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佛州奧蘭多週日凌晨發生一起美國史上最慘重的大規模槍擊事件,造成槍手在內的50人死亡、53人受傷,槍手確認為29歲的阿富汗裔美國公民歐瑪馬丁(Omar Mateen)。
事件發生於凌晨2點左右,馬丁攜帶一把手槍與一支AR-15自動步槍進入當時超過300人的知名同志夜店Pulse,開槍掃射,並一度挾持30位人質,3小時後遭警方擊斃。
警方表示,馬丁犯案前曾打電話告知,自己效忠激進組織「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而該組織稍早也承認他是成員。不過,FBI卻說,雖然過去曾兩度約談槍手,但沒有資料顯示他加入恐怖組織。因此,究竟他是接受指使,或僅僅受到激進主義的啟發,猶待證實。
碰上如此重大事件,人們當然不可能靜候證據說話。相反,他們會從所知的線索開始拼湊故事,提出自己的解讀。槍擊消息傳出之後,共和黨總統參選人川普(Donald Trump)立即在推特貼文,「吹噓」自己的先知先覺,因為他去年即發表過禁止穆斯林入境美國的言論,川普甚至以強烈口吻說,如果歐巴馬的發言不提伊斯蘭恐怖主義,就該立即引咎辭職。歐巴馬(Barack Obama)的公開聲明刻意避免與特定宗教的連結,僅將此定調為一樁「本土的恐怖攻擊事件」,並向所有LGBT(同志、雙性與跨性別族群)同胞致意。
槍手的父親接受採訪時一再正告,兒子的確仇視同性戀,但此事與宗教無關,並為自己的兒子犯下此案向大眾道歉。但媒體隨即揭露,這位父親本人其實是個伊斯蘭激進組織塔利班的支持者,不僅經常在YouTube上播放相關影片,兩天前還在影片中扮演阿富汗總統,下令逮捕該國的政治人物。根據《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警方因此懷疑他才是幕後的指使者。馬丁前妻表示,他們的婚姻僅僅維持了4個月,主因是馬丁患有躁鬱症,精神上不穩定,且會對她拳腳相向。
不意外,有人會說上述關於馬丁犯案動機的各種推測不過是盲人摸象,而房間裡的大象其實就是槍枝取得過於容易。正如民主黨參選人希拉蕊(Hillary Clinton)一邊聲明,在關於槍殺動機的證據確認之前,她的心與同志團體同在,一方面質疑為何軍用武器會出現在街頭。而根據最新統計,美國人擁有槍枝的比率位居全球之冠,平均每100人擁有88枝,如此的槍枝氾濫,想當然耳與槍擊事件頻傳有關。
然而,關於槍枝管制的爭辯似乎無解,因為支持與反對的雙方,各自援引美國憲法,都訴諸憲法保障的根本權利。簡而言之,擁槍派認為槍枝管制等同剝奪了某些嗜好與特定生活方式的自由,同時也奪走了生命遭受威脅時的自衛手段。反槍派則認為,唯有防止槍枝落入不肖的人手裡,才能確保其他人的自由與安全。雙方訴諸的都是憲法所保障的個人自由與生命安全。
此外,擁槍派也必然訴諸美國憲法第二修正案條文:「紀律優良的民兵部隊對自由州的安全是必要的,因此,人民持有並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可受侵害。」反槍派當然會反駁說,該條文的內容已經過時,且就算人民有擁槍權利,也不代表任何人皆可擁有,任何場合都能持槍進入,所以嚴格管制是個必要。對此,擁槍派則馬上會指出,該條文過去10年來二次受到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確認,不論人民或民兵皆有權利擁有槍枝。
