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BBC》播出這部名為《真正的莫．法拉》（The Real Mo Farah）的新聞紀錄片後，錯愕的英國政府隨即表示將對片中自述的「人蛇販運犯罪」啟動相應的刑事調查，但「現在的莫．法拉」仍將維持莫．法拉的名銜與公民身分──他被視為人口販運的受害者，因此不會撤銷他在22年前以「假資料」歸化的英國國籍。

但莫．法拉案仍讓執政的保守黨政府頗為難堪，因為當前的英國政府才剛與非洲國家盧安達簽約、推出極為爭議的「非法移民大遣返」計畫，要以數十億英鎊投資為交換，將英國境內恐破百萬的非法移民分階段驅逐出境、送入盧安達「代為庇護」管理。

於是此刻出面坦白真實身世的莫．法拉，成為了英國反移民政策的照妖鏡，因為誰知道下一個被英國舉國追捧的時代巨星，會不會就出現在下一架遣返航班裡？

在身世爭議之前，莫．法拉已是英國田徑歷史中，最偉大的「長跑傳奇」。他在2012年倫敦奧運中，以強勢的表現代表地主英國隊，拿下了男子5千公尺與男子1萬公尺賽跑的雙料金牌──在莫．法拉之前，英國不曾在奧運長跑項目奪金──但更誇張的是，在2016年里約奧運，莫．法拉再度衛冕了這兩項徑賽金牌。

「原本」的官方紀錄中，莫．法拉的故事是這樣的：

莫的完整名字是穆罕默德．穆赫塔．賈瑪．法拉（Mohamed Muktar Jama Farah），在1983年3月23日出生於東非國家索馬利亞（Federal Republic of Somalia）的首都摩加迪休；爸爸是英國出生的索馬利亞人穆赫塔．法拉（Muktar Farah），在莫誕生後不久，就獨自回到英國工作。

但當時的東非，從1980年代即陷入了一連串的天災人禍。先是1982年起的衣索比亞大饑荒，到從1986年開始、因不滿獨裁者巴雷（Maxamed Siyaad Barre）的暴政統治而烽火四起，並於1991年徹底爆發的索馬利亞內戰，都讓本就貧窮的非洲之角淪為災禍之地，這讓留在摩加迪休的法拉一族被迫逃難到鄰國的吉布地，成了國際難民。

1993年夏天，在籌措到旅費之後，年紀較大的莫被接往英國與父親一起生活在倫敦西南郊。在這段期間，莫開始融入英國的穩定生活，並在小學比賽中開始展現自己過人的體育天分。他開始加入田徑隊，並於各級學生比賽中展露頭角，接著在全國青少年賽事屢屢奪標，成為了國家田徑代表隊在中長跑項目重點栽培的明星種子。

在田徑場上展現的冠軍潛力，不僅讓莫．法拉開始獲得英國田徑界的獎學金贊助，體壇慈善圈也注意到這名優秀的「移民選手」，大力替其奔走背書，最終在2000年7月，讓他在成年前順利歸化成為英國公民。莫．法拉身披大英米字旗南征北討的榮光時刻，自此展開。

莫後來的故事，就像教科書一樣傑出而勵志──他成為了英國體壇的楷模、底層黑人社群的驕傲，甚至還因偉大的體育成就，於2017年正式被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冊封為騎士，更前無古人地以索馬利亞移民、田徑場傳奇之姿，獲得「爵士」（Sir）頭銜。

以上的故事，也成為莫．法拉官方自傳《雙重野心》（Twin Ambitions）的官方說法，在過去10年被數不清的英國紀錄片、演講、與媒體訪問裡重複傳播。但莫．法拉心裡清楚，這一切功名的開始，其實是一場不能說的現代悲劇，與充滿僥倖的謊言。

在對《BBC》團隊坦承一切之前，英國體壇幾乎沒人知道「莫．法拉其實不是『莫．法拉』」。媒體從來沒有看過他長年旅英的家人，就連他從小認識的妻子塔尼亞（Tania Farah），都不曾見過丈夫的父母或兄弟──甚至在兩人的婚禮上，莫的家人也沒有出席。

這些不尋常的跡象雖讓人覺得奇怪，但以八卦爆料見長的英國媒體們，卻都無意深究。一直到莫．法拉對著鏡頭講出：「我其實不是真正的莫．法拉⋯⋯這是人蛇集團偽造、讓我冒名頂替另一個男孩的『偷渡身分』。」驚人的事實才終於曝光。

坦承真名為「胡笙」的莫．法拉解釋：他過去出版的自傳、官方訪問，描述的說法全都是虛構的捏造故事，自己雖然是生於1983年，但出生地不是索馬利亞的摩加迪休，而是在1991年獨立建國、其實與索馬利亞中央交戰的索馬利蘭（Republic of Somliand）。

胡笙表示，自己的雙親不僅不是自傳所說的在英國出生，他們甚至不曾離開過非洲──他的父親只是一個索馬利蘭的牧牛人，在莫4歲那年就因內戰而被游擊隊無故殺死，「那天他只是照常出門趕集，卻被火箭炮擊中，切斷了半個頭顱，當場慘死。」之後，由於戰禍、乾旱與饑荒，無力維生的母親只好把孩子們送到鄰近的吉布地（Republic of Djibouti），拜託親戚幫忙寄養。

