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更新日本電影」的導演
2015年5個多小時的《歡樂時光》獲選盧卡諾影展競賽片並獲得特別提及獎;2021年《偶然與想像》獲柏林影展評審團大獎銀熊獎;《偶》片獲獎後僅僅3個月,又以近3小時的《在車上》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劇本獎,橫掃當年度歐亞美各大影展,2022年更拿到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44歲的濱口龍介,這兩年在國際影壇形成一股「現象級」風潮,然而,對應其在日本國內,評論與票房反而相對「冷淡」,幾乎是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浪潮下楊德昌、侯孝賢等人處境的再現。
濱口龍介的電影總是塞滿迂迴的大段對白,反覆發生在窒息狹隘的交通工具空間裡,看似單純明確的情節,但主角常常令人生厭,片長老在考驗觀眾關注度和耐力,被形容是「正在更新(日本)電影」的導演。他近日來台參與《一一重構:楊德昌》展接受《報導者》專訪談到,「讓觀眾去直視那些很無趣的東西,反而可以提高大家的感受力。」這種獨樹一幟的「濱口敘事」與信念,深受了三位重要的電影啟蒙者影響。
燠熱夏夜,光點華山電影院外擠滿觀眾。濱口龍介剛從桃園機場落地,便風塵僕僕趕赴片商舉辦的映前見面會,一現身馬上被熱情粉絲團團包圍,連從廁所走出來的片刻也不放過。這是他第三度來台,上回是5年前,應台北電影節的邀請來放映新作品《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同樣是這個場地,當時還只在「文青圈」裡發燒。
如今再來台灣,濱口龍介已是在各大影展獲獎的國際大導,不僅舊作《暗湧情事》在台上映院線,國家電影中心為他策畫的「作品特映」一開訂就秒殺。但濱口龍介親和依然,面對影迷的簽名要求,來者不拒。
接受《報導者》專訪當天,他穿著淺藍色襯衫、黑色長褲和運動鞋,休閒的氣息看來跟路上的中年大叔並無二致。入境隨俗,濱口龍介喝著工作人員準備的手搖杯,表情有點「呆萌」,談起電影創作又謹慎、專注起來。面對每個問題,總是停下來仔細思考幾秒才開口,就像他電影裡讓空氣凝結的沉默,讓人期待接著會心一擊的對白。
曖昧的大量對白,是濱口龍介的招牌標誌。
從第一部長片,濱口龍介就奠定明確的個人風格,他在東京藝術大學電影研究所的畢業製作《暗湧情事》,描述五個大學朋友之間的情愛糾纏,要步入婚姻的情侶貌合神離,已婚人夫、風流男子和灑脫女子互相試探,都會男女玩起「說真話」的遊戲,在言語的攻防對峙中摸索關係,逐漸發現不曾認識的自己。
《暗湧情事》暗夜裡的高張對話,如同向美國電影導演約翰・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致敬,與1968年的電影《面孔》有異曲同工之妙。被譽為「美國獨立電影之父」的卡薩維蒂,是濱口龍介創作路上最醒目的標竿,他拒絕大資本、用有限資源做電影的精神,帶給濱口龍介極大激勵。
就讀東京大學文學部時,濱口龍介加入校內的電影研究會,開始看電影、拍電影的循環,那是他單純挖掘電影樂趣的青春時代,「包括卡薩維蒂或是很多世界名導的作品,我都是在那個時候開始看的,就在那時候被啟蒙,發現電影是值得我用自己的人生去追求的、一個很有趣的東西。」
學生製作沒有太多經費,對白既是戳刺人心的箭矢,也是有效降低製作成本的利器。濱口龍介一直記得卡薩維蒂說過的:「我們要拍的電影內容就是男人跟女人,或是人跟人之間的故事,如果是這種故事,不一定要從飛車裡面拍,不一定要從天上拍下來。如果不需要那些就可以拍出我要的東西,為什麼要花錢追求那種效果。」因此濱口龍介始終相信,不用花大錢也能做出好電影。
2015年《歡樂時光》的故事原型脫胎自卡薩維蒂的《大丈夫》,濱口龍介將原作的男性群戲換了性別,4個女生朋友各自經歷家庭和個人的轉折事件,在5個多小時的電影裡,從失序的生活中慢慢找回重心,抵達自我和他人的平衡。不只片長驚人,《歡樂時光》的所有演員都是來自表演工作坊的素人,影片發行還採用群眾募資。
