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星期五,為何沒有金援卻能持續5年?且在台灣與海外,遍地開花?沈清楷創辦哲五,給發現問題的人舞台,也刺激聽眾思辨,因為他相信,討論的厚度,會決定一個國家的模樣。
週五晚,夜燈點亮城市的天空,紹興北街上的慕哲咖啡館,地下室點起昏黃的燈光,是溫暖的顏色。
「哲學星期五」之於喧囂的台北,是個特殊的存在,它張開臂彎擁抱孤單的靈魂,等待他們展開一場思想的激辯。
推開門拾階而下,踩著的木質地板發出嘰嘎聲,投影的白牆播放著紀錄片《跳舞時代》,一群穿洋裝的女孩坐在草地上聊天,配樂著「阮是文明女,東西南北自由志。」
影片的背景是1920年代的台灣,仍是日本統治時期,一位聽眾提到上述畫面「像極了馬內(Edouard Manet)的《草地上的午餐》,」那是法國藝術與文化的黃金時代。
這看起來簡直是一場輕鬆愜意的茶敘,但哲五與會者接下來討論的議題,其實嚴肅且沈重:追尋台灣現代性的起源。當我們沒有歷史的記憶,會不知道台灣的現代文明從何而來,就像義大利歷史學家克羅齊(Croce)曾發出的感嘆:「一切的歷史都是當代史。」
「書寫之前,是話語;創造之前,是交談。」法國歷史學家杜龍(Claude Dulong)在討論法國沙龍文化時,如此說道。
「法國已經沒有這種庶民談論政治的場合了。」法國在台協會主任紀博偉(M. Benoît Guidée)很高興,他在哲五看到法國失落的沙龍傳統。讓交談有意義的前提,是真誠。作家馮光遠在某次參加哲五後的感想是,「原來你們那麼認真討論問題啊!」哲五創辦人沈清楷,難得認真地回,「我們可以輕鬆,但討論問題要尖銳。」
從2010年8月開始,哲五在台灣的思想荒地,撒下一把種子。它不間斷地,每週一到兩場,一年舉辦70場左右,5年來接觸數萬名聽眾,來的人有大學教授、NGO工作者、一般上班族,大多仍是年輕的面孔,不乏穿制服的高中生。
在2013年,哲五開張了「哲五@雲林」,接著是台中、高雄、花蓮;同年,哲五也進入校園,從北部的師大、輔大,到南部的長榮、東華,遍地開花。隔年,哲五觸角擴張海外,紐約哲五先在美國東岸點燈,接著波士頓、芝加哥、匹茲堡,再到歐洲荷蘭陸續開辦,全球串連,迄今,哲五的各地紮根已有21處。
撒下種子,總是會發芽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46歲的沈清楷,在少年求學階段,經歷過戒嚴與解嚴的民主洗禮。小時候,家住萬華的他,會無意間經過黨外人士開講的龍山寺;解嚴那年,他還是成功高中學生,也能感受街頭的風景變了,更多的抗議運動聚集立法院前;野百合學運時,他跟輔大哲學系的學長到過現場,但看過就離開,更像是趕赴一場民主的宴會。
他對政治一直保持距離。研究所畢業後,趕上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他是南陽街的補教名師,也在台南、花蓮、基隆、宜蘭兼課,每天要坐飛機趕課,最高記錄是一週上70個小時,他說自己是「卯起來賺錢。」
直到他30歲那年,選擇到比利時魯汶大學攻讀哲學博士。有次,一位朋友邀請他去party,他興奮地換上整齊的白襯衫與漆亮的皮鞋,收拾好喝酒跳舞的心情,到了酒吧只看到朋友圍在一起喝酒聊天,那晚,他們聊了整夜的哲學。
「歐洲人熱愛自由地討論,他們從不迴避談歷史、談政治。」沈清楷讓自己浸淫在濃厚的思辨傳統中,卻也逐漸觸碰到模糊的家國與歷史。
讀到前輩作家吳濁流的《無花果》,他第一次觸碰到真實的台灣歷史,而台灣人在日本人與中國人之間的身分切換,也連結到他的認同困惑,讀到德希達(Derrida)的《他者的單語主義》,「我的阿爾及利亞文化對我是最強的支撐⋯⋯這個他方的地方與語言,卻是我所不知與被禁止的。」沈清楷感嘆:「把阿爾及利亞換成台灣,完全就是我心情的寫照。」
