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困擾是,要隨時注意有沒有房子被拆,」這句話來自鹿港的返鄉青年。住在「一府、二鹿、三艋岬」中,台灣曾經的第二大城,鹿港人對家鄉的驕傲與連結,正在受到威脅。
威脅他們的是彰化在地對「發展」的單一想像。4月17日,這群青年與在地文史工作者共同擋下彰化市農會突然對百年建築的拆除,同時,他們開青年旅館、掃地、拍紀錄片,跟時間賽跑,要保留100棟老房和一個能夠回去的家鄉。
很少能夠找到一個台灣小鎮,兩個世代的共同記憶,是用肉身擋怪手。
也很難找到一個小鎮,既是全台用都市計畫法畫定古蹟保留區的首例,也是老屋消失最快的地方之一。4年多來,超過30棟老宅被剷除。
這裡是鹿港,一個曾經擁有台灣最大、最富有的泉州聚落,如今卻被返鄉青年稱為「拓荒」的地方。老屋淪落荒廢、歷史成為包袱,加上都市化發展之下人口外流、產業外移,曾經是文化基底的房產和土地成為投資客的籌碼,小鎮,該如何抉擇?有所選擇?
鹿港人拋出的第一個答案,是藏在老街巷子裡的小艾人文工作坊(後稱小艾),一家背包客棧。
2個德國人跟我一起走進來。超過200年的老房,磨石地板、木頭樑柱之下,他們顯得巨大,但眼睛盯著的正是他們想看到的:陣頭的照片、傳統長木凳、老花布,跟一張鹿港散步地圖。這是世界了解鹿港的地方,鹿港碰觸世界的窗口,每個月至少一場活動、分享,在入夜後死寂老街上,成為重要亮點。
創辦人許書基是一個經營5棟老房的「房產管理者」,40歲回鄉的他開設房產管理公司,要把老屋變成創業基地,把廢墟重新修復與管理,用新的產業進駐、讓人口回流,否則,老屋留不住。
他的目標是保住100棟老屋。牆上掛著的那塊木板,是他返鄉的原因,上頭寫著「鹿港發展苦力群」。
那是16年前的許書基。當時,怪手尾隨著都市計畫,要拆掉鹿港曾經最富商行「日茂行」,當時才20出頭的他,和朋友直接用肉身擋下工程。「就被我們不小心保留下來了,」他回想當時的熱血,為當地留了一棟縣定古蹟。
政府索性隨之撒下1,000萬預算,規劃「歷史之心」當作政績。 都市計畫不但沒有推倒台灣最大、最完整的泉州式建築聚落,還首開全台先例,用都市計畫法劃定古蹟保留區。
都市計畫沒推倒的,十餘年之後,卻因人心之火,快速殞落。
2012年台灣燈會為鹿港引入觀光潮,連鎖企業、投資客也一起來了。
隨後的4年時間,「被『刨』掉的(老屋)大概30多棟,」許書基說,「鹿港的房產公司怎麼教他們?教他們買了之後先拆掉,免得麻煩!」許書基從修復工程、產權整理程序,到土地賣掉、拆除成本一一計算,算出了屋主眼中的龐大成本,以及未來消失的鹿港。
「如果你(屋主)只算錢,最後結果當然是拆!」許書基說,「我們是在跟時間賽跑。」努力向前跑的,還有小許書基一輪,「鹿港囝仔」的創辦人張敬業。16年過去,他竟跟許書基做出一樣的事。
那是日治時期落成啟用、全台碩果僅存的彰化市太子樓農業倉庫,在4月1日成為列冊追蹤的文化資產後,2週後的週日早晨突然遭到拆除,直到路過的青年通報,從彰化各地呼朋引伴用肉身擋下怪手,但四分之三的建築已經被拆毀。
彰化市農會總幹事林毓源受訪時表示,拆除是為了人身安全,此地是工業用地,已向縣府申請要蓋120坪的觀光工廠,經費3,000萬元。
拆除200多坪台灣僅存的老倉庫,再花費3,000萬,蓋120坪的觀光工廠。這正是鹿港近年推倒老房、一致的「發展」脈絡。張敬業等鹿港青年將心比心,與彰化文史工作者共同投入彰化市百年農倉保存行動。
法律上來看,除非被認定為國家及縣定古蹟,否則通報後的文化資產只能以暫定古蹟(有限保護效期)或列冊追蹤身分等待複查。尤其是列冊之後,這段期間就成了最危險的空窗期,只要開工,再難以取代的老建築,推倒了也沒有法律刑責。
「唯一(讓房子留下)的方法,只能證明老房子比拆掉重蓋,更有價值。」許書基說。
許書基的策略,是讓老屋變成青年的舞台。
