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2003年SARS風暴、當前的COVID-19(又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疫情,我們看到不斷出現的抗煞、抗疫、防煞、防疫、抗病毒、增強免疫力的說法,而這些以對抗、戰爭部署為核心的意象,不但存在公衛與醫學模型與思維,影響各種政治說法與做法,更不斷地形塑並重新鞏固特定想像身體、病毒、人我關係與世界的方式。這種以特定方式理解身體與科技的方式,可以稱之為各種科技社會想像。
例如,西醫的身體觀將免疫系統視為身體防禦機制而病毒是入侵者,一旦有病毒入侵,免疫系統會發揮其保衛功能,發動各種T細胞、B細胞、巨噬細胞等殺死、消滅外來者。冠狀病毒更會導致人體免疫系統「防禦過當」,而發出錯誤警報,導致各種免疫細胞分泌過多抗體與干擾素,讓身體有大量發炎的反應,一旦過度激烈,身體可能會出現「免疫風暴」引發休克而喪命。因此,西醫在冠狀病毒感染的治療方式上,一方面抑制病毒,另一方面也用類固醇抑制免疫系統的反應,避免「免疫風暴」。
中醫則有相當不同的身體觀與世界觀。在廣義基本學理的大傘下,中醫長久以來不斷分門別派,發展出諸多診斷與治療取徑,而在近代與生物醫療密切互動與影響下,持續發展出更多方向。
在中醫的想像中,疾病與健康可以由正邪、陰陽的循環互動與平衡理解。對應更廣的天地關係,則可理解為順時應人的四季時氣、與人體正氣順利循環。若有疾病,中醫治療的關鍵是由診斷中,根據症狀尋找失衡的病機與病因,引導身心回復平和。雖然部分中醫觀點或治療,不乏與生物醫學一般,認定有單一致病因素者、或有解毒方劑,但較少全面針對特定外來威脅而必須除之而後快的治療方案,往往是以恢復身心平和為主。而這也是一般認為「中醫治本」的原因。
在這種觀點中,除了細菌、病毒等致病原之外,環境、飲食、作息,甚至人際關係與情緒心念,也都是影響失衡的原因或恢復平和的途徑。而以疫情來說,這種不細分微生物的觀點下,傳統中醫以疫、雜氣、邪氣理解看不見的病菌或病毒影響,其治療關鍵也不會聚焦在殺死病毒本身,而是這些影響如何引起人體失衡,以及如何恢復平和。
- 許中華,黃焜璋,趙崇良,林昭庚,周碧瑟&SARS研究小組 ,2004,從衛、氣、營、血辦證分析SARS疾病傳變台灣本土證型分析(台北醫院病例)。《台灣中醫醫學雜誌》,3,68-80。
- 許中華,陳建中,何彥頤,謝抒玲&王繼榮,2003,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中西結合觀。北縣中醫會刊雜誌,6:3,81-85。
許醫師的診斷、治療細節較為複雜,在此不深入解釋。以下以其用藥的「君臣佐使」邏輯,說明中醫的平和想像如何運作。許醫師說:
(病勢)如果從化學來講就是速率決定步驟,它是⋯⋯一個很多面向的東西⋯⋯那這個就是醫生要掌握的東西,那你要把那個重要東西解決了以後,不然你去處理拉肚子,處理⋯⋯疹子什麼,那個都是在處理枝微末節。 那我們來看,就SARS(緊急的)是那個發高燒⋯⋯我們用石膏把這個燒降下來⋯⋯就像火車頭就給它⋯⋯緩下來,後面才會迎刃而解。那迎刃而解以後如果⋯⋯次序對了⋯⋯病情就會改善。
