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入侵烏克蘭後,許多人一定和我一樣好奇,為什麼會有俄國人相信普丁的政治宣導,相信俄羅斯軍隊是去烏克蘭「拯救水深火熱中的同胞」,相信烏克蘭人會拿著鮮花歡迎俄國軍隊?政治宣導到底是怎麼發揮作用的?最近我看的一則波蘭報導〈想要了解我媽,我看了一個星期克里姆林宮的政治宣導〉(Chcąc zrozumieć własną matkę przez tydzień oglądałam kremlowską propagandę),提供了一些可能的答案。
報導的作者是波蘭《選舉報》(Gazeta Wyborcza)的記者盧德米瓦.安娜尼柯瓦(Ludmiła Anannikova),她來自俄羅斯,在波蘭求學、生活工作多年。她說,戰爭發生後,她就很難和還住在俄國的媽媽說話(咦,這個好有既視感,很多台灣人應該也覺得很難和父母說話,尤其是選舉的時候),因為媽媽滿口都是為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做辯護,比如「俄羅斯必須阻止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他這8年來都在折磨頓巴斯」(但其實澤倫斯基是2019年才當上烏克蘭總統),媽媽也相信西方和北約打算毀了俄羅斯,是他們迫使普丁(Vladimir Putin)出兵。
安娜尼柯瓦很生氣,但又很不解,為什麼像媽媽這樣敏感、善良、討厭謊言和暴力的人,會相信這些政治宣導?為了了解媽媽身上到底發生什麼事,安娜尼柯瓦做了一個實驗,她決定接下來一週她都不要看西方媒體、波蘭媒體、烏克蘭媒體,只看俄羅斯媒體,而且每天要看好看滿8小時!
她在Rutube上看到,《今日俄羅斯》的主編瑪格麗特.西蒙尼揚(Маргарита Симоньян/Margarita Simonian)在一個節目上說,在烏克蘭沒有戰爭。西蒙尼揚又說:「如果我知道我們的軍隊會轟炸平民,我就無法為我的祖國所做的事辯護⋯⋯當我聽到總統說,我們的軍隊在進行行動時會避開平民,我鬆了一口氣。」
安娜尼柯瓦聽《共青團真理報》(Комсомо́льская пра́вда/Komsomolskaya Pravda)的電台節目(是Facebook推薦的,她註冊了一個虛擬帳號專門用來點讚俄羅斯的新聞媒體),某個經濟學家說,是的,我們現在缺西方製造的零件,就像1990年代那樣。雖然那時候很辛苦,但也很浪漫,因為商人們很自由。現在我們應該停止控制商人,他們會想出辦法解決的。(什麼辦法?)
安娜尼柯瓦看新聞上說烏克蘭的民族主義者在烏國居民從人道走廊撤離時,干擾他們(但安娜尼柯瓦上午才讀到完全相反的訊息)。新聞說,200萬人想逃到俄羅斯,但現在只逃出200人。攝影機前,一對退休夫妻淚眼婆娑感謝俄羅斯把他們從烏克蘭納粹手上拯救出來。下一個畫面,一個媽媽帶著兩個女兒從頓巴斯逃出來,比較大的那個女孩說烏克蘭人用槍射擊了他們8年⋯⋯。
看了幾個小時的新聞後,安娜尼柯瓦覺得很疲累而且很迷惑(很奇怪,我只是看她的轉述,也有類似的感覺)。她去跳森巴舞放鬆一下,然後發現,自從戰爭發生,她第一次不感到恐懼。之前,她一直擔心會有核戰,而現在她很快樂地跳舞,彷彿普丁的政治宣導關掉了她身上某個開關。
為什麼她不害怕了?安娜尼柯瓦想了想下了結論,因為這些新聞上沒有讓她看到最重要的事,沒有給她看到烏克蘭人承受的苦難,沒有被圍困的烏克蘭城鎮,沒有在地下室生產的孕婦,沒有逃離炸彈的孩童,只有受拯救的俄羅斯人,俄軍英勇毀滅烏克蘭坦克,甚至普丁也看起來很可親。她也注意到,在新聞中媒體完全沒提到「烏克蘭人」,只說「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怎樣怎樣⋯⋯這名詞很抽象,很容易讓這些人被非人化。
