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6年5月詹順貴入閣後,記者進行長期跟訪,記錄下環運界「詹大」轉變為環保署「詹副」的為官日常。「詹副」的官場生涯在2018年10月8日官方主導觀塘案強行過關前終結,辭職後回歸「詹大」的第一個週末,詹順貴在新店家中接受《報導者》專訪,反思自己的角色轉換、對賴內閣的觀察,以及當下「從零開始」的心情。
在彰化芳苑的離岸風電說明會,來了保七總隊在現場戒備。環保署官員和環評委員一下車後,鄉村空氣中瀰漫的豬屎味,一轉而為辛辣的火藥味,當地漁民群情激憤飆罵起來,欲阻擋會議的進行。
「你們政府都靠向財團,今天會議不要開了,趕快散會!」漁民搶走報到的簽名簿,群起上前包夾,將官員團團圍住。
時間倒回2016年9月21日,蔡英文政府上任不久,往昔和抗爭民眾站在一起的環運律師詹順貴入閣,角色轉了180度,副署長下鄉,民怨萬箭齊發,他成了眾矢之的。
從前並肩的戰友,彰化縣環保聯盟總幹事施月英,一如往常拿著手機直播,鏡頭湊到詹順貴面前,她問:「我沒收到開會通知耶,是上網才知道今天有說明會?」尋常語氣像是跟老友寒暄。一位環團人士說:「施月英面對官員是數一數二的『恰』,但如今是詹大(公民團體對詹順貴的暱稱)站在對面,就變得怪怪的,因為熟識,所以無法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的痛批。」
「詹大」成了「詹副」之後,投身環運的人們瞬間被劃成兩邊,無論是抗爭者,還是被抗爭的官員,都對自身的新角色很不適應。
這一日舉辦說明會,是為了收集輿情而來,也是詹順貴進入體制後,對環評制度改革的第一步。環評不再只是遠離風土現狀,隔絕在台北的冷氣房開會,也不再只依憑開發方聘請顧問公司撰寫避重就輕的報告,在環評程序開始之前,詹順貴邀環評委員一起下鄉傾聽居民心聲,並且到現場勘查,充分了解開發案對當地環境、生態、經濟各方面的影響。
新官上任的美意,卻背負著以往民眾對環評不信任的黑鍋,以流會做終。回程在等車時,詹順貴看著高鐵站外的一大片土地,伸手一指,「這片都是區段徵收,以前都是稻田,徵收後到現在還是光禿禿的,只有停車場而已,很荒涼。」
累了一天,回程在車上還無法閉目休息,詹順貴的手機持續響起,總統府副祕書長姚人多這幾日勤於與他聯繫,為的是4天後,9月25日的「新政百日迫遷依舊、土地正義重返凱道」大遊行,北、中、南數百個自救會將集結凱道。總統府得到的情資是,遊行的終點將是蔡英文在敦化南路的私宅。姚人多要詹順貴幫找抗爭團體來溝通,希望不要遊行到總統家門口。
入閣前不久的5月11日,詹順貴以律師身分最後一場出庭的官司,是永春都更案在高等行政法院的最終言詞辯論庭。迫遷議題始終是他進入體制後,千絲萬縷勾連著,切不斷的臍帶。假日裡他脫下襯衫,去彎腰市場幫秀春姐(大埔事件張森文的遺孀)叫賣。9月初,詹順貴以「環保署副署長」的職銜連署、抗議高雄果菜市場強拆,因此招致台北市議員梁文傑的猛烈砲轟,批評他又要當官、又要罵高雄市長陳菊,是「雙面人」。
社運性格入閣,對詹順貴是「精神分裂」的兩頭撕扯,然而對新政府而言,不啻為一步「好棋」。總統府內負責社運事務的副祕書長姚人多,可把取得抗爭民眾巨大信任的詹順貴,當作煞車皮或潤滑劑。925的行動只在凱道集結,終究沒有如預期的「流浪到總統家門口」。
當官不盡然是分裂,也享有一定禮遇:配車配司機。為了讓司機多睡一點,不用大老遠到新店山區來接他,每天早上詹順貴自己搭捷運上班,肩背草綠色登山背包,掛著一個貼著「暴民」貼紙的水壺。詹順貴以副座之姿到行政院到立法院到各種正經八百的場合開會,水壺大剌剌放在桌上,顯擺著張牙舞爪的兩個粗黑體大字:暴民,像根針刺破了暫時的安穩。
暴民披上副署長體面人皮,搖身一變成為環評大會一錘定音的主席。2017年3月15日,這天上演「六輕大戲」,在一個下午要密集進行六輕四期擴建計畫第6、8、9次環境影響差異分析審查。台塑企業的高階經理列席,從前俾倪他的如今都變得客客氣氣。
詹順貴和台塑的關係纏繞已久,2007年他是環評委員,在台塑大煉鋼廠環評大會,因抗議政治力介入,頭綁「環評已死」布條,並怒辭環評委員。2012年台塑控告中興大學環境工程學系教授莊秉潔毀損名譽的民事訴訟,以及2015年雲林台西鄉居民對六輕提出汙染傷害訴訟,小蝦米這方的律師都是詹順貴。
