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療的觀點來看,毒癮是一種慢性病,卻遠比慢性病更難治療。這是一場醫病雙方都要非常努力,才可能成功的漫長戰役。對藥癮者來說,分秒都是與毒癮拉扯的天人交戰;對醫護來說,這亦是一條看不到盡頭、沒有成就感,付出不容易看到回報的路。
30歲的黃琳在嘉南療養院擔任藥癮個案管理師第6年,她的護理系同學多數選擇了護理師的工作,只有她,看到嘉南療養院招募個案管理師的公告時,選擇走向一條不一樣的路──陪伴成癮者戒癮。
她很快就發現,這條路比想像中艱困。
黃琳每天會接觸到的藥癮個案分成兩種類型,一種個案是施用毒品被抓,而被地檢署檢察官判定緩起訴附命戒癮治療處分(簡稱緩護療處分),需要在醫院完成一年戒癮治療;另一種個案則是自願想戒毒,或被家人強制帶到醫院尋求戒癮。以嘉南療養院為例,一年協助約400名藥癮者,兩種類型各半。
每一個個案初來時,個管師會花上半天時間,為他們做全方面的生、心理評估,從抽血、生活品質測量、憂鬱指數到成癮嚴重度評估(Addiction Severity Index, ASI)等,試圖梳理他們用毒的原因、生活中遇到的挫折,再幫忙轉介到醫師門診。整個治療期間,每一次看診、每一次團體治療、再加上隨時電話追蹤關心,一旦發現個案遇到挫折、有重新用毒的傾向,像黃琳一樣的個管師就會多花時間陪伴、傾聽個案。
正因為跟藥癮者靠得最近,黃琳總看著他們在用毒的迴圈裡,有些人即使努力依然復發;有些人本身就沒有戒癮動機,進出醫院只想完成緩護療處分,交差了事,一結束治療又重新用毒。
根據統計,藥癮者一旦碰毒,近9成的個案會重複使用。對每天在協助藥癮者的醫院個管師而言,這是一份必須與挫折共處、心理素質得強大的工作。如果個管師或醫師希望藥癮者永不用毒,就會一次次失望,久了容易累積挫折,最終離開工作崗位。
黃琳坦承,這些年曾因藥癮個案太多,感覺燃燒殆盡,也常接到藥癮個案不想做治療、嫌規定麻煩,不時地來找她表達不滿、挑戰規定。最挫折的那一次,是她剛成為個管師的第一年,一名30多歲、吸食安非他命的男性個案,在治療過程中,原本已步上軌道也建立了信任關係,但個案遇到挫折時無法控管情緒,與人發生衝突,很快復發用毒、甚至傷害自己。這對當時剛開始接觸藥癮個案的黃琳來說深受挫折。
嘉南療養院成癮暨司法精神科主任李俊宏是黃琳的主管,從事成癮治療16年,他最清楚在醫療路上,想要治療成癮者的醫師或個管師的艱辛。
李俊宏坦言,由於台灣的醫院屬性不同,粗分成教育部、退輔會、部立醫院、財團法人、宗教法人等系統醫院,有些醫院專注研究、有些仍強調獲利,成癮治療對多數醫院沒有誘因投入。
草屯療養院成癮科主治醫師伍美馨指出,醫院不太願意投入藥癮治療,是因為照顧藥癮患者,比照顧一般個案還要費心費力。由於藥癮者幾乎已和家人沒有往來,當他們被送來醫院檢查、手術、住院,光是要找到家屬討論,對醫院就是很大的負擔。而藥癮者容易躁動,她就曾為一名重複用藥的藥癮者打了8次鎮定劑才緩解,但現場不免有突發情況,影響其他的病患。
於是,多數戒癮工作,就由像嘉南或草屯等部立療養院體系承接。
經濟誘因低、照顧人力成本高、擔心藥癮者出現在門診,會讓一般病人不敢就醫等等,都是醫院不願意提供成癮治療的原因。至今許多設有美沙冬替代治療的醫院,是將門診設在醫院外;若有設立成癮治療門診的醫院,也幾乎以療養院體系為主,或另設單獨院區,刻意與一般民眾保持距離。
藥癮者是弱勢中的弱勢,不只一般民眾害怕,就連醫院內部也都曾有過不同聲音。李俊宏說,早期也曾有同仁提出,既然是犯法的個案,為什麼還要醫護來協助?「乾脆把他們關起來就好啦!」但很快地大家也發現,就算入監,這些病人的問題依然沒有被解決,出獄了還是會再出現。