此前,他花了2年左右的時間,拍攝東日本大地震災後的紀錄片《說故事的人》,內容皆是在地居民訪問,他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方法論」:
「只要花時間慢慢跟人談心,就算單純只有人在說話,也可以很有意思。這在劇情片上也是成立的,我覺得工作坊是一個滿有效的方式,花時間跟演員相處,讓大家有各種互動,也是我在創作上的一個核心理念。」
濱口龍介坦言,拍攝《歡樂時光》之前,會擔心自己能否把女性題材拍好,於是他透過用長時間相處去了解演員和角色,「好像是穿越了隧道之後,柳暗花明,之後就對描寫女性沒有那麼抗拒了。我最大的收穫是,女性跟男性在很多本質上的地方並沒有不同,很多心理狀態都是共通的,在女性身上也找到很多我自己有共鳴的部分。」最後,《歡樂時光》的4位主角共同獲得瑞士盧卡諾影展最佳女演員獎的肯定。
群眾募資是另一種製作慣性的變革,雖然起因是預算不足,但募資過程卻讓濱口龍介感受到一種未來發展性。「我們在創作上,先跟大家提示這個東西未來會帶來的價值,帶給大家一些希望。聚集眾人之力,每個人出一點錢一起來成立這部作品,而不是像以往的創作方式──主要都是由上而下的、非常資本主義的方式。」
從實驗裡,濱口龍介看見了電影的無限可能。
2021年的《偶然與想像》,是濱口龍介在台灣敲開知名度的關鍵作品,甚至擊敗許多國際大片,拿下該年度台灣百位影評人最佳電影排行榜第一名。雖是文藝片,但算是叫好又叫座,曾在台北週末票房擠進前10名,對照不到48萬美元的全球票房,台灣人對這部片情有獨鍾。
《偶然與想像》由3個短篇故事結合:閨密喜歡上自己的前男友、女學生受炮友慫恿勾引傾慕的教授、女子以為巧遇舊情人結果是誤認⋯⋯無論結局好壞,共同元素都是「偶然」。濱口龍介在過往受訪時曾說,本作是受到「想像中的導師」、法國新浪潮電影巨擘侯麥(Éric Rohmer)啟發,參考了《人約巴黎》(Les Rendez-vous de Paris)和「六個道德故事」系列,用巧合來推進劇情。
濱口龍介回顧,《偶然與想像》的三個短片是完全分別拍攝,各花1至1個半月的時間,加上前置期約共4個半月,跟長片《在車上》的製作時程差不多。「(短片)每一部都是獨立作業,我們是很小的團隊,所以在細節的調整上面,大家都會滿容易運作的,沒有那麼大的團隊需要帶動,」他說,花時間拍短片集是幸福,希望未來還有機會。
短篇故事中偶然的概念一開始便設想好,但偶然不只存在電影內,也在電影外。
「我們在拍電影的時候,每一個鏡頭是OK還是NG,也是看有沒有發生你想要的那個『偶然』。雖然說拍同一個鏡頭的時候,裡面發生的內容可能是一樣的、請演員演的內容是一樣的,但是每一次的拍攝就是只有那一次,在僅有的那一次裡面,會不會剛好出現你想要的那個東西,這是我在拍電影的時候,滿本質的核心概念。」
濱口龍介解釋,攝影機本身是個機器,記錄一瞬間的光學變化,拍下鏡頭前人類的各種行為。機器為人所用,至於劇情片或是紀錄片,只是真實光譜上的不同位置。
紀錄片追求一段真相、拍一個真實的事件,「可是我們在拍攝的時候,鏡頭一定是某一段時間跟某一個範圍內的,一定有一些在鏡頭框框裡,或在開機之前、關機之後,我們拍不到的東西,所以是擷取某一段真實。」換作是劇情片,便是整個團隊對「擷取」有共同認知,「所有工作人員都在鏡頭外面、所有要拍到的東西在鏡頭裡面,開始跟結束時間由導演來決定,也是有限制性的真實。」
對濱口龍介來說,電影其實就是追求偶然和真實相遇的火花。
20多歲時的濱口龍介,跟楊德昌稱不上有什麼火花,倒是看著畫質不佳的錄影帶睡著好多次。但現在,他卻成為楊德昌電影的推廣大使,多次在國際影展上表達仰慕之意。這次他受邀來台擔任由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台北市立美術館共同策劃的《一一重構:楊德昌》展覽嘉賓,在國際論壇上談楊德昌帶來的當代影響。
就像侯孝賢之於是枝裕和,楊德昌是濱口龍介創作途中重要的引路人。
