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東京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森達也是唯一得以進入奧姆真理教設施內長期拍攝的導演,紀錄片《A》、《A2》一反媒體對於教徒的妖魔化描寫,使他成名。2016年,日本發生殺害19名身心障礙者的相模原市身心障礙者福利院殺人案,森達也與凶嫌植松聖通信、會面,在書中寫下其是個「普通人」的感想。今年(2024)首部劇情長片《福田村事件》在台北電影節首映,則揭露日本關東大地震後虐殺朝鮮人的黑暗歷史。
人將他者視為「異類」、進行善惡劃分,會引發多大的災難?人要如何抵擋恐懼催化的謠言、暴力、集體瘋狂?森達也在35年的拍片人生中,始終探問這個命題。
森達也穿著寬鬆的藍色短袖衫、工裝褲,走進採訪室。腳上套著灰色的中筒襪,搭配一雙洞洞鞋,突出了這位導演不畏他人眼光的性格。
原點,是奧姆真理教的拍攝。
1995年3月20日平凡的週一早晨,5名男子帶著以報紙和塑膠袋包裝的沙林毒氣,搭上東京地下鐵,用雨傘將袋子戳穿,毒氣瞬間蔓延。近距離接觸毒氣的乘客、地鐵站務員口吐白沫、昏迷、身亡,其他乘客也身體不適、瞳孔放大,視線黑暗,人們從地下鐵中被搬運出來,躺倒在路邊,救護系統因突如其來的事件癱瘓,宛若地獄光景,最終造成14人死亡、高達6,251人輕重傷,更有人留下終生後遺症。事後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和幹部被認定為主謀,麻原和9名幹部被判決死刑定讞,2018年執行,另有5名共犯被判無期徒刑。
當時,日本各地掀起廣大的「反奧姆運動」,地方成立對策協議會,將信徒趕出村落。媒體們普遍將信徒詮釋為極其冷血、殘酷、遭受心靈控制,犯下恐怖惡行的人,《富士電視台》也指示當時簽約的年輕導演森達也,前往教團設施,記錄奧姆真理教的「惡」。但進入設施後,森達也卻感到吃驚:「信徒們是很善良、溫和、溫柔的人,和媒體報導完全不同。」他因如實報導被《富士電視台》解除契約,後自己獨立拍攝為紀錄片《A》。
森達也鏡頭下,信徒平日生活,慈悲為懷,連昆蟲都不殺,但當詢問信徒們,如果被教主要求散播沙林毒氣,他們會不會做?一些人卻給出肯定的答案。後來,森達也更與監獄中6位被判死刑的奧姆真理教徒長期會面、通信,發現他們也都是溫和的普通人。親身體會善惡之間的模糊界線,森達也深感衝擊:「人並非因為生性殘暴而殺人,而是進入『組織』(集團)時,放棄了自我思考,才做出殘暴的事。」
森達也直言,殺人者理應背負責任、受到裁罰,「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曾寫道,(猶太大屠殺主要負責人)艾希曼(Adolf Eichmann)該受罰的理由,並非純粹因為他殺了人,而是因為他選擇遵從組織的命令。我也這樣認為,」但社會應思考,「集團化」機制如何使普通人化作殺人犯,否則便會重蹈覆轍。從二戰到大規模殺人事件,「集團化」和日本的許多社會問題都有關聯。
拍完《A》後,森達也在電視台深夜時段做紀錄片,聚焦日本媒體圈常見的「自主規制」現象──明明某些題材並未被明文禁止,電視台卻自動將爭議內容排除。彷彿要向「潛規則」對抗,森達也的《放送禁止歌》討論涉及犯罪、政治、情色等「敏感內容」的歌曲,為何遭到自主禁播;他也拍攝侏儒摔角、天皇等被刻意迴避的題材。
森達也更觀察到,奧姆真理教事件後,日本社會的「集團化」加速,催化劑就是恐懼。當媒體只剩一面倒的報導、民眾紛紛把奧姆真理教徒劃為「異類」,拒絕理解時,其實形成了另一個放棄獨立思考的「集團」,甚至足以影響法庭。即便審理中的麻原彰晃出現嚴重的精神症狀,在被告席上不知所云、講著幻覺,但法庭卻以「推測是裝病」為由,禁絕麻原接受任何精神鑑定和治療,強押他繼續受審。最後,審判始終無法自精神崩壞的麻原口中,問出奧姆真理教施放沙林毒氣的具體理由。麻原被判處死刑後,真相成了謎,只有恐懼不斷膨脹,讓日本社會更容易被恐懼訴求集結。
在接受《報導者》採訪時,森達也吐露他對日本死刑制度的批判:
「媒體在犯人被判處死刑時會大肆報導,死刑定讞後,死囚的生活如何、如何被處死?卻無人關心。也因此,對日本人來說死刑是一個抽象概念──因為不知道壞人還可能做什麼,所以非消除他們不可。」
當時森達也為文評論:「所有事件的『特異性』中必然有其『普遍性』存在──事件之所以發生,不單單是犯行者的個人因素,社會因素亦不容忽視。」
森達也與入獄的植松聖展開通信、會面,並採訪專家,寫成《U相模原に現れた世界の憂鬱な断面》一書。他將植松聖視為「普通人」,藉由與發展障礙、精神醫學等專家和記者對談,拉開討論的幅度:曾認為照顧障礙者是自己天職的植松聖,殺人理論從何而來?他認為「不具備和他人溝通能力」的障礙者沒有存在價值,這和埋藏在日本社會裡的優生學思想或安樂死需求,有何交互影響?他對於自己的主張極度固著,又是否可能涉及了泛自閉類群者的特性?