奧拉很高興安娜尼柯瓦和她聊天,因為她身邊沒有人可以跟她聊這些,她遠距工作,幾乎沒見過同事。她媽媽的觀點也和安娜尼柯瓦的媽媽一樣,她老公帕沙(Pasza)也是。奧拉告訴老公俄國軍隊派義務役上戰場,老公不相信;後來國防部承認後,奧拉說你看吧,你的電視騙你。老公怒回:「妳不愛國嗎?」但他罵完人後幾乎哭了出來。
安娜尼柯瓦問奧拉:「妳沒想過辭職嗎?」奧拉說,她做這份工作並不愉快,但現在也沒別的辦法,她的小孩還小,她要養家餬口。此外,她不覺得她在說謊,這些採訪不是她做的,她只是編輯新聞。她說,她私底下在幫非政府組織寫稿,寫人的故事,希望以後可以做這方面的工作。個人的行為(比如上街抗議)是否能改變國家?對此,奧拉很悲觀。她說,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無法改變政府的決策,對政府來說我們就像拿來燒的柴。
除了奧拉和帕沙,安娜尼柯瓦也描寫了她和其他朋友的對話,以及他們的觀點。她多年的朋友蓮娜(Lena)不相信俄國和烏克蘭的媒體,也不站在任何一邊,這不是因為她不在乎,只是因為不想讓自己身上有攻擊性。另一個朋友娜塔莎(Natasza)則叫兒子去外婆家時把電視關掉,因為想要養出「一個會思考的人」。不過,娜塔莎也無法和媽媽談戰爭,媽媽一直看電視,就信了電視上說的話。
娜塔莎說,有一天她去她工作的事務所(她是律師),會計問她支持誰?她不說話,會計就說:「我們支持普丁。」娜塔莎說:「這些人難道完全沒想過,烏克蘭人因為這場戰爭失去了自己的親人、房子和整個人生嗎⋯⋯也許人們很盲目,因為我們的媒體隱瞞關於犧牲者的消息⋯⋯。」她說,最近她一個好友的姪子被裝在棺材裡送回來了,屍體殘破不全,好友說,整個部隊都陣亡了,只是俄羅斯國內沒人知道這件事。
看到這段,我不由得想起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的反戰小說《西線無戰事》中一個橋段:在一次大戰前線親眼見過戰爭恐怖和死亡的士兵保羅因為受傷放假回到故鄉,發現前線和後方的資訊落差非常大,大家都相信政府的宣導,認為德國正在勝利,學校老師依然鼓勵學生參戰⋯⋯。
然而,安娜尼柯瓦的報導真正的力道在於,她不只描寫了她親友的看法,她也很誠實深刻地描寫了她內心的波動變化,以及政治宣導如何在她身上產生作用。她說,她在俄羅斯新聞上讀到,從馬立波醫院走出來的受傷產婦是演員,說這一切都是假的,因為照片上都是同一個女人。新聞說,如果這是真的,當地人一定會馬上發一堆新聞和照片,怎麼會晚上才發?但我們如果有讀新聞,就會知道馬立波對外的資訊被切斷,因為俄軍想要封鎖消息。我們後來也可以看到,「孕婦是演員」其實是俄羅斯散布的假消息。然而,懷疑的種子還是在安娜尼柯瓦心中被種下了。安娜尼柯瓦還去查了網紅的部落格,發現網紅來自馬立波,早在一個月前就在說自己懷孕的事,於是她想,這應該是真的,這名網紅很有可能會在馬立波醫院。
我也記得這則被描述為「假新聞」的真實事件。老實說,當我在網路上看到「孕婦是演員」的消息時,心裡也動搖了一下,直到看到有媒體出來駁斥這是假新聞,看到在當地的記者披露醫院真的有被攻擊,才鬆了一口氣。只是,回過神後,我感到驚恐:這是什麼樣可怕的心態啊?看到有人受傷,有人死,我竟然會鬆了一口氣?難道我對真相、道德和正義的認知,只是建立在「有人受苦受傷死掉」之上嗎?那是不是沒看到有人受苦受傷死掉,我就會覺得,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或者,我是不是也會相信,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殺害烏克蘭人是假的?這樣子,我和那些因為沒看到烏克蘭人受苦受傷死掉,就認定這場戰爭是一場維和行動的俄羅斯人,有什麼不同?我和這些俄羅斯人之間的差別,是否只有資訊的落差?