他對台灣歷史,全面性補課。2005年中國政府通過《反分裂國家法》,不排除武力犯台,他則是第一次感到濃厚的鄉愁。一群分散在歐洲的台灣留學生,在布魯塞爾舉辦了「反《反分裂法》」的活動,後來又組成「台灣歐洲人文學會」,在大西洋彼岸的戰鬥位置,論述文章尋找台灣主體。
但是,真正回到台灣後,沈清楷除了孤單,還有說不上的疏離。曾在歐洲留學的民進黨籍立委鄭麗君是舊識,拉著沈清楷加入青平台,也進入許多社會運動現場,從反國光石化到反美麗灣,他稱為認識台灣的小旅行。
「要使過去對現在變得可理解,富有想像力的同情心是關鍵。」英國歷史學家巴特菲爾德(H. Butterfield)曾在《歷史的輝格解釋》寫下。跨年夜與歌手巴奈躺在柔軟的杉原灣,或坐在芳苑的牛車上回望走過的路,沈清楷解釋,與學院裡的論述不同,土地讓歷史產生新的連結,「我在40歲才完整地接上台灣的歷史。」
回台北後,他對正在進行中的「哲學星期五」,有了新的想像。「台灣很多人都在提出問題,只是它散在各個角落。」沈清楷要讓哲五當「抬轎者」,台灣有很多問題值得解決, NGO的工作者挖掘問題,「只是我們社會沒有足夠空間,讓發現問題的人可以講話。」
談的不夠深也是問題。台灣的民主化只是形式上的民主,但是「實質意義上的民主,覺得表達自己意見是重要的,還沒有發生。」可能是不想破壞和諧,擔心觸碰社會痛點,也可能犬儒心態作祟,覺得表達意見沒用。沈清楷認為,「你不決定就會被決定。」就像228事件簡化成課本上「官逼民反」4個字,卻忘了問「誰是加害者?」
「當我們深入去問,它的視野就會越來越複雜,才能找到多元的角度。」沈清楷肯定同意波普(Karl Popper)的《猜想與反駁》,關心的不是結論,而是思維的過程,它也強調討論要跳脫二分法,「不是只有藍綠、統獨、左右,而是找出中間的漸層。」
看見哲五促成公民社會的轉變,有人從觀眾變講者,也有講者如國際特赦組織台灣分會前副秘書長楊宗澧,決定在故鄉台中,成立「哲五@台中」。
只是,布爾喬亞的沙龍文化離開台北,還會有市場嗎? 台中的哲五,第一場來了七、八十人,之後每週仍維持三、四十人的熱度。但是,台中哲五的經驗絕不是台北的複製,經常有講者結束跟楊宗澧說:「你們台中真的好不一樣,跟台北很不同,你們這邊談的很基本。」
談的基本,除了聽眾組成7成是國高中生外,還因為台中是舒服的城市,「好生活的地方不容易去發覺問題,因為太好生活了。」因此,楊宗澧花更多時間組織志工,與他們討論每週議題,「有些問題是慢慢形成的,去push一下他們發掘問題。」
台中哲五也就走出自己的路,從邀請的講者,就能感到差異。某次談台灣的國球,楊宗澧找的講者是向上國中的體育老師江政泉,一手推動中區青少棒聯盟,在培養台灣的棒球種子,「這就是台中的小人物,他們在做一些事,讓台中的公民社會變得不太一樣。」楊宗澧說。
也有人是被時代推著發問。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意外打開台灣政治的潘朵拉盒子,也意外催生海外的哲學星期五。「服貿這件事情逼迫大家應該有些想法,很多人意識到自己對台灣的認識不夠深,不能夠做出自己的判斷。」波士頓的哲五發起人鍾佳君,用哲五來回答她與同儕的焦慮。
波士頓哲五在海外哲五中表現最好。成立1年,舉辦超過20場沙龍,聽眾接觸上千人,志工多是來自哈佛、MIT等名校學生,討論兼具深度與廣度。他們與台北哲五維持獨立又合作的關係,「當初成立哲五,只跟阿楷和Sophie(廖健苡)講過一次skype而已。」
彼此維持哲五的三個默契:不討論熱門議題、不找線上政治人物,還有不做組織運動。鍾佳君一開始不懂,不做組織要怎麼維持下去?