2000年以前,戒癮治療仍是醫療院所不太願意碰的項目;但2006年時,台灣爆發藥癮者共用針具注射毒品而感染愛滋,衛福部參照國外經驗,要求醫院替海洛因藥癮者提供美沙冬替代治療。這是在強制隔絕的機構性處遇之外,國內首次轉向社區處遇,讓藥癮者在醫院接受成癮治療。
成癮議題進入另一階段,政府開始重視,醫界也有醫師、個管師、社工師、心理師等工作者願意投入。李俊宏就是在美沙冬計畫施行的隔年加入行列,第一份工作就在嘉南療養院。
當時早一批的藥癮者,吸食的毒品主要是第一級毒品海洛因。為了讓海洛因使用者能合法在社區接受治療,2008年「緩起訴附命戒癮治療」的機制應運而生,2013年再將適用對象放寬到第二級毒品,隔年,衛福部推動「矯正機關整合性藥癮治療服務暨品質提升計畫」,鼓勵醫療院所進駐矯正機關提供成癮治療;2017年,行政院院會通過「新世代反毒策略行動綱領」,將緩護療比率提升到20%,近年更積極將緩護療及多元處遇的目標比率拉高到接近3成,讓更多藥癮者有機會接受治療,而不是一被抓到就送進戒治所。
(延伸閱讀:〈從犯人到病人,藥癮者「緩護療」10年改革還缺什麼?〉)
奇美醫院精神醫學部成癮防治科主任張志誠形容,李俊宏是個對成癮領域很有熱情的人,不只在嘉南療養院積極為成癮者努力,也經常在Facebook上針對成癮議題提出想法,是成癮領域的意見領袖,如今政府要推動相關政策,也都會邀集李俊宏參與會議。
示範中心的用意是增聘更多專職的人力,讓醫院嘗試更多不同的成癮治療模式,找出適合的方向。李俊宏說,目前嘉南療養院一半以上的成癮治療項目,都來自示範中心計畫。
人力補充上,黃琳很有感。在計畫之前,嘉南療養院只有3個個管師,但目前能聘到10人。如今他們花更多的時間在每位藥癮個案的討論、陪伴,更細膩照顧到患者的情緒。黃琳說,現在背後有一個堅定的團隊,就算協助個案的過程遇到挫折,也有人可以一起面對、解決問題。
由於在藥癮的治療上,除了第一級毒品海洛因有明確的美沙冬、丁基原啡因替代療法,其他第二、三級毒品都沒有適當藥物治療;目前國際上都採取個別或團體治療,目的是讓藥癮者剖析自己的人生經歷、面對創傷,找出用藥的原因。嘉南療養院的作法是出動心理師、社工師、協助生涯與職涯探索的職能治療師等提供團體治療,還有針對以藥助興的「藥愛」(Chemsex)團體與青少年的個別諮商等。
例如,如果個案仍對於吸毒感到渴求,無法靜下心來思考,臨床心理師會透過「腦心智多元治療方案」,即以正念練習,讓患者提升覺察能力。臨床心理師陳宜欣表示,研究證實,正念可以提升大腦前額葉功能,增加患者認知力、調控專注力與控制情緒,部分病患在8週的團體治療後,透過情緒宣洩、分享用藥經驗,慢慢讓自己與毒品拉開距離。
狀況較好的個案,可能參與社工師主導的「薩提爾冰山理論團體治療」(Satir Iceberg Theory),將人的內在、外在歸類到水面上下,水面上為患者的行為,水面下則是情緒、期待等應對方式,藉此讓患者去回想,與原生家庭的溝通情況,如何影響用藥經驗。
除了從正念、家庭關係出發,職能治療在精神科領域更為常見,在嘉南療養院就以「水川模式」(Kawa Model)來作為團體治療。擔任職能治療師15年的簡穎君說,水川模式是將人生比喻成一條河流,讓藥癮者可以思考自己走到了人生哪一個階段、遇到什麼困難,「生命有時走得太快,對許多患者來說,還來不及停下、思考就走到這裡了!」當個案檢視生命歷程、生活中最重要的朋友、家人、自己的興趣、嗜好,以及人生的渴望與失落後,慢慢釐清自己想要的人生,以及要如何長成理想的模樣,對生活就開始有了目標。
示範中心另一個任務是將成癮治療的模式,擴展到其他醫院。長期以來,各家醫院的成癮科醫護人員都得身兼數職,看診研究以外的時間,才能寫計畫、申請經費。但示範中心可以讓一群獨立的醫師、護理師、心理師、社工師、職能治療師專門投入藥癮治療工作,建置藥癮治療的模式,或進行更多藥癮研究,再像「母雞帶小雞」一樣,串連城市到偏鄉的診所、心理諮商所一起協作。