副署長粉墨登場的六輕大戲中,所有人都等著看他怎麼修理宿敵。詹順貴一開始就聲明:「很多人以為我對台塑有特殊看法,並不代表我在環保署就會不守法或有所偏袒。」
以主席身分主持會議,詹順貴的不偏不倚,對老戰友環團還有些無情,他不時打斷環團的情緒性發言:「開發方為自己辯護是天經地義,要讓他們完整陳述,不要謾罵。」環團依循往常的對抗姿態,指著經濟部痛批,為此詹副署長特別在會議室兩旁貼上伏爾泰的名言提醒:「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資深政治工作者郭凱迪,是跟隨詹順貴入閣的幕僚人員。一開始,幕僚就建議老闆把臉書關掉,詹順貴沒聽話,繼續在臉書上大鳴大放,抨擊各種不公義,郭凱迪說:「他還是繼續做自己,以一個社運意見領袖的位置發言,但在環境議題上,他因為意識到手上握有權力,反而非常謹慎。他知道自己不會永遠做副署長,為了確保制度的公信力,他必須要撇除自己的好惡,當個沒有預設立場的中立主席。」
東海岸最為人所熟知的是美麗灣開發案。美麗灣被擋下來了,2016年3月最高行政法院撤銷環評結論已定讞,詹順貴作為當地居民的訴訟律師功不可沒。杉原棕櫚開發案和美麗灣只隔著一條馬路,規模有美麗灣的4倍大,但這一次,儘管制度存在缺陷,在修法之前,詹順貴謹守主席分際,尊重環評結論。
角色混亂的扞格,時常在詹順貴的環署日常上演著。入閣前他是不拿高額律師費的社運義務律師,無役不與。入閣後往往在環評大會,他和這些在環境或迫遷案裡被污辱和損害的人們重逢。2017年6月14日,桃園機場第三跑道環評審查,主席詹順貴必須先迴避,因為正是由他在2015年代表居民對環保署提起訴訟,要求在區段徵收前先做環評,他在當時投書媒體:「作為中央環保與環評主管機關的環保署,一再作賤自己,盲目護航開發單位,令人鄙棄。」
時間殷鑑不遠,當時詹順貴「鄙棄」的環保署文官,如今成了與他共事的部屬。郭凱迪說:「他進來之後沒有秋後算帳,對於意見和他不一樣的同仁,他不會以長官的威嚴叫過來壓逼,而是花很多時間反覆溝通、耐心說服。」
和內部不斷磨合,終於生出《環境影響評估法》的修法草案。在台灣,恐怕再沒有人比詹順貴更了解現有環評制度的缺陋,從打環境訴訟案件的環運律師、擔任環評委員、起草多部與環境相關的法案⋯⋯一路從邊陲進擊到中央,他太了解如果《環評法》不修,手上拿著的就是一把生鏽難使的鈍刀,殺敵一百,自傷一千。進入體制推動修法,把刀鍛淬磨利,就不枉走這一遭。
修法草案出來後,秉持開放公開精神,環保署在北中南以及花蓮都舉辦說明會,攻擊最猛烈的是民間環團,站在第一線為修法辯護的詹順貴首當其衝。
環團猛力砲擊《環境影響評估法施行細則》第37、38條,憂心將變成為六輕開後門的條款,讓六輕因此擴廠成功。詹順貴再三辯白,不能將所有工廠都無限上綱成邪惡大魔王,政府對於污染的治理,要有棍棒也要有紅蘿蔔,適度在《環評法》加一點紅蘿蔔,用獎勵的方式誘使廠商換成較無污染的製程,棍棒則擺在《空污法》,雙管齊下。
環團聽不下去,因為過去長期與六輕交手的經驗,無法將工廠設想得太「善良」。加上過去環保署總偏向財團,讓民間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從台北、台中,一路吵到高雄,越吵越兇,一發不可收拾。
環團的意見領袖是嘉南藥理科技大學食品科技系副教授陳椒華,雖有教職在身,但監督環評才像是「本業」,家住台南,光是花在南來北往參加環評會議的交通費用,就高達數百萬元。
陳椒華本身有科學專業,又耐得住煩,苦讀枯燥無比的環評書,找出藏在細節裡的魔鬼,在六輕環評案中屢屢戳中台塑的痛腳。好不容易來到裡應外合的時刻,卻因環團對詹順貴寄望甚深,愛之深責之切,修理起來格外猛烈,像黑羊與白羊堵在獨木橋中央,頭角相抵,互不相讓。
揭開表面的衝突,其實環團心知肚明,走了詹副,下一個肯定不會更好。陳椒華一邊砲轟,一邊要詹順貴不能隨便亂辭職:「在你任內沒辦法做,台灣大概就沒機會了。」台灣水資源保育聯盟主任粘麗玉對詹順貴說:「你還是用你的律師本性和我辯,我們兩個手一握,我就一點力量都沒有了。環保署就像一個菩薩,要把我們放棄了,已經有一個菩薩齊柏林到天上,拜託,人間菩薩!我辯不過你啦!」