誰知在吉布地的難民生活，不僅遭盡親戚白眼，1993年夏天胡笙更被寄養的舅舅「透過人蛇集團」賣給了一名旅居英國的索馬利亞婦女。舅舅一家之後就消失無蹤，而胡笙則在機場得到了簽證文件上、屬於另一個男孩的陌生名字：穆罕默德．法拉。

在通關文件上，穆罕默德．法拉的父親是具有英國國籍的索馬利亞裔移民。但實際上，莫一下飛機， 就被這位「文件生父」丟包，人生地不熟的他被帶到倫敦西南郊的一處索裔公寓社區裡，與帶他來英國的「文件生母」同住，成為一個失去身分的「兒童家事奴隸」（child domestic servitude）。

「我不斷哀求我的養母，我才得到上小學的資格。」自承往事的莫．法拉表示，雖然被允許上小學，但比起同學更晚接受基礎教育的他，不僅每一項學業都遭遇問題，就連一般的英語對話、與同學之間的日常交流，都因長時間的與世隔絕與文化衝擊而深陷困境。

在校期間，莫．法拉不僅因為膚色與成績不佳而交不到朋友，導師也評估他出現了社交障礙與注意力不集中問題。但無論老師們如何聯繫，法拉家的「父母」卻從來沒有回應校方的輔導約談──他們堅決拒絕任何形式的家庭訪問，也從不在親師活動中出席。

惡性循環讓莫變得愈來愈封閉，直到學校的一名體育老師沃特金森（Alan Watkinson），發現了這名孤單、沉默、沒有朋友的移民學生，在運動表現上極為出色的驚人天賦，莫的人生才開始出現轉機。

在沃特金森老師的大力邀請與無償支援下，莫開始接觸賽跑，並從校內比賽、一路贏到了全區運動會。「我只要把莫放到跑道上，他就能刷新紀錄、贏下每一項田徑賽，」沃特金森老師表示，透過田徑訓練與比賽，莫的學園生活才重新回到正軌，他開始交到朋友、對於求學也更有自信。此時，莫卻向這位扭轉自己人生的恩師，坦白了一個令沃特金森想像不到的祕密。

「他在20年多前，就告訴了我他的真實姓名與出身，」沃特金森老師説，「原來他是國際人口販運的受害者。」莫向啟蒙恩師坦白了自己的真實身世與姓名，並告訴他自己在法拉家中的困難處境，從沒想過問題如此棘手的沃特金森雖然極為吃驚，但也即時伸出援手──在沃特金森的全力奔走下，莫不僅成為了學校的田徑隊員，地方政府的社福單位也收到沃特金森的救援通報，主動介入、把莫安置到願意真心收養他的另一個家庭。

莫．法拉終於可以得到穩定長大的環境，這不僅讓他的競技成績急速飆升，甚至因此入選英國青少年田徑代表隊。一路陪伴他的沃特金森老師，則從中為他打點行政文件與請願申請，最終幫助莫．法拉在2000年7月通過歸化程序、正式成為合法的英國公民──但問題是，這份歸化文件上，認定的仍是「莫．法拉」被捏造的身分，這讓開始展露明星才能的他，只能繼續以假面人生生活下去。

莫．法拉的歸化程序之所以變成「假身分冒名」，一部分是因為英國政府各單位的縱向聯繫出了問題──雖然地方社福機構有安置行為、也記錄了莫被「人口販運」的受害通報，但報案資料並沒有橫向轉達給警方立案，後來負責歸化審核的英國內政部（Home Office）也沒有收到任何縱向呈交的資料，針對莫的人口販運犯罪也就成為不存在的報案。

另一原因則相對隱晦。由於莫．法拉在歸化之前，就已經以這個「假名身分」取得了許多贊助與賽事成績，考量到英國逐漸收緊、且對非裔男性並不十分友善的移民政策，莫的敏感出身也就被知情的各方模糊處理──「莫．法拉」代表著他全新人生的重啟，儘管這一開始的起點其實涉及人口販運的跨國犯罪，但當事人卻只能將錯就錯，硬著頭皮扮演著捏造的身世人設。

在莫．法拉的真實身世曝光後，當年的體育老師沃特金森也被英國媒體盛讚為「英雄老師」──但沃特金森之所以被稱為英雄，不僅是當年向這個絕望的少年伸出救援之手，而是他明明知道莫．法拉的真實身分與後來的國家英雄地位，過去30多年來卻仍一路守護著與學生之間的信任默契，從不曾對外張揚這些可能傷害莫．法拉的祕密故事。

但這也引出另一個問題：為什麼在隱藏祕密30多年後，莫．法拉非得選在2022年的現在公布真相？

事實上，在紀錄片中，莫．法拉不僅說破了自己的偷渡過往，也同時坦白自己在體壇成名後不久，就已透過在英國的索裔移民社群，找到了失散數十年、至今仍生活在索馬利蘭的親生母親與兄弟。亦即，早從2000年代初期，莫．法拉就在暗中接濟自己的「真實家人」，但隨著時間的過去，這樣的雙面人生卻給他極大的心理壓力。

