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World 國際週報》
2024年法國國會大選,台灣時間7月8日凌晨出現了全球意外的「左翼大逆轉」。在577個國會席次裡,泛左翼政黨聯盟後來居上拿下182席,成為新屆國會的第一大派系;現任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的中間聯盟席次居次;第一輪投票取得驚人優勢、甚至高調喊出單獨過半的極右派國民聯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 RN),則被中左兩翼聯手圍堵極右派的策略性投票重創,最後僅居第三。雖然大選結果沒有任何政黨或聯盟取得過半優勢,卻讓法國避免了二戰以來的第一次極右派掌權,只是如此前途難料的「三跤㧣(三腳督)」狀態,又將對法國和歐盟政治──特別是戰況不斷惡化的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戰爭──帶來怎樣的風險與衝擊?
在國會席次的分布上,法國出現三強鼎立卻無人獨走的特殊狀況。選後國會的最大派系,由泛左翼跨黨聯盟「新人民陣線」(Nouveau Front populaire, NFP)贏得182席;居次的是現任總統馬克宏所屬的中間派聯盟「一起為了共和國」(Ensemble),取得168席;原本極右翼期待能挑戰國會過半的國民聯盟,則因中左兩派的聯手夾殺而遭到意想不到的挫敗,最終僅拿下143席。
值得注意的是,國民聯盟雖然落居第三、錯過問鼎總理與掌控國會的關鍵機會,但143席選舉結果,仍大幅刷新了法國史上最高的極右派得票紀錄;與2022年大選相比,極右派在國會的席次增加幅度(增加54席)更居各大陣營之首──這都凸顯極右派已打破法國長年的政治禁忌,甚至躋身法國政壇最具影響力的「主流力量」。
今年(2024)6月,歐盟舉行歐洲議會大選,聲勢極旺的國民聯盟以37.37%的驚人得票率,創下極右派在法國選舉的最好成績。國民聯盟的高歌猛進,雖讓法國社會極為震撼,但總統馬克宏卻做出了令各界更加錯愕的激進決策──在歐洲議會選舉結果出爐的當天,馬克宏竟無預警地下令解散國會,用提前選舉的豪賭方式,欲與全面崛起且「正在威脅歐洲民主」的法國極右派攤牌對決。
在馬克宏解散國會之前,2022年完成大選的法國國會,本應於2027年才需改選。但在先次選舉中,馬克宏的執政黨雖然是國會最大黨卻沒能取得過半席次,成為施政處處遭到在野黨抵制的「少數派內閣」。因此在極右派於歐洲議會大勝後,馬克宏才會趁勢打出「極右崛起恐慌牌」,希望藉由民主危機的壓力刺激中間選民歸隊,讓任期還有3年的馬克宏政府再次重回多數執政。
然而馬克宏的選戰突襲卻大大激怒了法國選民,一方面是因為馬克宏解散國會的決定,不僅沒有事先諮詢其他黨派的意見,就連執政黨的議員、部長都被他蒙在鼓裡;二方面是法國選民對於馬克宏政府的經濟政策、稅制、國內政策表現本就充滿抱怨;三方面則是當其他政黨都未有選戰預期之際,法國極右派卻因歐洲議會大勝而士氣沸騰,這都讓輿論嚴厲地批評馬克宏的剛愎自用,恐怕反讓極右派得到了掌控國會的大勝機會。
6月30日,在馬克宏宣布提前解散國會的3個星期後,2024法國國會改選舉行了第一輪投票,結果卻證實輿論的最大恐懼──國民聯盟率領極右派拿下超過33.35%的全國最高得票率;原本期待選民集結歸隊的馬克宏,反而在第一輪投票裡瀕臨崩盤,僅拿下21.79%得票率排名第三。
若按照第一輪選舉的氣勢,極右派很有機會拿下250席以上、甚至289席單獨過半的超級優勢,屆時恐出現自1945年法國被納粹占領以來的第一次極右派內閣。因此在6月30日至7月7日第二輪投票之間,左翼聯盟才與馬克宏政府緊急展開「棄保談判」,欲以策略性投票圍堵極右派的掌權。