每次對外提及示範中心,李俊宏都會稱之為「雲嘉南藥癮治療示範中心」,目前嘉南療養院已和19家醫療院所合作,包含大型綜合醫院如成大附設醫院、奇美醫院、衛福部台南醫院、社區診所到心理諮商所。以人力來說,成大醫院、奇美醫院所招聘的人力,會與嘉南療養院的人員一起共同受訓,且由示範中心的經費來支應。
奇美醫院成癮防治科主任張志誠說,在示範中心計畫之前,奇美醫院和嘉南療養院在病人轉介的合作就十分頻繁。兩家醫院經常互相聯繫,個案有精神之外的需求也會轉診;示範中心成立後,更大的影響是研究面,奇美醫院也透過示範中心申請成癮研究的計畫。
成癮治療除了在社區之外,嘉南療養院也自2015年起,每週派駐精神科醫師、心理師、社工師、個管師,到台南看守所及台南監獄,協助成癮者評估治療方式。2019年,衛福部擴大辦理「矯正機關整合性藥癮治療服務暨品質提升計畫」,希望醫療團隊可提供成癮衛教、心理治療與出監所的評估等。根據2020年《中央政府總決算審核報告》,目前全台一共有51家矯正機關,僅14家、27.5%的矯正機關有醫療團隊進駐,比例過低。報告中提到,未來需持續強化醫院與矯正機關合作,協助藥癮者復歸社會。
李俊宏說,矯正機關是封閉式環境,與醫院內的成癮治療模式並不相同。8年的經驗,讓他將矯正機關的個案治療期分成三個階段:
1. 適應期
醫護人員先判斷藥癮者的整體狀況,若有憂鬱症、思覺失調症等共病,會給予藥物上的治療,協助他們適應監所生活。
2. 心理復健期
個案狀況穩定之後,根據他們的成癮強度,給予不同的協助。輕度的個案,例如吸食大麻一、兩次尚未成癮者,就會由個案管理師介入,告訴個案使用相關物質的評估、衛教。
李俊宏說,「很多人不知道就算是大麻也會影響大腦功能,」把風險清楚告知,就有機會鼓勵他們改變生活策略。如果是長期用藥的中重度成癮個案,就會進行個別或團體的心理治療,瞭解他們的糾結、給予個人化的建議。
3. 社會復歸期
在刑期結束的前3個月,由個管師、社工師訪談,瞭解個案出獄後的經濟狀況、家庭狀況及醫療需求等,找到復歸社會後可能的難題,努力讓個案能無縫銜接回到社會。
監所治療的效果好不好?主要承接矯正機關計畫的伍美馨說,醫療團隊進到矯正機關的目標,是希望個案在服刑期間,能提早對毒品有正確認識,提早接受治療,「他們聽得進去也好、聽不進去也罷,有給總比沒給好。」
此外,個案在離開矯正機關後,醫院的個管師、各縣市衛生局毒品危害防制中心(簡稱毒防中心)的個案師,也都會打電話追蹤、瞭解他們適應社會的狀況。如果個案在過程中有心繼續戒癮,也可以回到醫院繼續接受治療。不過,後追的狀況通常不太理想。伍美馨說,草屯療養院的做法是在個案出監後追蹤6個月,第3個月時會回報給衛生局的毒防中心,通常第1個月還能追到個案,愈到後期愈難找到人,但他們努力在個案出監後持續追蹤6個月。
不只如此,示範中心計畫也有未竟之處,要從一家醫院一個點,織成一張區域成癮醫療網並不容易。李俊宏說,「雲嘉南藥癮治療示範中心」的合作醫院多數仍位於台南市區,偏鄉的網絡不容易建立;此外,合作上也以大型綜合醫院為主,社區的諮商所與診所,雖已簽約合作,卻幾乎沒有實際轉介的個案,因為社區診所、諮商所對於藥癮者的疑慮仍比較高。張志誠也補充,對業務主要是自費項目的社區診所、諮商所來說,沒有誘因投入示範中心計畫。
雖然政府日漸重視成癮治療,也願意給人、給經費,但不代表所有挑戰就迎刃而解,重點依然在人。長期來看,如何讓藥癮者願意進入醫院,配合治療,醫療工作者們又如何在挫折中持續努力將是決定計畫成效的關鍵。