開始看新聞後,安娜尼柯瓦好幾天沒有和媽媽說話,但她說現在她比較了解媽媽了。她說如果一直看這些俄羅斯新聞,是沒有批判思考的可能性的,除非你真的很有意識地抵抗,裝翻牆軟體、看獨立媒體,勇於與眾不同。從安娜尼柯瓦的紀錄我們可以看出,政治宣導不是一直塞給你理所當然的訊息,而是讓你昏昏欲睡、麻木遲鈍,讓你對你相信、看到的產生懷疑,然後給你一些「中立理性客觀」的觀點,說烏克蘭那邊也有假新聞、也有誇大的消息,然後慢慢地,讓你喪失判斷力,懷疑你本來相信的事情。
看了幾天新聞後,某天晚上安娜尼柯瓦夢見普丁在電視上對她說話,身後有一面俄羅斯國旗。普丁說了什麼她不記得了,只記得,普丁說一切都會很好。這時她打破自己的規則,打開波蘭電視台,看到俄軍疑似在烏克蘭使用白磷彈。安娜尼柯瓦又開始害怕,這時她竟然開始有點懷念俄羅斯電視台,因為俄羅斯電視台會讓她對這一切無感。
政治宣導的威力真的有這麼強大?我沒有每天8小時看俄羅斯政治宣導,所以不知道⋯⋯我想我會受不了,我光看台灣的某些電視台或網站幾分鐘就想轉台了。但我們多多少少了解政治宣導的威力。
我今年40歲,台灣在我5歲時解嚴,但威權的遺緒依然在我童年留下了印記。我記得我小時候也覺得中華民國很偉大,覺得我們繼承了五千年文明(我一直到上國中,唱〈龍的傳人〉和〈中華民國頌〉都還會哭呢),覺得台獨分子都居心叵測,覺得上街抗議的都是擾亂社會善良風氣的叛亂分子(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學生要求老國代下台的野百合學運,當年我8歲)。在太陽花運動之前,我說不出我是誰,不知道我是不是台灣人,只好和外國朋友說我來自台灣。在我開始學台語之前,我覺得推廣台語的都是福佬沙文主義者⋯⋯這些刻板印象和錯誤印象,都是來自於媒體、旁邊的人說的話、政治人物的發言,直到近幾年,我才開始思考我是誰,我要相信什麼,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別人塞給我的信息,哪些是我繼承而來的認同(但不是我的),哪些是我的投射,而現在的我,要做出什麼選擇。
面對政治宣導,我們能如何做?雖然很多人都說,要溝通對話,尤其在每次選舉前後,我的同溫層都會鼓勵大家和朋友家人溝通對話⋯⋯可是我真的覺得這個很難,我實在沒有能力和家人朋友對話而不吵架、不情緒勒索。我想,我目前能做的,就是提醒自己,「我有理解的義務(duty of understanding)」,這是英國時事評論家彼得.派里斯頓(Peter Preston)提出的概念。我不只得對我說的話、我分享散布的訊息負責,我也得對我的想法負責,因為我的想法不只是我的想法而已,當我和別人分享我的想法,它就成為一個可能流通的觀點,會影響他人。
理解的義務看似簡單,其實很沉重。但在這充滿假新聞、後真相、自媒體的時代,或許很必須。從2004年到2022年,世界政局變了很多,今天,進行恐怖主義的不是一小群恐怖分子,而是一整個以獨裁者普丁為首的帝國。使用的武器也不只是槍枝和爆炸裝置,還有坦克、飛彈、假新聞(散播平台也五花八門,我們現在除了報紙,還有IG、FB、Twitter),可以扭曲事實,甚至可以製造假新聞(拜科技之賜)。現在政府進行政治宣導的對象不局限於自己的國民,也包括全球的閱聽人(拜網路和社群媒體之賜)。