代表左翼聯盟的「新人民陣線」,主要是由極左翼的不屈法國(La France insoumise, LFI)和中左主流的社會黨(Parti socialiste, PS)為首,以各個左翼小黨組成的臨時性選舉同盟。其聯盟目的一方面是希望阻止極右派上台,但二方面卻也希望擊敗不斷往資本家傾斜、在國內愈發不得民望的馬克宏。
然而左翼政黨之間的聯盟談判,本就有彼此競爭、甚至對立的既有爭議。例如不屈法國的黨魁梅蘭雄(Jean-Luc Melenchon),雖然是青年世代裡號召力極強的「老左派」旗幟,但其在社會福利、公共政策甚至國際外交的認知上,卻與其他中間左翼相差極大。左翼聯盟雖然非常在意社會福利、移民安全、性別平權、對抗氣候變遷、世代正義等核心政見,但各黨之間光是政見的衝突與優先順序就爭得不可開交。
直到第一輪選舉結果出爐、極右派掌權可能變成現實後,新人民陣線才開始認真與馬克宏聯盟進行「棄保談判」。新人民陣線也暫時擱置了組閣與人事領導權問題(例如要和總統馬克宏開出怎樣的組閣條件?左翼各黨裡要由誰出任總理?),以「共同對抗極右派掌權」的現實主義為優先,並在短短5天內,協調200多個選區整合單一候選人,盡可能讓第二輪投票從「三跤㧣(三腳督)」轉化為「極右派 vs. 非極右派」的二元對決。
國民聯盟的前稱黨名為「民族陣線」(Front national, FN),1972年由尚─馬里.雷朋(Jean-Marie Le Pen)等激進民族主義者創立。其最初創始的目的,號稱是為了修正法國社會的左翼傾向,但其保守且具宗教性的極端民族主義一直難以說服選眾,再加上其早期成員有許多納粹同情者、維琪政府相關人士、甚至加入納粹黨衛軍(SS)的軍官,因此民族陣線在法國的形象一直相當偏激且少有主流支持。
1990年代以降,法國社會的型態開始快速轉變,原本潛藏的種族嫌隙與文化隔閡,開始因為各種社會事件乃至於國際情勢而惡化。在這段期間,尚─馬里.雷朋開始將極右派的核心主張融入於「移民問題」,這讓民族陣線的聲量開始節節高升,尚─馬里.雷朋更在2002年法國總統大選裡挺進了第二輪投票,這讓民族陣線瞬間成了影響歐洲未來的關鍵主角。
然而尚─馬里.雷朋本人的極端色彩與爭議發言,卻屢屢發出「敗票」言論──像是他多次質疑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歷史,「因為我沒看過毒氣室所以無法證明屠殺存在」,或者維琪政府「為了保護法國猶太人,只好『處理』外國猶太人和納粹交代」;此外,他更多次拿世界盃奪冠的法國足球國家隊開刀,批評法國隊內的非白人球員是「缺少忠誠感的移民傭兵」,這也激怒了擁有阿爾及利亞裔移民二代背景的法國傳奇球王席丹(Zinedine Zidane),極少對時事發表意見的他,在2002年與2017年總統大選中兩度公開發言、呼籲法國同胞「絕不能讓極右派當政」。
但隨著尚─馬里.雷朋的老邁,2011年以降,民族陣線的主導權已交由他的么女、也就是現任黨魁瑪琳・雷朋(Marine Le Pen,以下簡稱雷朋)接手。成為極右派掌旗手的雷朋,過去10年一直積極於修正民族陣線的論述形象,她多次改組黨務、調整過去反猶與種族仇恨性的公開論述,甚至不惜因此開除父親黨籍與之決裂,最後才在2018年將民族陣線更名為「國民聯盟」。
儘管雷朋的「去妖魔化」政策收到了一定作用,讓國民聯盟的支持度有所成長,但雷朋仍沒有與種族主義劃清界線,這讓雷朋每逢關鍵選舉都只能以敗選作收。直到2022年法國總統與國會大選,國民聯盟才終於出現意想不到的時代轉機。