在2016年里約奧運的二次巔峰後，莫．法拉也開始向歲月屈服。除了累積的運動傷害愈發頻繁，他在長跑賽道上的競爭力也不如以往，原本期待能以2020東京奧運為田徑告別作的夢想，更因無法通過奧運資格賽而早早幻滅。就算莫近年把參賽重心逐漸轉向馬拉松賽事，但體壇大多認為：這位傳奇跑者，即將抵達自己選手生涯的終點。

除此之外，莫．法拉雖藉兩次奧運的雙金表現，成為英國的國家英雄。但受女王冊封為騎士、得到爵士名銜之際，英國社會氛圍卻因為「脫歐」（Brexit）與歐陸難民潮的問題，而日益蔓延排外情緒；此一負面氣氛也加深了英國日常的種族歧視，之中更以黑人社群、非洲移民、穆斯林⋯⋯為最被針對的排擠對象。

在日漸敏感的社會情緒中，時任英國首相強生（Borsi Johnson）與執政的保守黨政府，也不斷以「拿回管治權力」（Take Back Control）為口號，並在2022年的夏天、也就是莫．法拉紀錄片曝光前的一個多月，推動了一項極為爭議且嚴重撕裂輿論的「盧安達中途遣返計畫」。

強生政府的盧安達遣返計畫，由極為強硬的時任內政大臣巴特爾（Prtiti Patel）主導，其合作方式是由英國政府先行提供1.2億英鎊（約新台幣43億元）的前期投資，交換盧安達無條件收容「被英國遣返的非法入境者」。英國政府之後將定期支付每年數億英鎊的不公開國際投資給盧安達，盧安達則有責任保障這些被遣返者的居住環境與教育訓練，讓這些國際非法移民在盧安達「就地申請難民庇護」。

英國政府強調，類似的難民中途政策，以色列、澳洲等國家都有辦理前例，盧安達本身政治穩定、經濟蓬勃、國內也已收容有13萬外國難民的實務經驗，「是世界上最安全穩定、適合收容難民的地方。」但被遣送進盧安達的非法入境者，只能申請盧安達庇護、不得重返英國或申請英國難民資格。

這項盧安達中途遣返計畫，後來因法律程序問題臨時喊停，預計要到7月底至8月中旬之間，才會再由法院確認是否重啟。但根據英國民調機構YouGov在6月中旬所做的輿論調查，此計畫在保守黨支持者中有壓倒性的支持度（59%保守黨支持者贊成，22%反對）；但在不分黨派立場的一般大眾意見裡，支持盧安達中途遣返計畫的民眾只有35%，少於反對立場的42%。

事實上，在英國內政部的說法裡，盧安達案只是英國解決非法移民入境問題的「實驗計畫」之一。如果運行良好，政府或將擴大掃蕩與遣返國內恐達百萬的非法移民。但目前的政策安排，對莫．法拉這種「兒少人口販運受害者」的救援認定，未來將統一由移民單位而非社福機關處理，除非個案具備「明顯的被害與壓迫事實」，否則都將視為一般非法入境者而待驅逐出境──換言之，如果莫．法拉的故事再度重演，就算他的運動天賦無比過人、遭受家事奴隸的故事也很明確，他都更可能在坦承身世公開求救的當下，被視為一般偷渡客而強制遣返。

莫．法拉的故事如果在今天的政治環境下，能不能同樣成就傳奇？在英國輿論裡有著正反不同的討論；但另一個爭議的癥結點，則來自於：如果莫．法拉的入境文件與入籍申請，都是造假的人蛇資料，那他歸化的英國國籍與公民身分，還應該有效嗎？

對此，英國內政部則選擇了消極解法，強調「無意回頭調查或撤銷莫．法拉的歸化國籍」，官方仍只承認莫．法拉的身分，至於「誰是胡笙．阿布迪．卡辛」則與政府無關。但這樣的解套方式算不算雙重標準？在社會同情莫．法拉身為受害者遭遇的同時，卻也很難劃清對其他數十萬名類似故事者的立場處境。

在《BBC》的紀錄片中，莫．法拉最終也透過管道聯繫上了當年偷渡資料上，那個真正存在的「另一個莫．法拉」──他目前仍在索馬利亞，過著貧困但穩定的人生，對於自己的身分被人冒用、甚至演成了體壇傳奇一事，並無特別想法。

但在訪問裡，莫．法拉卻也從啟蒙老師口中聽到了另一件令自己錯愕、但卻無法在調查中找到答案的駭人往事：在莫入學的前一年，沃特金森曾在同一間學校裡，教過另一個同樣來自索馬利亞、同名同姓也叫「穆罕默德．穆赫塔．賈瑪．法拉」的移民學生。

「但他來上學幾個月後，就突然人間蒸發，沒有人知道他消失去了哪裡。」沃特金森說：「那是在你來之前的另外一個莫．法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