訴諸憲法與根本權利無解之後,爭議很快會轉移到槍枝能否有效管制,以及有效管制能否減少恐怖攻擊事件的實際作用之上。只不過,無論反槍派如何試圖以各種統計資料來證實擁槍人口比例與犯罪的相關性,擁槍派將會指出,槍枝導致死亡的機率事實上遠比車禍死亡還低,何必因噎廢食,更何況管制最嚴格的法國,近年來的恐怖攻擊卻反而有增無減。即使經驗數據會說話,也沒有手指頭告訴我們哪一方才是正確。
上述的爭辯,雖然涉及了憲法的解讀以及槍枝功能等不同層次,但所有的攻防其實圍繞在「自由」之上。擁槍派訴諸個人自由,主張自由的享有必須也適用於槍枝的擁有,但反槍派則似乎比較能體會自由主義者以薩柏林(Isaiah Berlin)的提醒,「狼的自由意味著羊群的不自由」──換言之,沒有節制的自由權利,落實起來可能造成「某些人的自由」之減損,且可能與「人身安全」在實踐層次上有所衝突,而兼顧等於必須採取某程度上的妥協。
相較於反槍派能夠體會自由主義所在意的價值多元與妥協,擁槍派似乎無限上綱了一種自由,無視其他價值的同等重要性,也不顧及同一種自由在不同人的手上可能也會彼此扞格,甚至可能會因為其他的現實條件而導致不公平。例如,實際上五分之一的美國人擁有不只一支槍;若說槍枝的擁有是自由的實踐與人身安全的最後保障,那麼,買得起不只一支槍的人與不可能有錢買槍的人之間,不僅享有不同程度的自由,實際上也意味著安全上的「不平等」,這樣的不平等也意味著自由與安全的差異。換個方式說,買不起槍枝的人似乎只能當羊!
無限上綱單一價值,或採取單一的角度來看待事情,比起努力在不同價值之間尋求平衡,且試圖從不同角度來分析與解讀一個事件,當然簡單方便很多。兩天下來,關於馬丁犯案動機的揣測眾說紛紜,從個性缺失到恐同、宗教狂熱等政治不正確理念,從國內的反社會人格肇因,到國外恐怖組織的指使,不一而足。然而,馬丁前妻口中所說的精神異常,不分男女或宗教信仰都有。恐同的基督徒也大有人在,且宗教驅使的恐怖主義絕不限於穆斯林,三K黨就是出自美國本土的基督教種族仇恨團體。且就算美國採取川普的政策,禁止穆斯林入境,不僅無法阻止出生於境內公民如馬丁成為穆斯林,甚至可能會進一步激化本土的伊斯蘭勢力。
無論如何,倘若驅使馬丁進入夜店開槍的理由,不只一個,那麼我們對於整件事的理解,以及該事件的意義或教訓,就不會像上述採取單一觀點的解讀如此簡單。也許,真相與上述各種推測都有關。但,即使原因只有一個,也不意味著「另一個」身上具有相同因素的將會進行類似的恐怖攻擊。仰賴單一理由解釋個案,或者將單一個案普遍化為通例,就如同無限上綱單一價值那樣,都是便宜行事,或可立即滿足相信的人,讓受到震驚的人可以快速回到事件發生之前的原點,但對於事實的釐清與同樣悲劇的防範,卻助益不大。甚至,可能因此替某些人貼上了難以撕下的標籤,不但造成歧視,亦有導致更深的族群分裂與衝突之虞。
事實上,我們所謂的「恐怖份子」也是相信單一理由可以解釋事件,單一動機必然通向特定行為(例如世界的敗壞肇因於某一個族群或某一種宗教、性傾向、政治制度),單一特定價值(例如「以牙還牙」的正義)必須無限上綱的人。只不過,他們會以「自由鬥士」或「正義使者」自居,認定唯有武力可以拯救世界或者懲奸除惡者,因此必須犧牲他人乃至於自己的性命才能將「唯一的真理」進行到底!
事件發生至今,網路上已出現不少詛咒穆斯林下地獄或暗示受害者死有餘辜的言論,是否我們該慶幸散播這些言論的人手上還沒有槍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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