舉例來說,許醫師以石膏作為「君藥」救急,用於清熱,先緩解病勢;然後以「臣藥」如黃芩,平和胃氣;以桔梗為「使」,引領藥勢到達肺部;並以霍香為「反使」,防止有形、無形之邪氣進入腸胃。因此,是否是病毒?或是如何對抗、殺死病毒本身?都不是重點。這藥方重點並不對抗病毒,也無須趕盡殺絕,關鍵在於如何使藥物合作,使藥力與身體共存(解決危急狀況並扶持正氣)、身體與自己共存(而不引起免疫風暴)、身體與病毒共存(緩解症狀,無須針對病毒)。
相較之下,一般廣為流傳以板藍根、金銀花等「抗」病毒的偏方,多以「對抗」思維使用中藥。這些中藥的偏方化,以西醫的對抗、專一性思維使用中藥,往往無法發揮中藥的最大效用。而君臣佐使邏輯則是搭配藥物各自偏性,以共同合作發揮最大效力。
甚至,如前所述,中醫的治療觀點不限於微觀藥物,任何環境層面也包含在內。因此,當我請教許醫師如何由「君臣佐使」思考整體防疫時,許醫師說:
如果要講「君」的話,從醫院照顧端跟被照顧的人這兩端來看,這兩個當然是不大一樣,醫院照顧端的,就是你要讓所有的同仁能夠安於做這防疫的工作、照護的工作,所以一定要讓他在照顧裡面無後顧之憂,這個可能是「君」。以病人端來講,那個隔離措施要做好,那個才是「君」。 主流因為畢竟還是西醫上的治療,但是治療不一定有效,但是至少防護要做好,那我們中醫的除根湯、或者說醫護人員照顧的這個團隊的強弱,那因為安心照顧,那這樣子可能就是「臣」。 那「使」,我覺得就是要大家要有一片善心善念,善念影響很大,因為善念才會覺得說「我願意去工作」,那後面才會很多人員的帶頭。
在此,類似多種藥物的偕同作用使身體逐漸趨向平和,這種擴大的社會「君臣佐使」想像中,重點也是各安其位,中西醫、醫護與眾人共善,在危難中安心合作。
中西醫的對抗戰爭與平和共存的想像,有助於理解當前面對疫情的各種措施。例如,在震撼人心的抗疫警告與宣示中,充滿戰爭想像。抗疫「大戰」下,大家想像社會必須是密不可破的防疫網,因此一有風吹草動便是「破口」;媒體與鄉民也積極肉搜「危害」社會的「公敵」;縣市首長也動輒喊話超前「部署」,不但要「廣篩、普篩」,既要領軍「兵推」又要「封城」,務必斬草除根。
這些抗疫戰爭下的社會動員措施有其道理,但也充滿代價。如同西藥用來殺入侵者,人體也有免疫大軍,但往往是殺敵一萬自損三千,而且一將功成萬骨枯。現有單一敵我、對抗、封鎖的想像,看不見那些社會中的弱勢者,也忘記如何讓他們與我們持續共存。
像是對物流運輸、零售加工、服務業、醫藥衛生或打零工者,他們接觸人群頻率與數量遠大於白領工作者,他們不但無法遠距工作,而且封鎖更可能意味著斷絕打零工者的生計。甚至,為了維持飲食、物流與各種服務,所有第一線工作者反而冒著更大風險維持著封鎖中的城市生存。
而在封城下的家戶,也很難共存。「家是避風港」、「每個人都有個家」這些美好想像,忽略了看似承平時期許多人默默面對的日常災難。當前社會存在多重家庭問題,衍生多元居住型態,許多人自力救濟、另覓安身之地,但那不見得是我們一般想像的家。然而,大量以家戶為單位進行隔離時,原本跨家戶間的支持消失、能夠藉由工作或其他活動稍稍減緩家庭壓力、甚至暴力的彈性也消失,無論是城市的無家者、被迫居家者,或是需要居家支持的失能者家庭,因而必須重新面對驅離、家暴,再度失能,在疫情緊急災難外加重日常災難。