30多歲時,濱口龍介終於在大銀幕上認真看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他說,楊德昌用4個多小時拍出整個世界:
「楊德昌是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去拍電影,讓我們這一代的導演學到說,電影原來可以做到這種事情,它拓展了我們的視野,對電影的想像與可能性,你會意識到,原來我們的生活就能成為電影。」
濱口龍介形容楊德昌的作品有「二重性」,同時兼顧人類情感和複雜結構,是「用冷靜的眼睛處理人性的熱情」。在技術和方法上,楊德昌也是參考的路標,例如為角色準備完整的人設和歷史,濱口龍介在《歡樂時光》的拍攝期間便用上了,提供演員更多角色的背景故事,讓他們有材料能深化並給出新的表演。濱口龍介和楊德昌的電影還有實質的交集──楊德昌拿到坎城最佳導演獎的《一一》,助理製片久保田修就是濱口龍介《在車上》的監製。
濱口龍介說,台灣新電影讓他獲取另一種觀看城市的視角,學到把人群、車流、建築多層壓縮在景框裡的手法。他解釋,這些前輩鏡頭下的台北,和東京高度相像,「如果長年生活在東京,其實會對這城市愈來愈沒有興趣,但是透過楊德昌或是侯孝賢的電影鏡頭,你會發現,我們習以為常的風景,原來可以用這樣的角度和鏡頭運動,去拍出一部電影。」而台灣和日本的相似性,是歐美電影難以提供的。
1980年代,楊德昌、侯孝賢以這樣生活化視角的新電影語言,掀起台灣新浪潮,也在各大國際影展受到青睞,成為世界觀看台灣的視窗。然而,誠如濱口龍介所言,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當下反而「不感興趣」,新浪潮導演作品雖然屢獲國際大獎、卻又常在台灣淪為「票房毒藥」。而這樣的反差,如今似乎也在濱口龍介身上再現,至今,他的電影在日本國內仍被視為「非主流」。
根據《日本電影製作人協會》公布2021年的票房收入,《在車上》並未進入日本和國際電影綜合票房的前10名,也沒在國產電影票房的30名內。從2021年8月下旬上映,到奧斯卡入圍名單公布前的票房收入只有5億日圓,離日本普遍熱門電影的10億日圓門檻還很遙遠。直到確定獲得奧斯卡4項提名,《在車上》在日本國內的上映館數才從110間倍增到213間。
日本電影的產製體制常被詬病封閉,曾挖掘北野武等導演的資深獨立影人奧山和由,便在Twitter上直言,日本電影學院獎(俗稱日本奧斯卡)會把獎項給《在車上》,是因為國際影展的風向,「如果這部電影沒有先在國外得獎、入圍奧斯卡的話,我想日本可能連入圍都不會給。一部作品的好壞很好懂,這就是我國的電影圈。」
非典型的濱口龍介由外而內,鬆動了日本的電影圈,而歷史最悠久的老牌雜誌《電影旬報》封面,以「現在,濱口龍介正在更新(日本)電影中。」為濱口電影對日本的影響做了最好的詮釋。
主角不停地大段交談、不斷在各式狹隘交通工具上相處,都是濱口電影最鮮明的元素。以《美國女孩》拿下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阮鳳儀,在與濱口龍介的論壇對談前,接受《報導者》的專訪時說:
「濱口龍介的《在車上》開啟了車戲的新境界。」
車戲常是許多導演的夢魘,演員固定不能動,空間位置又非常受限,阮鳳儀坦言,「車戲很容易被拍成一種轉場,(車內)很少被當成一個真正的空間來使用。車上兩個人坐著就是講話,不然就睡覺,好像沒有什麼別的。它是一個過渡,是一個需要被消磨的時間。」但她認為,濱口龍介把車內空間發揮到極致,即使攝影機放的鏡位簡單,但角色的心裡話卻真的被娓娓帶出。
在濱口龍介的電影裡,戲劇或工作坊的「排練」、移動的「車程」是兩個常見的場景要素。
濱口龍介解釋,兩者正好是一組對比:排練時都是白牆圍繞,是沒有視覺重點、無機質的空間;相反地,在交通工具上面移動可以帶給觀眾更多視覺情報。
之所以喜歡車戲,濱口龍介還希望帶演員進到非日常的空間:
「因為在車上的話,除了車裡的空間,外面所有東西都是處一個不定性、運動的狀態,等於它不存在於任何地方,它是在場景跟場景之間,在過程中的一個場所,比較容易產生一些偶然。」
如果車戲是為了創造流動和偶然,那排練所為何來?