每次藥癮者來到醫院驗尿時,總會擔心一旦陽性,醫院會不會出賣他們?會不會告知檢察官?李俊宏說,他在個案最初來到醫院時,會跟個案強調,驗尿是為了瞭解治療的狀況、有沒有讓他們減少毒品的使用,不是譴責,也不會主動通報,「我們大家在同一艘船上,醫院的責任是協助個案完成治療。」
張志誠說,對藥癮者而言,用毒的原因非常複雜,許多創傷都藏得很深,不太容易在8次的團體課程、或是一年的治療期間,就能完全信任醫院、侃侃而談。只要清楚這是條漫長的路,對工作者來說,挫折感也能慢慢降低。
黃琳說,藥癮者反覆施用毒品,也會對自己感到挫敗,個管師要找出他們做得好的小事,例如原本是每天都得用毒,慢慢到一個月才用毒,「看在我們眼中,這其實已經往前走了一大步,我們也很感動。」
李俊宏自己也很樂觀,很大的原因是嘉南療養院最主要的病患是更艱難的重症精神疾病,例如思覺失調症。這類的病人如果要看到明顯進步,可能得花上5年、10年,甚至15年;但李俊宏說,成癮的個案可能幾個月到一、兩年,時機到了、個案有了戒癮的動機,就可能有成果,「這是促使我們繼續留下來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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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美馨觀察,過去單純使用安非他命的藥癮者,症狀與思覺失調症的患者較為類似,容易出現幻聽、幻覺與妄想;但使用卡西酮類物質後,藥癮者會出現視覺、感官扭曲,尤其容易引發激躁、暴力,近乎完全失控的行徑。
與其他非鴉片類毒品相同的是,這類新興毒品同樣沒有替代性療法。李俊宏說,國際的共識是採取個別心理治療,合併家庭議題、生涯規劃提供諮商。不採取團體治療是因為藥癮者年紀都很輕,如果進行團體治療,反而讓他們有機會認識更多施用毒品的人。
李俊宏說,新興毒品一直改變,但能成功戒癮的原則依然不變:找到用毒的原因。因此醫院正往「創傷照護」的方向發展,辨識藥癮者使用物質的行為,是受到哪一類的童年創傷所影響,再陪伴、教導他,如何從創傷走出,並發展應對挫折的方式。
他在台南看守所的調查發現,135名藥酒癮收容人中,都有童年創傷經驗,包括情感上被疏忽(85.9%)、身體虐待(25.2%)、父母死亡或分居(57.8%)、目睹家庭暴力(31.9%),以及父母用毒(21.5%)等,他用「驚悚」兩字形容用藥者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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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入成癮治療的醫院,仍在努力嘗試新的治療方式,每一步都是摸索,希望給藥癮者更多機會理解毒品、面對自己,進而嘗試改變。待在成癮治療領域的這群人,努力做著辛苦卻又不容易被看見的事情。「我覺得台灣每年為了藥癮跟酒癮,已經付出太多社會成本了!」正是這個初衷,讓李俊宏持續走到今天。
他回想自己2007年來到嘉南療養院,美沙冬替代療法已在施行,有個患者自第一年就接受美沙冬療法,每天都到醫院服藥,至今已17年。現在這位患者已經當上阿公,牽著自己年幼的孫女陪他一起來喝美沙冬。李俊宏說:
「當他跟我說『李醫師,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有現在的人生』,我覺得我是被這些患者留下來,繼續做成癮治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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