。他們跟行人「爭奪」階梯與扶手,也對路過的外國留學生帶來相當的心理威脅。
據說脫胎自「陸地衝浪」概念的滑板,出現於1960年代前後、充斥搖滾樂與嬉皮的美國西岸。在自由氣息中萌芽的滑板運動,早期由一小群愛好者推動,一方面開發滑板製作,引進各種具有彈性且耐用的材質與技術,也揮發藝術的想像力,創作各類色彩繽紛的板面。
就像所有聚集大量青少年的次文化所必然面臨的轉變,滑板大受年輕人歡迎之後,隨著就是如禿鷹般逐利而來的商人們。
1970年代後期,跨國企業如百事可樂與斯沃琪(Swatch)等,開始贊助滑板手與賽事,滑板文化產生質變,甚至一度沒落。到了1980年代後期,經由轉播棒球、籃球、美式足球而大撈一筆的電視台,也注意到滑板、滑雪單板(Snowboarding)、越野單車(BMX)等廣受青少年歡迎的運動,並在1990年代將之歸類為「極限運動」(Extreme Sports)。但極限運動的各種項目之間沒有直接關連,這種命名並非基於運動性質,而更像是針對年輕消費者的行銷策略。
緊接著滑板商業化的漂亮「翻板」,則是2000年運動產業全球霸主的捲土重來。1990年代,NIKE粗暴地切入滑板市場而慘遭滑板族打臉後,該公司重新調整策略,改與職業滑板選手緊密合作,並以相對小眾的滑板雜誌為廣告投放主要對象。NIKE成功地翻轉了在滑板界的土豪負面形象,從此成為滑板的主流品牌之一;例如本屆東奧滑板項目中,NIKE包辦了美國、巴西、日本、法國等代表隊的制服。
接著的商業故事並不只有NIKE,還包括了從滑板圈發展出來的街頭流行時尚,像是THRASHER與Vans、衝浪起家的Stussy、相對「資淺」的Supreme與HUF等。這些潮牌既跟滑板有關,也跟滑板無關,因為許多消費者可能不玩滑板,但願意花錢「穿上滑板」耍酷。
青少年玩的滑板,在成人玩的政治世界中,也經歷了極大變化。次文化興起初期,各地市政府為了滑板族對行人造成的「威脅」,還有對成群青少年的心理恐慌,以保全、警察及交通規則等法律手段壓制驅趕,或者在公共空間設計上阻礙滑板,例如在樓梯扶手上加裝障礙物、在階梯與走道邊溝上加裝鐵鍊等。
不過商業化改變叛逆形象後,滑板族也發起「滑板無罪」的抗議,政府態度逐漸轉變。首先是1990年代之後,政府「治理術」從原來的禁止與犯罪防治,改為建造專屬公共設施,以便將滑板族集中管理。以美國為例,1997年時全國有165個滑板公園,到了2014年則增加到3,500個,成長20倍;而聯邦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更建議,為了讓滑板族能維持健康活動,應該繼續擴大建設到9,000個滑板公園。
對國際滑板組織來說,這也是理性決定:滑板從過去的青少年遊戲,朝向「運動化」(Sportification)與主流大眾邁進,可以擴大滑板選手與觀眾的族群參與、更能擴大消費市場。
現代運動中各種競賽項目,主要來自於西方社會貴族或民間的「遊戲」。運動化就是原本的遊戲,透過建立規章制度引入公平競爭規則,杜絕參賽者與觀眾的失序暴力,最終為掌握權力者所肯認的過程。例如古早的歐洲民間足球,其實有點像周星馳《少林足球》電影中以各種暗器對決的荒謬橋段,兩隊有時人數不等,常常暴力相向,「用生命踢球」也在所不惜。直到19世紀英格蘭公立學校加以運動化之後,才慢慢變為較「文明」的現代足球。
運動化的文明規訓之後,半個多世紀前的叛逆青少年文化,將正式成為滑板的上古史。週日街道賽奪金的堀米雄斗,以及奪銀的巴西選手,不只穿著制服,還都披上國旗慶祝。同樣是滑板,但這還是蔑視成人世界的青少年次文化嗎?
並非所有滑板族都擁抱運動化與奧運。當IOC宣布納入滑板,許多滑板族感到被背叛的痛楚。例如《Vice》雜誌網站的一則留言說:「如果是在奧運,那就不再是滑板,而是站在有輪子的木板上的體操賽。會有一堆他媽的不懂滑板的人,搞出一堆鳥規則來。」滑板雜誌與網站中充斥著資深滑板族的咒罵,像是「滑板根本不是一項運動,也不是正規產業,但我超喜歡這樣。我們操他媽的頂多就是個恐怖片、或是個笑話。」
滑雪單板在1998長野冬奧納入賽事(恰好也是日本),曾激起世界冠軍霍孔森(Terje Håkonsen)的強烈抵制,反對成為「穿著制服、披上國旗與會走路的商標」。他不但拒絕參加當年冬奧,更發起由選手自發組織的「北極挑戰賽」(The Arctic Challenge),從1999年起每年舉辦。IOC在2007年就討論2012倫敦奧運是否納入滑板,同樣引發滑板族跨國連署抗議,公開嗆聲「滑板不該納入奧運」(No Skateboarding in the Olympics)。
除了反抗政治規訓以外,滑板族對商業化也曾大加撻伐。2001年時因為X Games免費授權IMAX電影的不公平合約,滑板選手組織進行集體抗爭;而早在1990年代後期、NIKE推出滑板鞋與大做電視廣告時,也遭到滑板族抵制,發起「別做就是了」(Don’t Do it)的抗議行動。
不過在滑板運動多年發展與全球化之後,滑板文化也出現更多元的詮釋,而不再限於過去的叛逆精神。堅持「本質論」的滑板族,大多是鐵桿參與者與年紀較大的滑板手;而在1990年代後,受到跨國運動與時尚產業型塑的商業化滑板文化吸引,特別是非西方社會的滑板族,則對運動化與否沒有好惡,更關心的是這項休閒能否依然好玩有趣、又是否夠酷。
東奧滑板賽事兩位頂尖男子選手在Instagram的貼文,也顯現了滑板文化的轉變與多元化。休士頓擁有近500萬粉絲的官方帳號上,滑板影片除了在街道上展現技巧,也可以看到跑車甩尾、Hip-hop喧囂等當代街頭文化元素。而堀米雄斗的滑板影片,相對顯得樸素靜雅,大多是在公共空間練習滑板技巧,或者他參與賽事的紀錄。
滑板的世代與跨國轉變,像是呼應了美國滑板雜誌《THRASHER》的龐克精神:玩滑板就是搞破壞(Skate and Destroy)。面對奧運收編,一些老滑板族堅持次文化就該是草原上的野馬,不能被運動化所規訓;但是不受拘束的街頭龐克,從來就不是革命家或游擊隊,沒有宣言式的中心信仰、也不拿生命拼搏。年輕一代的滑板選手,因此比較像《小王子》書中的那頭狐狸,對著總想定義這項運動的成人們說,「我不能跟你玩,我還沒被馴養」。
可是看過《小王子》的讀者也不會忘記,在那一章的後頭,狐狸終將被馴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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