而因為八大行業發生案例而有疑慮,便一聲令下全面關閉,也只是對抗邏輯下的鋸箭法。這個果斷的一聲令下,看似斷絕感染管道,但是並未考慮這些行業背後牽涉多少周邊美容、飲食、清潔、服務產業的聯繫,以及這些人們與家庭的生計要如何維繫,因此也斷絕他們的生路。
甚至非到必要,普篩、廣篩可能也不是好辦法。先不論偽陽性或偽陰性的有效性問題,大量篩檢本身就將耗損大量社會資源與信任之外,徵用醫療照護能量,將立即排擠慢性病、重病與急性病患的照護需求。在還未徹底撲滅病毒前,這些病患可能先步入險地。
相較於一一針對性地篩檢病毒,封鎖病毒,或撲滅病毒,相反地,從共存角度,或許當前戴口罩、宣導勤洗手與減少聚集等做法,帶有相當「平和共存」意涵。
口罩、洗手與人身距離的措施看似針對病毒本身,但卻無法找出病毒、殺死病毒。甚至嚴格來說,配戴外科口罩無法完全隔離病毒,不過卻能降低傳染機會與速率;因此,戴口罩而「降低病毒傳播之勢」,展現平和共存的機會。
你我戴上口罩,稍稍平衡了必須密切接觸人群的第一線工作者的風險,是協助他們、也協助我們自己的共善之舉;降低傳染風險與速率,無須封城、家戶隔離,自然也無排擠醫療量能的疑慮,而這亦是為城市、家戶、健康等弱勢者,爭取維繫疫情下共存的空間;當人們無須限制流動,仍能在地維持一定消費,地區經濟仍有一定活力,這也有助於減緩衝擊,協助地區型企業維持生計,共度難關。
更積極地說,疫情雖是災難,但是否能借此更為積極想像共存的未來呢?
例如從社會經濟的角度,當疫情影響經濟而消費緊縮時,有餘裕者可能只是勒緊褲帶,但對小店家或經濟弱勢者,卻是被勒住脖子。因此,是否可能將防疫措施結合社會經濟重建?例如,個人紓困之外,是否可能轉化為防疫經濟,如防疫計程車、急難餐或各種防疫輸送服務體系,吸納受衝擊而閒置的社會服務產能;或是以社區支持購買,協助社區中小型商家度過難關,以免倒閉?而更長期而言,關於食物里程、在地消費的理念,是否也有機會成為疫情長期化下的地方創生方向,在未來重建中更為落實?
再例如醫療體系的永續。這次疫情仰賴許多習於高壓工作的醫護全力動員,堅守崗位的高水準表現固然可喜。然而,反觀因為擔憂疫情而減少的醫院門診與各種調度,也透露舒緩長期醫護過勞、改變民眾醫療習性的可能性。那未來災後醫療重建的過程,除了肯定醫院防疫的功勞,是否也該順勢動員、重整基層醫療與社區的照護能量,以減輕醫院的高壓與濫用?
簡而言之,疫情的起因與後果,不正是離不開萬物共存與平衡的原則嗎?由中醫想像:人與萬物平和,藥物偏性需要搭配,針對偏證協助恢復平衡與共存,對於外邪只需扶正驅邪,兩相安即可。人與自然是如此、人與自己的身體亦如此,人與其他人更是如此,而單一國家社會與其他國家社會亦是如此。
事實上,台灣長期面對危機,也善於吸納且轉換資源,是一個具有高度社會韌性的國家。社會各界長期已發展諸多共存之道,但亦有不斷精進的空間,這次疫情只是許多經驗的再一次學習。若不浪費此次疫情經驗,不只是天真期待抗疫戰爭後的和平,或許,我們必須以疫情為師,學習如何共存。為此,此次舉國齊心合作的正念可以為「君」、各種創新防疫安排為「臣」,而借鑑與警惕為「佐」,再以疫情暴露的缺失為「使」。
期待共同探索,如何讓台灣成為夠更有利於共存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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