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74位雲林台西鄉居民對六輕提出汙染傷害訴訟,求償7千多萬元。兩年多過去,此案進度卻停滯緩慢,這場「小蝦米對大鯨魚」的戰爭,究竟要如何走下去?
從雲林往彰化的濱海公路上,汽車被海風吹得吱吱作響,後座玻璃窗突然滑落,一下子捲進沙塵。
駕駛座上,黃源河穿著白襯衫、西裝褲,不時望向自己調快一小時的錶。他雖然步入中年,但個子高,又急性子,給人比實際年齡年輕的感覺。「也不知道(車窗)哪時候就壞了⋯⋯,」他邊催油門,邊告訴後座手忙腳亂的攝影記者,顯得不以為意。
他趕著參加一場空污講座,以及為我們解說家鄉風景。
「你看左邊,現在煙又吹到我家去了⋯⋯」順著他的目光,臨海、巨大的台塑六輕工業區正冒出團團白煙。
2016年4月,黃源河曾登上媒體版面,因為這位明道大學副教授向副總統陳建仁陳情時,不僅落淚,還戲劇性跪倒在地,訴說家鄉被六輕污染,有如毒窟。回憶那天,黃源河記得也吹北風,眼看廢氣大片大片飄往台西,他一時傷心,腳軟了,沒發覺自己成為焦點。
「我想到我們家鄉那麼多人癌症、那麼多人死亡,我就很痛苦。這麼多煙囪,這些不是無毒的東西呀!飄到你家,餵你的家人,你能不呼吸嗎?」他終於轉向我說。
「在美國沙漠裡開車,遠遠看到天上亮亮的,就知道到了一個城市。這邊也是這種感覺,遠遠看,好多燈光,都是煙囪,」黃源河的家鄉沒有摩天樓,也很久沒人蓋新房了,連成天際線的是400根煙囪和高聳的燃燒塔。
1988年,黃源河赴美念博士,學成歸國後,他成了「黃教授」,不再是家裡開米店,年前挨家挨戶討帳,大家見了就躲的男孩。10年間,家鄉也變了,台西人口快速老化、外流,雖然有2萬4千多人設籍,但常住人口不到半數,以前熱鬧的魚市、店鋪紛紛歇業;這幾年生意好的,只有葬儀社。
「我心裡常常打問號,為什麼同一時間,小小村莊,就有3、4家在辦喪事?」2005年,黃源河的父親身體狀況變差,到醫院檢查發現得了肺癌。為了照顧父親,他頻繁回家,發現家鄉異狀。
鄰里間,大家常抱怨聞到惡臭。有時如豬屎味,臭酸、濃稠,有時像農人噴藥,化學味刺鼻。味道真受不了時,黃源河也曾開車找源頭,但他總是困惑,小小豬舍、農地,怎能讓整個鄉,都飄散這款氣味?
當時,空氣品質監測、PM2.5的觀念並不普及,鄉民們眼看六輕日夜排放濃煙,感覺污染,也不敢妄下定論。
直到災害變得越來越具體。營運20年,六輕發生超過30起重大工安污染事件。其中又以2010年7月連續兩場大火,最受關注。
當時廠區氣體外洩,引火延燒6天後,又因重油外洩造成爆炸,大火3日。數十公里外的虎尾、斗六都能見到熊熊焰光。這不僅暴露六輕工安問題嚴重,也具現了污染,大量養殖魚隻、幼鴨死亡,引發千名麥寮、台西鄉民到廠區大門前抗爭。
不僅如此,2012年,黃源河聽說有人在牛厝村與東勢鄉交界的廢磚窯廠,填入大量六輕灰渣,污染地下水。因為離家近,黃源河開車去附近繞,想知道誰在傾倒毒石灰,結果被人跟蹤。當晚,他表哥受人之託,來勸他不要亂說話。
「可是我豁出去了,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的村莊,我沒有講,誰會講?」他說。
無視檯面下的警告,黃源河與另名返鄉青年吳松霖在各村活動中心、宮廟前辦了30場說明會,打算讓更多人知道此事,連署發聲。大火的受害經驗,鄉民多少有了警覺,至今牛厝村不少家戶門前,仍能看到褪色標語:「你同意六輕燒石油焦與煤嗎?」
黃源河也開始到處陳情,辦講座、參加記者會,叫親戚鄰居收集證據、拍照,挖掘污染事實。他形容自己像傳教士,大學下了課,就到處「宣教」,往返台西跟彰化住處,餓了就買便利商店飯糰在車上吃,累了便把車停在路邊,哭一哭再回家。