哲學星期五打開公共討論的可能性,讓思辨不僅在台灣扎根,也面向全球連結。但更令人驚奇的是,哲五維持優質公共沙龍的高續航力。
台北的場地由慕哲咖啡提供,講者與主持也是一毛錢沒拿,但從錄影、錄音到美編、宣傳等細碎的工作,沒錢、沒組織,辦得成嗎?
沈清楷說話維持一貫的放鬆,就像他催生的哲五,也是一個鬆散的組織。負責籌畫與運作的,都是付出多一些時間的志工,充滿想像力的沈清楷說,不少論壇開辦時會先想到錢是否足夠,不夠就不辦了,「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拿錢,維持最低支出,就能持續很久。」
負責哲五行政統籌廖健苡,是盧森堡台北辦公室特助,從哲五第一場沙龍就是志工了,她也總是第一個到現場的人。
廖健苡負責哲五的會計,統計後每個月支出只有幾千塊,「只有請學生幫忙做美編要付錢」;而楊宗澧只帶了3萬元到台中成立哲五,年底做收支報表才發現,「這筆錢還有2萬,很划算。」
在人力上,哲五奉行每個人「捐一點」的哲學,像廖健苡這樣有穩定工作,願意多付出時間,多承擔一些工作的志工是多數,她算過「每場其實只需要3個人,一個主持、一個錄影、一個拍照。」其他排椅子的工作,熟悉哲五的聽眾都會主動幫忙。
極低的營運成本,除了成功模式容易擴散,背後還隱藏一份沈清楷的用心。哲五沒有金援,也不把組織擴大,因為「人的私心很難發酵,但是它足以做一點事。」
平時的沈清楷,看上去不拘小節,卻常常想的比別人更多。從哲五成立那天,他就想著如何交棒,不過,交棒之前他必須為哲五築起防火牆。不找政治人物來主講,是想聽到更多弱勢的聲音,曾經,蔡英文來過一次,也只是坐在台下,靜靜地當個聽眾。 這具有宣示意味。如果有人想要收割哲五,換取個人政治名聲,沈清楷也不擔心,因為「它的形式就是這樣,(若有人想利用哲五)別人會幹醮,我也會出來幹醮。」
慢慢地,沈清楷的名字從哲五的策劃名單中剃除。他強調「完全沒有覺得累,或是不想做了的情緒,」而是渴望看到更多哲五的可能性,「他們去發動哲五,都有更多特色與想像。」
哲五如何回應亟欲改變的社會?「這需要時間發酵」,是他最常給的回應。
他想給的不是治癒的藥水,而是建立一種討論的機制,俗話說的,「你吃什麼,就會變成什麼人?」沈清楷也相信,討論的厚度會決定一個國家的模樣,當「讓日常生活可以討論公共事務,像呼吸一樣,每個人不用害怕講出自己的想法。」
那時,哲五的種子才是真正扎根在每個人心中。「就像每個人心裡有個小哲五,隨時都會提醒你要思辨。」沈清楷自嘲地用它成長過程的小警總譬喻,這是喧囂的城市裡他持續哲五的原因,「至少我們還有個場域,可以自由地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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