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戲院充滿人生故事,牽動無數人的喜怒哀樂。《報導者》的老戲院系列專題,第一篇走入嘉義大林的「萬國戲院」。停放電影20年後,2012年在大林子弟江明赫的奔走努力下,萬國戲院重新活化點燈。週末晚間電影放映、小旅行導覽與藝文活動,讓這座位於鬧區,距離大林火車站僅500公尺的老戲院,重獲新生,成為鎮上的藝文活動基地。
嘉義大林,北回歸線再往北一點點的小鎮。影星林青霞的成長故鄉(「社團新村」眷村),現有「米蘭小鎮」美稱:稻米與蘭花質量皆冠全台。這裡曾是全嘉義首富之區,但也因為時代經濟變遷、人口流失,大林漸被淡忘。大林舊稱「大莆林」,早期為一片茂密森林,自古是兵家必爭的軍事要地。
二次大戰後,大林也是軍事營區要塞,周圍有三個軍營,早期出入大林火車站的阿兵哥眾多,加上有大林糖廠,糖廠的員工以及相關的人流,創造出二戰後大林的服務與娛樂產業盛況。小小的大林鎮,全盛時期有5間戲院,也有女陪侍的卡拉OK店,甚至有一任大林鎮長,毫不偽善,直接發展以色情產業振興經濟的政策。
但隨著糖廠轉型、快速道路興建,車流直接從鎮外經過,人口大幅減少。除了色情產業的春光不再,最早的「大林戲院」(日本時代為「東興座」)已改建為「賜生會館」以外,剩下的3間戲院──「萬國戲院」、「新興戲院」、「東亞戲院」建築都還在,只是閒置荒廢許久。直到2012年,因為萬國戲院重新點燈,好像為大林打上一盞舞台聚光燈,媒體與社會大眾的目光又重新注目大林。
蒙塵的萬國戲院,重新被擦亮、空間活化啟用,幕後有一個關鍵的推手──江明赫。他從4年前決定活化萬國戲院,開始奔走,與產權人溝通、聯絡社區、寫企劃書、找建築師等等事務,大多都是他一個人完成工作。
我在2012年與陳坤毅合寫《海埔十七番地:高雄大舞台戲院》,江明赫透過網路搜尋,找到素昧平生的我,加我臉書。經常報告萬國戲院的狀況,或是分享台灣其他老戲院的資訊。我也曾邀請他到高雄分享演講,才知道原來他真正的工作是職業軍人,後來也才發現,他向來都這樣積極與主動的去找尋資源或網絡。
所以與其說活化萬國戲院是個工作,還不如說是任務比較貼切。這工作沒有薪水,吃力不討好。但是這個任務,江明赫非做不可。他平常在台北上班,利用假日回大林處理戲院與社區事務。許多知情的人,都驚訝於一個月只有8天休假的時間(還要陪家人),他怎麼可以做這麼多事?而且,江明赫真正在萬國戲院看電影的記憶也只有兩次(其中一部是《報告班長》),背後到底是什麼原因與動力讓他無怨無悔的付出?
