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芋冰店老闆陳敬忠眼裡,沒有人是真的「歹子」。他透過組織壘球隊,凝聚大家避之惟恐不及、刺龍刺鳳的陣頭中年,陪伴他們完成彩繪社區的任務。在老人居多的甲仙,這群中年是少數願意留下來的「年輕人」。阿忠說:「不去運用他們,他們就是地方的禍害;好好的運用他們,他們就是最有用的志工。」
有一道牆,把甲仙分成兩半。
「上面」大多是在山區的農人、工人;「下面」則是大家熟悉的、芋冰城林立的商圈。來自「上面」的潘宗偉告訴我,別看甲仙這麼小,上面跟下面的人永遠不會有交集。商圈的人富裕、重視教育,不樂見自己的孩子跟上面有來往,「就算下面的人跟我們玩,也不敢讓他們家長知道,」潘宗偉說。
潘宗偉是住在高雄甲仙的平埔族,36歲,濃眉大眼滿臉鬍渣,常常騎著機車在甲仙遊蕩,活像鍾馗在巡山。他特別寵溺小孩跟小動物,機車前後座常塞了孩子四處兜風,也三不五時就會撿到流浪貓狗,到處拗別人領養。
就跟所有的偏鄉一樣,甲仙留不住年輕人,留下來的,也必須身兼數職。上面的孩子以山林為生,會種芭樂、採龍鬚菜,偶而也抓山裡的飛鼠、山豬來賣,或撿拾漂流木雕刻成藝術品來補貼生計。
他們的樂趣也來自山裡。有時晚上戴著頭燈到溪裡釣魚抓蝦,或砍梅樹來烤雞。說起烤梅子雞,平常愛「練瘋話」的潘宗偉變得嚴謹:要用濕的梅枝才會有香氣;要控制火侯,燻烤一個半小時;最好用甲仙的放山雞,肉質才會Q彈;烤出的肉汁用碗盛起,加入檸檬汁,最後在撕下雞肉去沾。「阿娘威啊!」他說到自己都醉了。
甲仙有數十個宮廟,每逢神明生日,這裡就會湧入香客。潘宗偉是楠后宮的前主委,主導的廟會規模之大可以把好幾條街塞爆。在宮廟裡他是威風的總指揮,但在社區人的眼裡,他只是個混陣頭的「歹子」。潘宗偉一直不解:「我不過是去挺我的兄弟,就要被說成是幫派⋯⋯」
「歹子」的標籤,從小到大烙印在他們身上,社區只要有喝酒打架鬧事,直覺就是這群人幹的。突破上面、下面這道牆的關鍵人物,是統帥芋冰城的老闆陳敬忠。
陳敬忠是紀錄片《拔一條河》的主角之一,也幾乎是甲仙的代言人。如果可以把社區工作者的類型大致分成精明務實的「頭腦」,執行力強的「手腳」,阿忠就是匯聚各種力量、啟動熱情的「心臟」。
「他對人的豪氣慷慨,對甲仙的感情,和對地方發展的遠見,這些特質同時整合在他身上⋯⋯他啟動了很多人對甲仙的感情,讓人願意拿出資源關心地方,」學區含括甲仙的旗美社區大學校長張正揚如此評價。
社區有需要,阿忠總是衝第一線。他把自家老宅改建成「漾廚房」,讓甲仙在地的新住民媽媽可以湊在一起煮南洋料理,一方面聯絡感情,一方面招待遊客;他幫地方上的「我是甲仙人展藝中心」籌募高昂的地租;在《拔一條河》中,他動員鄉親列隊歡迎凱旋歸來的拔河隊。
他曾是甲仙愛鄉協會的理事長,如今最響亮的頭銜,就是甲仙的「孩子王」。大概十幾歲到四十多歲的「孩子」都管叫他「忠哥」,很多事情拿不定主意就去問忠哥;社區需要人手除草、搬東西,忠哥的臉書(Facebook)一發文,馬上就有三五個死忠班底跑來幫忙。
風災後,眼見甲仙一片低迷,甲仙愛鄉協會發起彩繪河堤活動,想為晦暗的氛圍添加色彩。某天阿忠漆到一半,潘宗偉騎車經過問道:「忠哥,你在幹嘛?等公所來漆就好了。」
隔了一天,潘宗偉說自己閒著沒事,於是加入了彩繪行列;再隔一天,他帶了4個人來;再一天,快速膨脹了15個人。這群人自稱「先鋒幫」,為了油漆垂直的河堤,還必須綁著繩索搏命演出。
某晚11點,先鋒幫跑到阿忠家敲門說要拿油漆。阿忠問:「幹嘛現在漆?又沒有路燈。」先鋒幫說:「沒關係我們有頭燈。」那天晚上,阿忠買了箱啤酒跟大夥兒邊漆邊喝,問這群孩子:「你們為什麼要那麼拚?」他們說:「我們從小到大,沒有人給我比讚。從小到大,警察局一直找我們。從小到大,也只有這次被別人鼓掌⋯⋯」
即使瞧不起他們的人還是人冷言冷語,認為這些壞孩子肯定是拿了工錢,否則怎麼可能幫地方做事。然而,年輕人為的不是洗白別人的刻板印象,他們告訴阿忠:「忠哥你後面不用管了,我們會自己完成。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甲仙!800公尺的堤防,我全部要上色,我要讓人家經過甲仙,會『哇!』」