我們在台灣,也可以看到關於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假新聞,這些假新聞被用來合理化俄羅斯的入侵、引起台灣人對烏克蘭的不信任、激起失敗主義和疑美論,叫我們在中共打來時不要抵抗,因為沒有人會來救我們。這些資訊透過中文媒體、內容農場、臉書貼文、LINE群組傳到我們的電腦/手機螢幕前。
台灣身為這場資訊戰的一部分,多年來又身為境外假新聞攻擊的全球第一名,我國國民真的要好好了解如何對抗假新聞和政治宣導(而且現在的假新聞和政治宣導是跨國合作的,俄國的政治宣導在各國都有協力者協助傳播),加強理解的義務,不然,前景頗為令人憂心啊。
老實說我看安娜尼柯瓦這篇報導看得毛骨悚然,因為會不斷想到台灣。比如,我會想:如果有一天我們被中國入侵,我們有沒有辦法團結一致、冷靜應變,會不會被假新聞和謠言分化而自亂陣腳?我的中國朋友會認為中國軍隊是來「解救水深火熱的台灣同胞」嗎?我的外國朋友(許多人都說他們很喜歡台灣),是不是會說,「台灣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台灣文化就是中華文化,台灣文化不存在」、「這一切是因為台灣人自己挑釁」、「因為台灣想加入聯合國,因為台灣親美、台灣背後有美國勢力」、「台灣人打壓華語、去中國化、台灣境內的中國人權利受損、所以中國才要打台灣」?他們會不會說中國不可能攻打台灣、不可能對台灣人使用暴力,因為中國是如此有禮的文明古國?會不會也有人用前妻前夫的關係來比喻中國和台灣(就像有些人講俄羅斯和烏克蘭一樣)?會不會也有人分享假新聞,說台灣人受苦受難都是假的,是用來「汙衊中國的假新聞」?他們會不會也會悲天憫人地希望戰爭早點結束,但是講到責任歸屬,就雙方各打五十大板?
我們要怎麼做,來化解這些狀況?除了積極建立事實查核網、數位外交、為自己發聲,我還真想不出別的作法。事實查核網不只要對內,還要對外,要有英文平台、和外媒合作,既然政治宣導是跨國合作,事實查核也要比照辦理才能與之抗衡。我們也應該要盡力去理解資訊操弄的機制:資訊操弄的手段和技術有哪些?什麼樣的人容易被操弄?是什麼讓他們相信假新聞和謠言?還有,最重要的,我們要如何做,才能對抗謠言和假新聞的分化,凝聚團結的力量?這幾年隨著疫情,出現了許多分化社會的謠言和假新聞,但從政府到民間,我們也學會了如何查核事實、對抗謠言和假新聞,以及保持冷靜,不被分化。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範例,或許,在面對政治和軍事謠言/假新聞、文化統戰,類似的抵抗機制也可以派上用場。
除了理解的義務,我們還有訴說的義務。了解台灣的人原本就不多,如果我們不把自己的故事和訴求講清楚(我們是個民主國家,我們的人民想要活在民主自由之中,我們會捍衛自己的民主自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從來沒有統治過台灣),當我們遇到危難,別人為什麼要支持我們?如果我們不為自己發聲,誰會為我們喉舌?
戰爭其實一直不遠,戰爭其實早已開始(或者該說從未結束),在我們腦中、舌尖、筆下。面對病毒,我們有疫苗、口罩、勤洗手、保持社交距離,也有教小孩如何保護自己。面對無所不在的假新聞和政治宣導,我們有什麼?我們找到對抗的策略和方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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