「我的目的就是讓觀眾覺得無聊。」
濱口龍介直言:
「排練就是不斷重複講台詞,在裡面你會發現有一些異同的狀態,讓觀眾去直視那些很無趣的東西,反而可以提高大家的感受力。在很無趣的環境裡面,發現你平常沒有注意到的東西,反而輪廓會變得特別明顯。」
即便無聊到睡著也無妨,「所謂的好電影就是讓人有睡著的魔力。」濱口龍介在「楊德昌的當代遺贈」主題對談講座時這樣說到,還認真說,「我不是在開玩笑。」他解釋,許多好電影裡都充滿了高度的資訊量,又或是帶給觀眾混沌的感受,把無聊的畫面吸取進身體裡,也是進入電影的一種過程。
作為觀眾和創作同行,阮鳳儀指出,在看似鬆散、無意義的高度重複下,濱口龍介電影中的演員不管是聆聽或講話都高度專注,「能量是很集中的,那種專注很安靜,我們會被那種東西吸引,好像他的人從來都不會是渙散的,都是很認真在聽對方。」
當演員專注,觀眾也被會帶入其中。濱口龍介表示,身為導演,會發現一個人的身體隨時能發出非常多訊號,包括肢體和聲音表情都是,從細節可以推敲身心狀況,這些有趣的變化希望藉由看似無聊的環境,讓觀眾自己去發現。
《在車上》的片長近3小時、《歡樂時光》更超過5小時,長片如何還能抓住觀眾消散的注意力?濱口龍介笑著說,每一部作品都已經剪到他認為最短的長度了。
替《睡著也好醒來也罷》配樂的日本音樂人Tofubeats,是從《歡樂時光》認識濱口龍介的,他用DJ放歌的邏輯來比喻電影節奏──如果一直放high歌,大家是不會跳舞的,中間要穿插些比較chill的歌,才有起承轉合。
濱口龍介說,「我自己也是用同一個路數,不管時間長短,不管哪一場戲本身怎麼樣,我會讓觀眾處於注意力不會斷掉的狀態。在剪接上會去注意,所以雖然片子的長度很長,大家也可以順順地看完。」
《凡尼亞舅舅》的劇中劇,甚至是不同語言的交會,跨越國家與種族、成文與身體,濱口龍介在過去的演講中曾說過,「多語言劇場使我們無法透過語言的意義來理解對方。取而代之的是,更容易專注和反應對方的身體語言、聲音,從中感受到對方的精神狀態。」
把角色做得立體,是濱口龍介在電影裡著力最深之處:
「一個人講了什麼,另一個人怎麼樣去回話,其實就會塑造出角色的形象。我有時候會聽對話,覺得這個角色應該不會這樣回,或是他講這句話合理,但是不適合這個角色,或是在劇情上面不有趣,我會去做很細部的調整。藉由一來一往對話上的調整,漸漸把每一個角色的完整度做出來。」
儘管如此,這些在濱口龍介電影裡任性來去的男女,下一步動作常讓人摸不著頭緒。
「很多人看完《暗湧情事》就說,裡面出現的每個人都好討厭喔,」濱口龍介略帶無奈笑著表示,「我沒有特別要偏向極度寫實,我只是在拍攝人類的時候,設想在合理的、正常的範圍下,每一個角色會做什麼樣的對話。可是好像結果而言,我的片中會出現很多大家覺得『有問題的人』。」
在親密和疏離之間、自我和他人之間、誠實和妥協之間──也許不是角色有什麼問題,而是濱口龍介的對白,總叫觀眾不得不狠下心來回看自身、直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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