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真是多事之秋,過去幾個月,法國因恐攻、抗議勞動法改革,一直處在戒嚴狀態,如今塞納河暴漲還淹水⋯⋯法國為何進入前所未有的泥淖,究竟總統歐蘭德做了什麼,讓人們持續在網路上、街頭上佔領,又為何勞動法改革會讓法國開啟一場時間超過六八學運的佔領?
一個月前,法國總統歐蘭德在一場名為「左派與權力」的研討會上致詞,引來媒體紛紛猜測他有意競逐連任。在致詞開場,他詳述了法國左派當政的歷史:第一次,80年前,人民陣線的里昂.布魯姆(André Léon Blum)總理當選;第二次,35年前,社會黨的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總統當選;第三次,20年前,社會黨的喬斯潘(Lionel Jospin)總理當選;第四次,就是他,4年前當選總統。身為左派社會黨籍的總統,他似乎有意將自己的「歷史定位」連結於人民對左派傳統的記憶。
我將這篇演說轉給兩位法國朋友看,第一位是個教授,才看沒兩句就不停大喊:「我不敢相信!」揮舞的雙手明白表現出他內心的激動。另一位來台唸書的朋友則是在臉書上諷刺地回了我一句:「他在嘲笑我們這些投票給他的傻蛋吶!」而他的不滿,正是目前許多法國人對歐蘭德的不滿。
就在過去短短半個月內,法國貨運、煉油廠、核電廠、印刷業、垃圾處理業紛紛投入罷工,而這兩天,法國國鐵、巴黎運輸也相繼投入,法國航空也將跟進。「我們很久沒看到這種程度的罷工了,過去通常是各產業分別罷工,這次是一個時期內全部加入,」朋友告訴我。顯然,法國人怒了,而且怒不可遏。而讓法國社會群情沸騰的,正是歐蘭德政府提出的「勞動法改革計畫」。
然而,這並不只是針對一個單一法案這麼簡單,而故事也不是從這半個月來的罷工才開始,就好像左派執政也不是從歐蘭德才開始。事實上,法國勞工們對他的不滿,是這個時刻把左派掛在嘴邊的歐蘭德,說的左派故事,其實是一個漏掉另一半真相的故事。
第一次左派當政,是80年前人民陣線的布魯姆出任總理時,政府藉著大罷工之助,促成工會與資方協商,成果是簽訂了被稱為「法國勞動者大憲章」的《馬提尼翁協議》(Matignon Accords),明定工會有合法罷工權、消除一切組織工會之障礙、全體勞工加薪7~12%;同時政府推出法案,確保每年兩週有薪假、每週40小時工時、以及集體協商權。
第二次左派當政,35年前社會黨的密特朗出任總統時,將工作時數減少到每週39小時、通過實施鉅額財富稅、提高基本工資15%。儘管後來還是轉向新自由主義政策,但前幾項左傾政策依舊延續至今。
第三次左派當政,20年前社會黨的喬斯潘出任總理,實現競選承諾,工作時數再次降低到每週35小時。
而今,歐蘭德已經連續3年讓他的選民失望了。他競選時承諾提高富人稅,結果卻是中產階級的稅金提高了;他承諾降低失業率,結果並未發生;他還談起減少公共支出,消除「濫用」福利。結果,右派愕然地祝他好運,左派則是一片罵聲。如今,他在選民心中,不單是過去幾年被戲稱的「軟到底的東西」、「布丁」(Flanby)、「國產奶酪」,反而成了不少人心中的叛徒。
根據歐蘭德的勞動法改革法案(簡稱「勞工案」,Loi travail),中小企業將可打破每週35小時工時的限制,並且無須經過與工會的集體協商;每日最高工時從10小時提高到12小時,每週最高工時從48小時提高到60小時;法案授權企業內部協約取代產業協約(就算產業協約對勞工較為優待);按照舊法,加班前8小時加給25%、加班超過8小時加給50%,只有在極嚴苛的條件下才能降到最低10%,而新法案將取消這項限制。同時,法案還賦予企業更大的解僱員工的自由。歐蘭德講了段法國左派執政的歷史,而執政的他,似乎正在終結這段歷史。
然而,歷史還沒結束。歐蘭德的勞工案在2月17日公布後,立刻在網路上引發熱議,一份反對連署在24小時內發出,並在當天就創下法國史上最高人次連署的紀錄,在2月間,平均每日收到7萬3千份,並在3個星期內獲得了一百萬份連署。
另外,在法案公布一星期內,法國的YouTubers合力發表影片「這配不上我們!」(On vaut mieux que ça !),呼籲法國公眾起身反對這項自由化的改革。同一週內,法國各大工會共同要求撤回法案,法國學生聯合會亦嚴詞譴責政府「對青年與受薪階級發動前所未見的攻勢。」
3月,輿論轉化為行動。3月初第一場遊行的參與人數約50萬;3月中,再遊行;3月底,再遊行,此時遊行人數已經倍增,根據工會這邊的統計,參與人數超過百萬人。
眼看反對聲浪越來越大,民調早已不好看的歐蘭德政府是否退讓了呢?有,但並未讓歐蘭德擺脫困境。
在和工會及學生團體會面後,政府修改部分提案內容,最明確的退讓是刪除了「學徒工時延長無須事先報備許可」的條文。結果,代表資方的法國企業運動組織與中小企業聯合總會立刻抨擊政府的退讓。同時,工會與學生依然持續要求撤銷法案。歐蘭德兩面不是人。而反對法案的民眾也已漸漸失去耐性。
於是,就在3月的最後一場遊行,社運團體決定:遊行對這個政府沒用,他不怕,我們要嚇嚇他!在3月31日當天遊行結束後,他們呼籲群眾:我們不要回去了!大家都待下來吧!