那些時刻,他時常想起自己曾經參與反國光石化的環境運動。諷刺的是,不過幾年,自己就從聲援者成了受害者。
2013、2014年,黃源河的父母親相繼因為癌症過世,當年曾勸阻他發聲的表哥,也罹患胃癌死亡。
在台西鄉,這是稀鬆平常的故事。「跟感冒差不多啊!(在台西)常常聽到有人癌症,這很正常。」在地賣薑母鴨的林文彥說,他81歲的祖父林總成,在2012年得到肺癌,祖父6個兄弟姐妹中,便有4人罹癌。
小小牛厝村,就有兩間葬儀社,現任村長龔英俊經營其中一家。協助處理死亡證明時,龔英俊發現,當地很少人自然老死或意外死亡,村民只要倒下,幾乎都是因為癌症。
「真的,這20年,我們癌症比例比任何地方都還要高。吹南風的時候,(六輕的煙)到彰化大城台西村,往南,就到我們台西鄉。真的,我們污染太嚴重了。」龔英俊不斷向我強調,這是「真的」,他自己估算下來,當地癌症比例將近7成。
2012年,台大公衛學院教授詹長權發表一份研究報告指出,六輕確實提高附近居民罹癌風險。
受到雲林縣政府委託,詹長權從2009年起,進行雲林縣沿海地區的流行病學研究,探討六輕對周遭環境的空氣污染,以及居民健康的影響。
結果指出,距離六輕10公里內的麥寮、台西居民,全癌症發生率不僅高於雲林縣其他鄉鎮,也因六輕營運時間增加,而逐漸上升;2008至2010年,這兩鄉的全癌症發生率是10年前的4.07倍,明顯高出距離較遠的鄉鎮。同時,研究也發現,離六輕越近的鄉鎮,空氣污染的程度、居民體內驗出的污染物都越高。
然而,六輕是不是「真的」帶來污染,「真的」危害居民健康,台塑集團藉由不同的科學檢測、學者專家、歷史數據,提出與居民經驗恰好相反的辯詞。
2010年大火的兩年之後,環保署的檢討報告才正式指出「(六輕)工安意外對附近環境有不良影響」,要求台塑改善。當時台塑代表在會議上,仍不斷強調污染數值都低於標準,沒有數據能證實損害與工安事故有關。
詹長權的研究,則被台塑抨擊抽樣偏誤、代表性不足,引發社會恐慌。2017年,台塑引用國家健康發展署資料,比較2005年(六輕四期全面運轉)與2013年間(國健署最新公布資料)之罹癌率,指出彰化大城鄉減少10%,雲林麥寮鄉減少4%,台西鄉減少9%,抨擊詹長權研究與事實不符。然而這樣的對照,黃源河認為忽略了台西鄉設籍跟實際居住人口的落差,無法看出當地人真正罹癌狀況,加上人口老化、死亡,罹癌的人很多也已過世。
根據中山醫學大學公衛系教授廖勇柏的研究「台灣40年癌症地圖」,這20年間,彰化、雲林癌症死亡率,確實高出台灣其他地區。廖勇柏解釋,經政府資料庫所提供的汽機車密度、縣市別吸煙盛行率,彰雲地區並沒有特別高,代表這區域環境中存在其他致癌物質急需移除。
針對台塑提出的數據,廖勇柏則認為報告間的比較,必須考慮年代、年齡與性別因素,癌症死亡及癌症發生資料亦有差異。比較鄉鎮間的癌症死亡率及發生率時空變化時,必須考量疾病診斷標準是否改變、人口移入移出的變化,也得考量潛伏期,才能對結果做較合理的解釋。
這場科學混戰,外界看得眼花撩亂,受害居民只能自救。
2015年8月,在雲林淺海養殖協會理事長林進郎的支持鼓勵下,黃源河和其他受害人組成「台西鄉六輕汙染傷害聯合求償自救會」,由黃源河擔任會長,向雲林地方法院遞狀,控告台塑、南亞、台化、台塑石化、麥寮汽電等5家六輕主要公司。
74名原告引據詹長權研究結果,指出六輕污染造成他們或親人罹癌、死亡,依民法184條的侵權行為,及191-3條危險製造者責任提起訴訟,向台塑請求7,017萬元賠償,包含罹病者醫療費用、生病後減少收入、喪葬賠償、精神損害賠償等。