江明赫說:「做了這些公共事務後才發現,其實軍人的工作訓練,默默影響我行事風格。軍中因為長官下命就一定要使命必達,沒有資源沒有經費,也要自己想辦法達成。且從計畫『發想、執行、考核、成果報告』這樣一套標準流程的訓練,也讓我在做這些事也用同樣的標準在執行。」所以當軍人,雖然時間受到限制,反而讓他思考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更有效率的做事。
問及舉家返鄉的機緣,江明赫回憶,從小就在大林長大,之後為了工作出外。6年前考量小孩成長環境,毅然決然從台中搬回大林,希望他們在鄉村無憂無慮的成長。回來後,有想過使用老家的三合院開店,但後來想想,就算自己店開了,大林鎮上如果沒有其他特色景點,外人沒有誘因想要來大林。所以還是要先營造大林的特色,吸引人來,開店才有機會。因而開始投入社區發展協會的公共事務。
但社區事務做一段時間,江明赫發現一個現象,就是社區發展協會大多只關心行政區內的事務,非社區的人好像無法介入,外人更難參與。所以他想要挑選一個不分社區不分族群的公共空間,作為大林鎮的文化客廳。後來就想到戲院,因為戲院在早期社會,就是一個社區的公共空間,人們休閒娛樂、戀愛約會都在此,如果把閒置的老戲院活化,不但可以把社區人際互動的溫度找回來,外地人來大林觀光旅遊,也有一個亮點可以去。
江明赫決定以萬國戲院當作這些想法的承載空間,便開始找產權人溝通。萬國戲院土地與建物屬於地方望族樊家所有。過去是樊賜生掌理,現在交由三兒子樊豐正管理。江明赫口中這位樊叔叔,也是「樊賜生藝術文化基金會」的創立者。比起台灣其他老戲院幸運的是,樊家並不急著處理戲院資產,且樊叔叔願意與江明赫合作,讓他努力看看。
雖然江明赫不用特別付租金給樊家,但因為戲院有段時間租給人經營卡拉OK,戲院原來的內部硬體都已拆除,所以光是基礎維修整理,就需要一大筆經費。在沒人看好這件事的情況下,錢從何來?江明赫發揮軍中寫計畫的專長,提了一個基礎修繕的企畫書,獲得嘉義社區規劃師的計畫補助15萬,後來運用這筆錢,加上工程盡量都自己動手施工,先整理萬國戲院門面,2012年的11月,讓萬國戲院重新點燈,也開始躍上媒體版面。
過程中,江明赫串連相關的政治首長、民代、社區發展協會頭人,有機會曝光時,他自己退到後面,而盡量讓他們站在螢光幕前,爭取大家對萬國戲院的認同。後來向文化部提出民間空間做創意使用的補助案時,江明赫完成所有提案內容,請鎮長當提案人,一起到中央去簡報。會中鎮長也允諾如獲補助,鎮公所也會相對提撥部分經費,讓中央感受到大林鎮的團結,最後順利獲得補助。
但獲得補助後的路仍是困難重重,例如經費不多,沒有建築師願意參與,江明赫直接找水電、泥水、木工師傅討論與施作,甚至經常要捲起袖子自己動手。幾次去大林拜訪他,經常都是穿著工作服,灰頭土臉的出現。木工修繕、門窗施工、簡易水電這些他都自己來。即使硬體修繕的路曲折,但是軟體方面的活動,江明赫仍有毅力的規劃與執行。
週末晚間安排電影放映,從最初自己規劃,後來慢慢打開知名度,開始有電影商、獨立製片、國家電影中心等資源來談合作,做非商業的電影文化推廣。每個月至少有一到二次小旅行導覽。曾遇過很多人來參加導覽,也有遇過只有一個人參加。江明赫說,就算只有一個人他也會帶導覽,這種如宣教士般的精神,傳播著大林鎮的故事與美好人情。
台灣的老戲院,過去都是綜合型的劇場,除了電影放映,新劇(現今的舞台劇)、歌舞秀、歌仔戲都在戲院展演。其中歌仔戲更是一段重要的歷史,以往歌仔戲都在外台演出,戶外演出效果受限,目的也大多都是酬神,觀眾免費觀看,不太會在意展演品質。有戲院之後便開始往內台戲發展,也由於內台戲需購票入場,戲劇品質與內容開始精緻化,將歌仔戲推向一個新的里程碑。