激戰後,粘麗玉仍去和詹順貴握手,握完了又馬上收手,怕下次又心軟批不下去。離開戰場後,一向自己帶水壺的詹順貴,總會去買一瓶平時不喝的汽水,咕嚕咕嚕一口灌下,他說:「每次參加完這種馬拉松公聽會,心情上都會很受影響,儘管今天來之前一直深呼吸,盡量控制情緒。」接著他忍不住問:「我太會辯了是不是不太好?」
年輕一輩的環運工作者劉李俊達在先前受訪說:「如果詹大辭職,最可惜的不是法沒有修完,而是透過良善溝通以及相互信任,政府和民間環團建立共同治理的模式。一旦建立起來,詹大不一定要繼續待在這位子上,但現階段的建立過程,就非是詹大不可。」
環保署的會議在詹順貴的主導下,不但開放外界錄音錄影,還有線上直播,讓無法到場的人能了解狀況。然而弔詭的是,因為公開透明與開放精神,民眾在其他地方無法申的冤、無處訴的苦,都往環保署倒。投訴無門的民眾與權責有限的詹副之間相煎擠壓,由以下這段對話可略知一二:
「詹副叫我們去找相關單位,但相關單位都找不到,我們當然來找你呀。去區委會不能錄音錄影,連要錄我自己講話都不行,在你這邊就可以開直播。」 「如果把所有事務都拿來環保署審,只會讓環評制度過熱、當機,我在裡面衝,你們在外面也要衝呀,內外夾擊,你們和立委配合,去給其他部會機關壓力,要像衝環保署一樣衝呀!」 「其他部會我們連大門都進不去呀!」
在《環評法》、《空汙法》修法過程中,和環團時有嫌隙,讓詹順貴有腹背受敵之感,他說:「我沒有辦法百分之百滿足所有人的期待,無論是廠商的期待,還是環團的期待。」
當謹守行政中立分際的詹副署長,在今年3月14日深澳電廠環差會議中,在「修正通過」和「重做環評」8比8票數平手的那一刻,投下「通過」的第9票。這一次他被釘在俄羅斯轉盤上,機會與命運的靶心,不再是腹背受敵,而是八面楚歌了。10月初,詹順貴在「中油觀塘第三天然氣接收站環差」開會前請辭,最後在官方代表出席人數優勢下壓倒性通過。觀塘案過關後,行政院長賴清德隨即宣布深澳電廠不建了。
10月14日下午,詹副回到民間,成為詹大的第一個週末,在家中接受《報導者》採訪。對於讓他幾近喪失清譽的深澳電廠案,政治力的決定仍然大過一切,問他後悔當初投下那一票嗎?他說:「被罵完全可以預期,也知道這會變成我一生的烙印。我不是政治人物要討好輿論、累積什麼聲譽,如果不如己意就破壞原有的法律框架,政務官很容易變成獨裁的溫床。」
選擇離開的主要因素,除了政治力介入的環評個案,也在於他覺得在賴內閣中,無法再開啟政府與公民社會的對話空間:「後來行政院的開會模式,是每個人報告一輪,院長做最後的裁示,但那已經是事先準備好的結果,和以前林全院長動輒3、4個小時的充分溝通討論很不同,賴院長開會都在一個小時內結束,他把台南的治理模式帶進來,部會首長變得像是科長一樣。」
辭職後的這幾天他睡得不錯,手邊正看著大部頭歷史小說《大秦帝國》,他給自己一週的時間放空,接下來才去想將來的去處。入閣兩年多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以讓很多人事物變化。詹順貴以前在事務所帶的一批關心環境的年輕律師,都在他入閣後離開,四散各地,「我要先把他們找來聊一聊。」曾經堅實的法律團隊散了,關係要重頭開始,包括深澳案後,環團對他的極度不諒解,他說:「以前代理的環境訴訟,帶頭的抗爭者後來也痛罵我,我儘管還想幫忙,他們還會讓我回去嗎?」
書房牆上掛著一張新店華興街地號證明書。那是之前他幫被美河市建案侵吞土地的受害居民打官司,2017年底勝訴後,居民為了感謝他,送上蓋了每一戶印章的地號書,中間有「永不放棄」4個字。
「我一直想寫一本《台灣圈地史》,資料都收集好了,也和出版社談好大綱,但一直沒有時間去寫書。」接下來不就有時間了嗎?他露出一對虎牙,靦腆地笑著說:「面臨中年失業,我沒有積蓄,要趕快工作賺生活費呀。」
出生:1963年,台中豐原人
學歷:台灣大學法律學系畢業
經歷:律師、環評委員、內政部區域計畫、國家公園計畫委員、行政院環保署政務副署長;亦曾擔任心路基金會、智障者家長總會律師長達10年。曾參與台東杉原美麗灣度假村、中科3期及4期開發案、反台南鐵路東移、台塑控告中興環工系教授莊秉潔等訴訟案,並投身《海岸法》、《環境基本法》、《國土計劃法》、《環境損害賠償法》等法案及民間版草案之參與研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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