近期,離甲仙市中心不遠的大田社區,也因為另一批年輕人而改頭換面。在白陽寺的發動下,一群轎班青年跟社區的居民協調,在每戶牆上彩繪Q版的三太子、觀世音、媽祖、關公。
褲管上都是油漆、手臂刺了太子爺哪吒的,是二十多歲的壁畫藝術家楊東昇。他從小不愛念書就愛畫畫,還好遇到好老師要他「畫滿考卷我就算你及格」,才沒埋沒了他的才華。彩繪村子的那段時間,楊東昇除了下雨,幾乎天天一早就開工,其他夥伴們也共同打底上色。彩繪村子完成後,還自己拍攝了導覽影片、製作Q版神明襯衫。
陳敬忠沒有介入創作,但逢人就拿出手機秀照片:「你看,土地公被畫的色瞇瞇的感覺,有沒有像電車痴漢?」他和甲仙區長李惠寧都帶了不少遊客到神明庄拍照打卡,當地農家也趁機行銷自種的薑跟棗子。
原本僅為了讓人口外流的偏鄉能夠「壯有所用」,卻意外創造小規模經濟。這也驗證了阿忠的想法:「年輕人的力量,是整個地區最重要的力量!這些人如果你不去運用他們,他們就是地方的禍害;好好的運用他們,他們就是最有用的志工!」
對於小地方愛貼標籤,而且一貼就撕不下來的習慣,阿忠非常排斥。自己也曾是大家眼中的「歹子」:學生時期因為泡冰宮、加入舞群,又愛翹課打群架而被學校要求轉學。他也是世俗眼裡的失敗者:在台北擔任通訊設備業務員時,幫黑社會開設的酒店裡裝電話、監視器,無奈被倒債了也討不回,只好黯然回鄉。
如今,他是個欠債的人:家中因為投資房地產失敗,阿忠返鄉扛起芋冰城生意,卻又遇到八八風災、景氣蕭條⋯⋯為了地方上的年輕人,也為了自己過往的不得志,地方上愈不被期待的,他就愈想要為他們平反。
阿忠自己是「下面」的店家,但為了和這群年輕人有交集,年過半百的他,竟然號召將近70位的甲仙年輕人組成「新仙慢壘隊」,並且加入台南玉井的壘球聯盟,每週六清早,大隊人馬就開車從甲仙到玉井比積分賽。
這個聯盟的隊伍包括平均快60歲的玉井農會隊,還有學校教師聯盟;一眼望去,就屬「新仙」的樣貌最「多元」。好幾個全身刺龍刺鳳正在嚼著檳榔;還有離鄉的甲仙人歸隊助陣;有遠從多納部落來的原住民,帶著國小的孩子一起下場打擊。
有的隊伍在賽前整齊的暖身、練習;賽後也聚集在一起檢討比賽過程,總是嬉鬧混亂的新仙隊搖搖頭小聲跟我說:「他們太緊繃了,這樣沒法享受比賽。」新仙隊只有一個規矩,就是不要上場時喝酒。
身為領隊的阿忠也要下場打球,只是年紀不輕,還要狂奔滑壘難免會受傷。某回比賽,才下場沒多久他的大腿就拉傷:「 跑一壘的時候就有點障礙,但看到我們的人打出安打,我乾脆就衝三壘,腳也不痛了!」下來休息時,發現不只拉傷,還多了一大塊瘀青。
除了要陪伴年輕人,阿忠也是甲仙最重要的導覽員。自從《拔一條河》後,他成了外人認識甲仙的窗口,然而「我帶遊客不是為了遊客,而是給甲仙人看:沒有你們,甲仙爬不起來;沒有你們,甲仙就算有101也沒用!」
要顧著生意不是太好的冰店、社區還有無數的事情要奔走,讓阿忠最近也顯得疲態。他希望把導覽工作交接給年輕人,但是這群人,要他們出體力容易,要他們導覽卻躲得不見人影,阿忠挖苦:「平常罵三字經大小聲的,可是麥克風遞過去卻一句話講不出來!」
陣頭青年們也很「認人」,若非阿忠帶領,他們也不一定服,然而這絕非好事。「我一直灌輸他們,你們是為了地方做,不要把我當成象徵,我什麼時候不在都不知道,」阿忠說。
阿忠有著沉重的現實包袱,就算甲仙如今人氣恢復,債務還是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最近,他的好友找他到大陸發展,他掙扎著要不要離開家鄉。如果走,年輕人會不會走偏?會不會又被瞧不起?社區工作將由誰接手?如果不走,同樣也在奮力求生的甲仙又怎麼支撐的了他的現實壓力。
於是,他在臉書上寫下:
放下,是為了再度提起 遠行,是為了再度歸來 無非我不行之事 無必我才好的情 動不了的生活指令 應該從新開機 為~~~~~歲月!
下次再去甲仙,不知道阿忠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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