萬國戲院過去也曾演過歌仔戲,江明赫在為萬國戲院奔走過程中,認識了「正明龍歌劇團」團長江明龍(很巧合名字相近,但兩人沒有親戚關係),希望該團能將萬國戲院當成歌仔戲的教育推廣基地。江明龍認為,歌仔戲過去本就是社區內重要的娛樂,與戲院的公共性相符,可以讓歌仔戲回到人與人互動的戲劇本質。
因為江明龍的牽線,民視籌拍新的8點檔戲劇《戲金戲土》(名字暫定,改編自楊麗玲同名小說),決定將主場景落在萬國戲院。在戲院裡搭起戲台與木頭座椅,恢復早期戲院內的景況,且形成一個有趣的空間感──舊的大戲院包著一個新的小戲院。不過因為搭景經費不少,民視無法獨力負擔,鎮公所也沒有預算。江明赫在調查大林的故事時,發現台灣機場免稅店王國──昇恆昌的董事長江松樺是大林人,便研擬企畫,希望江松樺可以贊助部分經費。原本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沒想到獲得江松樺支持。除了贊助萬國戲院內的部分硬體經費,去年12月19日,也贊助舉辦兒童聖誕看電影活動,邀請若竹兒學員(智能發展障礙)250名到萬國戲院參加活動,觀賞《超能蟻男孩》,同時也邀請同是大林人的藝人徐乃麟來同歡。
萬國戲院除了期望扮演大林藝文基地的功能,也慢慢實踐社會企業概念的社區創新之路。戲院外掛著1968年楊文淦導演執導的電影《小鎮春回》,應是湊巧,也是一語雙關的期待。大林小鎮,這4年因為萬國戲院,逐漸找回活力。「樊賜生藝術文化基金會」感受到江明赫與眾多志工的努力,現在也願意將鎮上另一間閒置多年的「新興戲院」,提供做為對大林有益的使用。江明赫現在又要開始為新興戲院的活化,繼續奔走。
萬國戲院過去有一個戲院工作者──陳明山師傅,當年是萬國戲院的電影看板彩繪師,工作室就在萬國戲院對面。
和一般電影看板師傅經歷不太一樣的是,陳明山是台灣唯一跨足電影、外台戲劇看板布景、醮壇布景的彩繪師,電影看板反而是彩繪看板生涯中,時間相較短暫的一份工作。陳明山40年來都堅守在這個日益落寞的台灣民俗文化技藝,扎實的實力已被登錄為嘉義縣的「無形文化資產」。(編按:依據《文化資產保存法》,傳統藝術、民俗及有關文物、文化資產保存技術及保存者可視為無形文化資產)
陳明山現住在距離大林約一公里的溪口鄉。工作室在一條產業道路的盡頭,四周都是農田。去工作室拜訪的季節,水稻已經採收,農民利用空檔種馬鈴薯。工作室擺滿顏料與各種大小的布袋戲、歌仔戲布景看板、許多場館展覽的輸出、別人研究成果的出版品,還有兩三本陳明山保存的老相片本。
翻開相本,細數每張照片的歲月故事。有萬國戲院舊照、學徒時代的青澀模樣、結婚照,還有廣告彩繪寫真。陳明山14歲遇到「朝陽派」的師傅張錦濤,學習布袋戲、歌仔戲等傳統戲曲布景製作與彩繪,早期曾是黃海岱、黃俊雄布袋戲團專任布景彩繪師,也替醮壇、藝閣等布景彩繪。
早年沒有電腦排版,更沒有大圖輸出,舉凡小店家的招牌、大廠商的戶外廣告、神明慶典活動的牌樓或醮壇,戲劇的舞台布景,全都仰賴彩繪師傅的巧手與經驗。過去的學徒傳承方式,沒有嚴謹的透視與美學訓練,學徒大多也是因為生活困苦,希望習得一技之長糊口。陳明山在人生困頓時,遇到張師傅照顧提攜,因此很努力的學習與練習,從布景木工製作,到彩繪技巧,累積實力。
陳明山在戲劇布景彩繪工作中,研發出螢光顏料應用於戲劇的效果,這也影響了像是「藝霞歌舞劇團」的黑光戲,或布袋戲的一些光彩變化效果。
從陳明山的相簿中,還瞭解另一件有趣的事,早期黑白底片時代,竟然會有彩色的大頭照,原因就是像陳明山這樣的彩繪師,手藝精湛的,可以用工筆慢慢替肖像照上色,就變成有特殊時代氛圍的彩色照片。這才明白,布景彩繪,不僅有替電影行銷功能,還有美化常民生活的社會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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