當年記者會上,黃源河說,他們想要的並非賠償金。至親已經死亡,抗癌又是漫漫長路,他們只盼國家的最後一道防線,司法能還他們公平正義。
但這場訴訟,遠比他們想像得艱困漫長。從2015年8月13日起訴,到最近一次2017年9月1日開庭,已歷時兩年,開了14次庭。然而,目前連最基本,台西鄉居民的主張合不合法的程序事項,都仍被台塑律師團所爭執,法院也遲遲未有定論。
台塑律師團認為,原告必須指出,六輕是「哪一根煙囪」排放了「哪種有害物質」,原告又在「何時何地」吸入「濃度多少」的污染物,危害他們健康。若無法陳述,那這案子,根本不合乎民事訴訟的要件。
透過詹長權等人研究,洪嘉呈向法官舉證,六輕排放許多的特定污染物質,包含國際癌症研究署(IARC)列舉的一級致癌物,鄉民也確實罹癌。此案最關鍵之處,則是「六輕排放污染」、「當地居民罹癌」這兩者之間,有無因果關係。
一般來說,民法侵權行為損害賠償責任要成立,加害人的行為,和被害人的損害間必須存在因果關係,原告有責任證明因果關係存在。但洪嘉呈認為,台塑律師團的要求不符合公害訴訟特性,隨著六輕近20年來污染持續發生,就算神明幫忙,台西居民也無法鉅細靡遺說明,哪根煙囪排放多少有毒物,又在何時何地、甚至幾分幾秒飄進他們肺裡。
另外,公害案件的被害人與加害人間,存在懸殊的知識落差。專業複雜的科學、醫學及技術門檻,一般人難以有力舉證。「依照民法191條之3的要旨,具體控制這些危害、且從中獲取巨大利潤的,其實就是被告公司,我們認為,他們製造的風險高於人民可以容許的數值時,就該負法律上的責任。」洪嘉呈說。
也因此,這兩年來,洪嘉呈等原告委任律師,都不斷請求、說服法官,對公害糾紛的因果關係採寬鬆認定,只要六輕污染與居民的疾病間有合理、相當機率的因果關係即可。
這不是創新想法,而是來自日本公害事件中逐漸發展的「疫學關係理論」及「事實推定說」,讓弱勢處境的受害人能減輕舉證責任。在台灣,1983年民生社區輻射屋案,到近期宣判的台南中石化污染案、桃園RCA污染案等公害訴訟中,法院都援引了這個理論。
RCA案一審判定污染受害人勝訴的法官宣玉華,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這個選擇是世界潮流,「只要他們(原告)得了這些疾病,在RCA廠內有接觸到化學物質,這樣就可以蓋然地、合理地認為有因果關係。」她認為,疫學因果關係已經是國際公害案件的通說。
其他公害訴訟案件中,法官傳喚大量專家證人,從正反證詞中做出評價,形成判決。雲林地院承辦此案的法官蔣得忠,則是希望交由一個鑑定單位,來判定這起公害案件的結果,但至今仍未找到合適鑑定人。
採訪過程中,洪嘉呈提起一個來不及協助的受害人。原本已聯繫好的原告,在起訴前突然過世,年僅32歲。當事人妻子措手不及,加上要養大兩個孩子,付不出裁判費,選擇放棄訴訟。洪嘉呈說,他遺憾的,是司法途徑緩慢、曠日費時,對罹癌原告來說,總像會來不及。
「每當提起這個案子,我就覺得滿有壓力的,不是說去開庭會被對方資深律師口頭上欺負,是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們(原告)得到想要的司法判決?該如何說服法官對公害採取寬鬆之因果關係?想破頭又想不出來,就隨著時間與大環境的變化,看看法院有沒有轉圜、解套的方法,RCA案也是,一審就是10幾年⋯⋯」洪嘉呈說。
由於最初承接此案的律師詹順貴,就任環保署副署長,接手的律師高涌誠,又被提名為監察委員,幾經波折,洪嘉呈與另外2名元貞法律事務所的年輕律師黃淑芳和林育丞,便成為這些受害人託付的對象。他們粗估一審至少就要3、4年,三審定讞時,大概已過8年至10年。