法國大報《世界報》(Le Monde)指出,雷朋與國民聯盟的極右派「激進色彩」,在2022年大選中開始出現非常明顯的選民變化,這一方面是COVID-19疫情之後,社會與經濟遭遇極大壓力的法國政壇,出現了更多「比雷朋更嚇人」的極右派政黨,這反讓國民聯盟顯得沒有那麼可怕與激進;二方面則是法國傳統右翼被馬克宏吸納後的逐漸崩解,這讓許多保守卻不滿於現狀的右翼選票流入國民聯盟;三方面是在親信幕僚的建議下,雷朋開始啟用年輕一輩的家族要人──今年才28歲的新生代議員巴德拉(Jordan Bardella,雷朋外甥女的伴侶)──這大幅轉變了國民聯盟對年輕世代的政治形象。
儘管雷朋本人在2022年總統大選再度敗北,但國民聯盟卻在國會大選中取得破紀錄的89席。《世界報》認為,雷朋掌握的89席不僅讓極右派對於國政更有發言權,長期困擾法國極右派的資金與曝光問題(為了避免仇恨言論爭議,法國商界大多拒絕資助或提供貸款給國民聯盟,電視新聞也會刻意避免報導),也因為這89席議員的存在而大幅改善──例如國民聯盟每年的政黨補助款就因此增加了一倍,大量新招募的黨工與政黨活動,也讓國民聯盟能踏出極右派同溫層,以「親民友善好鄰居」的形象投入基層選民服務,並讓國民聯盟產生了全新的宣傳論述:「極右派和你我一樣都是普通人」和「極右派適不適合法國,總得試了才知道」。
除了「陸戰」以外,以TikTok為主的社群平台,也放大了國民聯盟的「空戰」實力──《世界報》指出,由於資源不足且激進主張不被主流媒體認可,法國極右派從很早就開始經營網路打空戰。像是新生代的黨內領袖巴德拉就曾經是YouTuber,在TikTok上也非常善用影像傳播與年輕支持者互動。
在短影音的宣傳中,極右派一方面以俊男美女的候選人與支持者的生活互動為主題,強調「極右派並不極端」的形象;二方面也把所有政見與政策內容簡化成「3大I問題」──通貨膨脹(Inflation)、治安惡化(Insécurité)和移民湧入(Immigration)──因為短影音只需要點出問題與盡最大效率煽動選民不滿,卻不需要說明、也不容易被發現其論述背後並沒有具體的解決之道。
法國極右派的高歌猛進,最終卻在7月7日的第二輪投票踢到鐵板。法國多數民意仍對於極右派的掌權存有高度疑慮,儘管最後國民聯盟仍攻下了143席的歷史新高紀錄,但左翼與中間右翼合流的圍堵政策卻再一次奏效──其中扮演關鍵角色的,正是投票率暴增的年輕選民。
根據法國民調機構IFOP針對第一輪投票的選民結構調查,儘管國民聯盟在各個族群的支持率都有領先,但在50~69歲的壯年族群、高中以下學歷者與藍領勞工階層的支持優勢最為明顯;相對的,新人民陣線的支持者則有更明顯的都會區集中性,除了高等教育族群之外,在18~24歲的年輕選民裡,泛左翼聯盟更有48%以上的壓倒性支持率。
《世界報》指出,儘管年輕選民的投票率仍是各族群裡最低、「大多數年輕人都還是『廢票組』的支持者」,但在這回選戰仍催出了比近年幾次大選高出20個百分點的「積極參與性」。
但國民聯盟並不認為年輕選民對極右派的疑慮是關鍵因素。像是在敗選發言中,國民聯盟的國會領袖巴德拉就嚴厲地痛批「左翼與馬克宏政府為了奪取權力而同流合汙」。再次於關鍵選戰失利的雷朋亦以「國會創紀錄的席次結果」,勸勉支持者要保存能量、瞄準2027年的總統選戰。
大選落幕之後,新屆國會將在7月18日宣誓就職。在這段期間,馬克宏可以按照慣例,邀請新人民陣線推派的總理人選籌組聯合內閣;但由於左翼聯盟內對於與馬克宏合作的條件充滿分歧,恐出現三方僵持、無法任命新內閣的「懸峙國會」,甚至得協調由無黨籍的技術官僚擔任總理。
然而懸峙國會的狀況,可能給法國帶來極大的不確定性。在夏季的巴黎奧運之後,法國國會即將於秋季迎來新年度的預算審查,馬克宏政府、新人民陣線與國民聯盟的三方分歧,很可能會以此為決戰重點進行新一波衝突動員。