森達也在書中寫下:奧姆真理教大審後,愈是凶惡的事件,社會「不要讓加害者逃脫法律制裁」的呼聲愈大;當法庭無論如何都得認定加害者有責任能力、以處重刑,了解加害者的內心、事件真相,就變得困難。其結果就是「動機不明」的案件持續增加。
森達也今年帶著首部劇情長片《福田村事件》來到台灣,這部片可說是匯集了他埋藏多年的議題關懷。
「我其實是20年前在拍《A2》的時候,聽說了福田村事件,當時就想拍成電影。這個事件涉及了日本人對朝鮮人的歧視、對部落民的歧視,可說是極象徵性地體現了日本近代社會的扭曲之處。」
由於爭議歷史是電視台的禁忌,當時森達也和多家電視台提案皆失敗,只好先將所知寫成書出版。不料書籍被歌手中川五郎閱讀後,做成民謠傳唱,後被編劇荒井晴彥聽到。20年後,當森達也準備把福田村事件重新製作為劇情片時,荒井晴彥主動跑來與他合作,最終電影成功以群眾募資方式推出。20年前埋下的種子,竟兜兜轉轉,又成就了電影。
在劇情片的世界,森達也依舊保持犀利的論述角度。「《福田村事件》裡的『集團』就是村莊,」森達也解釋,軍國主義、日本殖民者對朝鮮人長期的壓迫、對部落民的歧視,驅動村民團結,當大地震後、朝鮮人將趁機報復的謠言四起,村民便在恐懼之下暴走,造成屠殺。
第一個動手的是被謠言蒙蔽、以為丈夫遭朝鮮人殺害的女人;第二個動手的,是在婚姻與社會中受挫、極想向他人證明自己的男人;第三個動手的,是被軍國主義氛圍迷惑、對從軍充滿嚮往的少年⋯⋯。
最終人人都動了手。
森達也說,他從不認為自己的作品很具影響力,畢竟過去紀錄片上映後看過的人有限,但《福田村事件》在日本一度形成話題,有許多從未看過自己紀錄片的觀眾,也進入了戲院。他說,在安倍政權以後,否認南京大屠殺、朝鮮人虐殺以及慰安婦存在的人顯著增加,他相信很多人聽到官方否認震後朝鮮人被虐殺的事實,一定會感到氣憤,正是他們支持了這部電影。他似也多少看到日本社會的轉變。
森達也的作品多次揭開主流媒體不會報導的面向,在許多觀眾眼中,仿若「真實」的代言人,紀錄片映後每每有人向他道謝「我終於知道真相了」,但森達也卻直率透露,這種回饋令他「困擾」,總會忍不住糾正觀眾「這只是我眼中的『真實』」。森達也說:「『真實』就是『主觀』,世界上存在多少人,就有多少版本的真實。」
「我從來不認為我自己是記者。因為我不相信社會正義,甚至覺得日本社會很可怕,而且我也並不公正中立。」森達也說,自己並非因為強烈的信念創作電影,只是個發現了新事物,就無法忍住不說,誠實地把自己所見告訴他人的孩子。
「過去將成為歷史,並與現在緊密相連。我們必須確認由古至今的足跡,咀嚼歷史,認真地回顧過去。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由此向前邁進。」森達也,2020年,《FAKEな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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