就這樣,法國也開始了佔領運動:「起義之夜」(Nuit Debout)。對於嘴裡說著左派歷史的歐蘭德而言,Nuit Debout多少是種諷刺。歐蘭德是社會黨的總統,社會黨是社會黨國際[1]的正式成員,而社會黨國際的國歌《國際歌》第一句就是:Debout!(起來!)
法國評論家注意到,「起義之夜」和美國的佔領華爾街、西班牙的憤怒者運動、台灣的太陽花、以及香港的雨傘運動在形式上類似,但卻是法國的頭一遭。
在法國,「起義之夜」攪起了在勞工案之前便已被壓抑在法國公眾心中的不滿。從2015年11月13日,巴黎遭遇多起恐怖攻擊之後,歐蘭德以總統職權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
什麼是緊急狀態?根據法國法律,在國家面對迫切危機時,政府可宣布緊急狀態予以因應。在緊急狀態下,行政權可限制許多公共自由與個人自由,包括集會遊行的自由。緊急狀態擴充警察權,若再更進一步,就是擴充軍事權力的戒嚴了。11月20日,法國參議院(上院)同意延長緊急狀態達3個月。今年2月,再延長到5月26日。但在5月26日,參議院還會再次通過延長2個月。「起義之夜」發起時,已然挑戰了緊急狀態。
法國人經常以法國國土的形狀戲稱法國為「六邊形」,而在歐蘭德一再延長的緊急狀態底下,法國越來越像是歌手Renaud在名曲〈六邊形〉中所說的:一個警察國家。
「法國是個警察國家,每個街角都有上百名條子⋯⋯生在六邊形底下不是什麼好事,我很肯定,寶座上那個蠢蛋之王是個法國人。」
而隨著「起義之夜」發動,法國政局的詭譎更形顯著。極右派政黨民族陣線(Front National, FN)發表聲明,要求鎮壓「起義之夜」,稱其為「暴力與墮落的根源」;右派的共和黨主席、前任法國總統薩科奇則以一貫粗俗的風格稱運動者為「腦殘」、「惡棍」。右派譴責運動,左派政府擴大警察權壓制運動。3月23日,一名高中生無故受到鎮暴警察攻擊的影片在網路上瘋傳。
4月底,運動者再次發動大遊行,並爆發了2個半月來最嚴重的衝突,全國共有78名警察受傷,214人被捕,其中巴黎就有24名警察受傷,而布列塔尼中心都市雷恩則有2名警察與38名示威者受傷,其中10人是重傷。一名大學生則是在遊行時因非致命性子彈而失去一隻眼睛。
人民的不滿擴散,並且大有「翻桌」的態勢,警民暴力升級,歐蘭德政府如何面對?
歐蘭德的勞工案在國民議會(下院)得不到支持,左派罵他叛徒,右派趁機要他更進一步自由化,同屬社會黨的總理瓦爾斯終於決定放大絕:祭出憲法49條之3。根據這條憲法法條,行政權可以不顧國民議會的反對,強迫國民議會通過一項法案,直接送交參議院審議。國民議會唯一的反制方法是按照憲法49條之2,發動不信任案,要求總統解散內閣。
總理的決定引發輿論嘩然,更糟的是,媒體還挖出總統曾經說過:「49條之3的規定是野蠻的、反民主的」。而就在一片奚落聲中,倒閣案還是失敗了,歐蘭德的勞工案闖過國民議會,已進入參議院。
連續3個月的抗爭,從2月的網路串連、3月的連場遊行、4月的占領運動,直到5月,眼看著歐蘭德政府以強硬手段壓制國民議會,工會終於祭出最後的手段,展開罷工,並且大有不惜癱瘓國家的態勢。如今,核電廠半數罷工,煉油廠罷工,印刷業罷工,並且不惜以罷印懲戒立場傾政府的報紙。除了罷工之外,上百名知識分子連署譴責歐蘭德政府的反民主手段與鎮暴策略。連警察都說上級的指示似乎意在激化衝突,以破壞運動的聲譽。
左派國會議員聯名發表公開信,呼籲歐蘭德不要一意孤行,「應體認人民的意願」,「勇敢地做出緩和當前處境的選擇」。歐蘭德的民調再破新低,直逼10%。到底有誰站在歐蘭德這邊?
有的。
國際貨幣基金(IMF)於5月24日,在年度諮詢報告中指出,法國勞動法改革計畫「是讓勞動市場更有活力的必要的一步。」在法國,參議院即將通過取消每週35小時工時限制的條款。
這場歷時超過法國六八學運的抗爭,尚未結束。巴黎運輸團結工聯則將在6月10日歐洲盃足球比賽開打的日子加入罷工。法國人3個月來的抗爭,似乎還只是個開場⋯⋯一場諷刺的法國左派執政歷史新頁正在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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