除此之外,在法國大選中鮮少被選民重視的外交戰略議題──特別是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戰爭應對上,烏軍的困窘處境正在促使歐洲盟國增強軍援──仍是國會三股力量最矛盾且分歧激烈的潛在引爆點。
儘管法國政壇的三股主要勢力都對外主張「必須支持烏克蘭」,但各自的支持力度卻有明顯差異。以馬克宏為首的意見,認為法國必須進一步強化對烏軍援,除了加速各種彈藥與裝配的補給,法國也積極協助烏克蘭訓練空軍飛行員、願意提供巡弋飛彈讓烏克蘭攻擊俄國本土的軍事設施作「源頭打擊」,甚至派出法軍現役教官進入烏克蘭協助部隊戰鬥規劃與訓練。
但極右派的巴德拉卻主張,法國雖然有義務支援烏克蘭,但軍援規模仍重新限縮於「防衛性武器」,他主張法國應該撤回所有駐烏的軍事人員、也不應該提供烏克蘭遠程打擊裝備與空軍訓練;左翼的新人民陣線的立場則更為分歧,像是中左派的社會黨就認為應該繼續支持烏克蘭,但新人民陣線裡聲量最大的極左翼領袖梅蘭雄,卻堅持主張法國應該停止對「戰爭的所有支援」,並主張應即刻與俄國無條件和平談判,並不斷重複「北約東擴才是俄國開戰的原因」。
事實上,法國的極右派與極左派都有非常明顯的「親俄爭議」。像是國民聯盟與雷朋家族與俄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一直保持著非常密切的公開互動,雷朋本人不僅多次訪問俄國 ,國民聯盟也曾從俄國銀行取得極為爭議的政治貸款。甚至在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之後,雷朋仍多次公開表達對普丁的「欽佩」,甚至主張「應該尊重公投結果,克里米亞的願望就是回歸俄羅斯祖國」,直到2022年2月俄國入侵烏克蘭之後,雷朋才改變修辭,稱自己「也對普丁的變化感到意外」。
儘管年輕一代的領袖巴德拉多次強調「國民聯盟支持北約與美國」的立場,但國民聯盟在歐洲議會的投票態度卻仍相當支持莫斯科的立場,拒絕就俄國的侵略行為予以譴責;在7月7日的第二輪投票之前,克里姆林宮和俄國外交部還先後公開「支持國民聯盟的勝利」,這讓巴德拉只能尷尬地反駁「莫斯科是為了幫馬克宏助選才會故意認知作戰」。
在烏克蘭問題上,極左翼的梅蘭雄也與極右翼立場一致,他不僅認可俄國併吞克米里亞的合法性,甚至在中國議題上,梅蘭雄也屢有令國際社會非常不安的發言紀錄。
梅蘭雄主張法國應該回到傳統的中立不結盟路線,並與美國的軍事霸權劃清界線。但疑美的意識形態,卻時常讓梅蘭雄做出連法國左翼都看不下去的極端言論──例如在2008年北京奧運前夕、西藏發生大規模抗爭之際,梅蘭雄就曾批評達賴喇嘛與藏人之間的傳統信仰關係;對於新疆維吾爾再教育營爭議,梅蘭雄亦多保持沉默;在2019年的香港反送中抗爭時,他雖然表示「支持港人抗議」,但解釋稱這場示威運動是「港人對資本主義與生活空間壓迫的抵抗」,而拒絕評論關於香港的言論自由、公民社會空間與中國鎮壓迫害等問題。
更令外界充滿疑慮的發言,也在2022年8月時任美國眾議院議長裴洛西(Nancy Pelosi)訪台時發生──當時梅蘭雄不僅嚴厲譴責美方意圖煽動戰爭,他更堅稱法國與國際社會不應該介入「中國內政」,甚至極其爭議地表示台海問題「只能由中國人他們自己去解決」。
梅蘭雄獨特的個人世界觀,在左翼聯盟內早多有爭議──像是法國中左翼的新興領袖、歐洲議會議員格魯克斯曼(Raphaël Glucksmann)──就曾不斷批評梅蘭雄「偏好威權獨裁者」的過時世界觀,並積極呼籲新人民聯盟應該要慎選「共同代表人」,不要為了一心想打倒極右派,反而讓法國走入另一個失控的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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