小艾是他計畫的第一步,先用創業證明老屋的價值。「大家都在想門前那5公尺能夠賣什麼?沒有人去想門裡面50公尺,能夠多有價值!」許書基形容。
走進鹿港老街,多數攤販都在老屋門口擺攤,香腸、手工藝品、樟腦肥皂等,只要有貨、有桌子,就能賣。但空間內,格局、裝飾到生活型態,滿滿的故事才是鹿港最獨特的價值,一切卻因為只有年長者在家,而被放著。
沒有人會用的老屋,於是變成沙漠,近兩代早就隨著都市化搬離鹿港,「以前爸媽都叫我們離開鹿港啊,說留在這裡,沒有用。」張敬業補充。
許書基師承爸爸水泥工匠技巧,開工作坊培養青年修繕能力,接著跟邁入中年的「苦力群」朋友們合開資產管理公司,鼓勵屋主託管老屋,讓參與的青年能夠以入股的方式,在老屋群中開創自身的事業。供需兩邊都試著拓展,「希望讓各種學識的人,都能夠回來,」許書基說。
他用青年旅館、茶屋,在老屋中做起生意,希望減緩老屋拆除的力道 。正在修復的第五間房子,屋主正是因為看到了保留100棟老屋的計畫,主動將房產交給許書基。未來,房子將成為人文教育中心,讓鹿港人從小就看見家鄉的價值。
小他一輪的「鹿港囝仔」張敬業,過去3年多的時間,則用掃地開始,在家鄉「拓荒」。
如果說許書基是從外在的產業面出發,提高老屋在民眾心中的價值;張敬業等年輕人,挑戰的是擦亮地方認同,用新一代的價值觀,由內向外改變地方對老屋的看法。
他們從穿著青蛙裝、下水潭清垃圾開始,3年來40幾場活動,包括了擦路邊的廣角鏡、掃地,一直到拍攝紀錄片、辦藝術季、攝影展等,他們稱自己為「保鹿運動」。
「不然看著老房子一棟一棟被拆,覺得鹿港就要不見了。」從都市返鄉的設計師林純瑜說,她正在用自己的設計結合老師傅的手藝,試著為傳統創造現代價值,傳承技藝。
用掃地當第一步,是要讓社會重新思考「公民」的角色。週末一早就帶著清掃用具上街,他們一開始被當作瘋子,或是被鄉親逼問:「你們是要出來選嗎?」
掃了3年多,最後連候選人也加入行列,希望藉此取得地方認同。從公民意識出發,他們慢慢帶起地方對於公共議題、文化資產、自我認同的討論,不管是音樂創作、表演,還是地方教材的撰寫、文史導覽等,都希望在古城中凝聚、延續並壯大公民意識。
如此的經營,是因為年輕一輩的他們,想回家。
「本來我學的東西,要回鹿港根本是活不下去的,」樹德科技大學休閒管理學系畢業的張敬業回想,讓他改變出國志願的,是2次到義大利的旅行。
曾跟著舞團到義大利工作的他,看到比鹿港還鄉村的小鎮,如何用文化和藝術,策展出小鎮的驕傲,年輕人也都以自己的專長貢獻家鄉,不管是創造商機、還是累積文化資本,小鎮沒有消失,而是用獨特的姿態站在自己的歷史上,歡迎世界。
來自鹿港的他們想著,能不能夠讓家鄉擁有自信,不把下一代往城市推,然後用自己會的,重新找到小鎮的出路?
「如果從世界看鹿港,會看到我們的價值,」許書基以小艾接待的旅客為例,從他們眼中看待鹿港,不論是在國內或者國外,都有不可取代之處。鹿港是大部份泉州移民在台灣的第一個落腳處,「要看台式生活,台灣的文化,就是這裡。」
相差一輪的兩個世代,曾經擋在怪手面前的身軀,如今都是「鹿港國家歷史風景區」的顧問。地方的政治人物跟著重新看待鹿港的資產,是好事,但從過去鹿港房價跳3倍、老屋快速逝去的經驗看來,一個國家級風景區的設立,會不會是2012年燈會的翻版?是否等同長久經營地方文化?他們還沒有答案。
其實,鹿港最著名的摸乳巷,早就說明了發展的硬道理。一條生活紋理累積出的巷弄無價體驗,由一戶戶人家組成,不需要觀光工廠、不需要吉祥物或是大型開發,遊客照樣絡繹不絕,且全台無可取代。
未來的鹿港還會不會有新一代的摸乳巷──由青年創業、地方紀錄片、老技藝新設計交織而成?國家歷史風景區將端出什麼菜、提醒世人鹿港小鎮的文化地位?保鹿運動跟許書基的100棟老房再造計畫,正試著成為重要起點。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