今年1月18日下午,《報導者》團隊前往敦化北路台塑總部訪問。針對台西鄉居民訴訟案,台塑副總經理吳宗進表示,由於此案仍在審理中,不便表示任何意見。
不過,吳宗進及台塑安全衛生環保中心其他主管共同強調,從2010年起,台塑集團推動麥寮、台西兩鄉的免費健康檢查,並且加入石化廠相關檢測項目。至今健檢已進入第9年,每年投注經費1億元,去年兩鄉約1萬人參與健檢。
「我們把費用往上報喔,我很注意觀察她(指台塑管理中心常務委員王瑞瑜)的反應,眼睛眨一下都沒有,就做了,因為這是她指示的啦,我們還做太慢!」吳宗進說,台塑集團非常重視在地居民的健康,目前更擴大進行雲林沿海七鄉鎮的醫療居家訪視與疾病篩檢,一年相關經費已增加為兩億元。
長期追蹤這起訴訟,專長公害案件的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彭保羅指出,法庭外的壓力,不亞於庭內僵局。原告居民面對的,是一個仍在營運的強勢企業,台塑律師團多達6人,開庭也有不少人來旁聽,而許多原告卻承受龐大生活經濟壓力。
另外,同為六輕鄰近鄉鎮,原告卻都來自台西,而沒有麥寮人。彭保羅認為,這顯示了六輕造成的地方分裂,幾年下來,台西文蛤、牡蠣、西瓜等農產被污染破壞,但六輕的回饋金,大部分給了麥寮居民。這不僅產生相對剝奪感,也有台西居民坦承羨慕,不少人搬到麥寮。
參與訴訟的台西鄉民,眼睜睜看著周圍的人罹癌,卻無能為力。研究過程中,彭保羅發現有原告因為創傷太深,親人接連死亡,已無法訴說自己受害經驗。
當我詢問罹患肺癌、81歲的原告林總成,訴訟有沒有希望時,他只是大大嗤了我一聲,「哪有可能?」
然而,林總成即使咳嗽不止,平時不出家門,只要開庭需要,他還是戴上口罩,挺過40多分鐘車程,到法院旁聽。他知道要贏不容易,但心底還是想拼拼看。
負責聯繫原告的自救會成員吳日暉說,台西污染受害者數量,其實遠遠超過提起訴訟的74人。很多人不願意站出來,或是仍在觀望,也有一些當初和他聯繫,想要提告的人,因為經濟弱勢,裁判費又高達一、兩萬,於是作罷。
去年9月1日開庭,黃源河也到場旁聽。他私下告訴我,其實自己不信任司法,因為鄉下律師少,父親以前常為親戚朋友排難解紛,上過各級法院,什麼手法都見過。但他們已經窮盡方法了,只能一試。
從執業律師轉為內閣政務官後,環保署副署長詹順貴在去年3月司改國是會議上,提出公害訴訟改革方案,要修法反轉民法上侵權行為的舉證責任。若修法通過,除了原本民法191-1條、民事訴訟法第277條第2項就有舉證反轉的規定外,受害居民向製造污染的公司求償,舉證責任將由居民反轉到公司身上。詹順貴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表示,預定今年2月推出草案,會有初步成果。
但修法過關與落實,仍是一段長路。
去年10月,我們也去了趟黃源河牛厝村的老家。4年前,他將舊房翻新,想說可以搬回台西,和父母親、兩個哥哥一起住。
這個願望已經落空,父母過世,加上嚴重污染,他們只在過年短暫回鄉。原本兄弟分配好、並排的3間平房,如今堆著荒廢的碾米機、雜物,沙發茶几上積滿灰塵。他感嘆,自己是真的有家歸不得。
雖然沒什麼好參觀的了,但沿著走廊,黃源河還是帶我們一路走到後院,他想起以前隔壁養鴨場臭味漫天,廚房還黏上飄來的鵝毛,好久都沒有改善,雖然難以忍受,他們一家還是選擇沈默。
「後來呢?後來怎麼解決的?」我問他。
「後來厝邊就找人去打他。」
黃源河苦笑說,在這裡,最後還是比拳頭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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