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採訪一群藥癮者家屬時,許阿姨頻頻接話。別人談起孩子為了買毒犯案,她這麼評論:「吸毒的人不會只有吸毒,什麼壞事都做盡了。」說到孩子典當家裡的筆電轎車買毒,她頻點頭:「不稀奇啦,吸毒的人只愛毒品,什麼人都不愛!」
許阿姨愛著吸海洛因16年的女兒,曾經愛到要女兒去死,因為擔心萬一自己先死,女兒沒人照顧。她不敢講出心中驚恐與不知所措,怕被別人指指點點「事業成功卻教出失敗的小孩」。第一次到晨曦會的藥癮者家屬團契,她上台自我介紹,面對台下的過來人,情緒彷彿水壩大潰堤。她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直到人家請我停止。」
基督教晨曦會由牧師劉民和創辦,走過吸毒、戒毒的日子,他現在用自身經驗協助藥癮者與他們的家人。每週五晚上,3、40位家屬魚貫走進萬華的聚會所,位在地下室的空間像座地堡,抵禦外界的眼光與指責;有人遠從新竹來,只為了走進能彼此理解的世界。
許阿姨是在去年(2018)8月來到這裡,那時她已經要放棄唯一的女兒,「完全不想理她,但每天還是放400塊在桌上,怕她餓死。」
雖然是參加家屬團契,她仍打扮得像要參加商圈同業的聚會。去美容院打理的頭髮、粉色針織衫配碎花衣裝,手指上的鑽戒閃爍。她是單親媽媽,賺錢是為了把女兒栽培成鳳凰。女兒5歲學鋼琴,接著芭蕾舞、游泳、溜冰、代表學校參加英文演講比賽,人人都誇她女兒聰明、漂亮有氣質。
女兒的叛逆期特別長,國中開始換過幾間學校,24歲出社會,被朋友帶著吸海洛因。「她起初不敢講,說是一個朋友在用,我說妳要勸人家,後來發現(吸的人)是她,我無法接受。」
女兒試過美沙冬替代療法、花過數萬元住院戒癮都沒效,也去過晨曦會的戒毒村,半途受不了癮頭就離開。
她從捨不得女兒去關,到報警讓女兒被抓去關,結果越關越會騙、越關越大尾。有次她接女兒出獄,女兒借她的鑽戒說要當幸運戒指,她以為女兒關出來會改,結果戒指立刻被拿去典當。
「我把她打得要死還拿出菜刀,她才肯拿當票讓我去贖。我不會殺她,我去剁電視,那電視很硬還剁不破。」說話速度很快的許阿姨講到這,句子的尾音顫抖起來。
相較其他變賣家產買毒的藥癮者,女兒只成功典當過她的勞力士。「女生漂亮就會有人供毒,男朋友吸到死了或被關,再換一個。」也因為不太擔心來源,女兒很難斷絕毒癮。
她的手機套裡夾著女兒那時的照片,長髮鵝蛋臉,細挺鼻樑,雙頰微陷,一雙黯淡失焦的大眼睛。
許阿姨試著和別人聊她的苦,回應多半是「妳女兒沒救、不會改了」,她最後只敢跟姊姊說,姊姊除了聽也無能為力。
苦悶在人間得不到回應,曾是無神論的她跪過各路神佛菩薩,拜託神明若改變不了女兒,就把她帶走吧。某次她去幫女兒算命,「對方算完竟然說她會活很久,我出來就跟我姊講,完蛋了,怎麼辦?我真恨不得女兒去死,死了一了百了,萬一我比她早走,她流落街頭,被人家欺負怎麼辦?」
爭吵到發狂時,她要女兒去跳樓,4樓死不了去10樓跳。「有次女兒說,媽媽,妳給我5千塊,我去買毒品注射自殺。我問她5千塊夠嗎?我1萬給妳,但是要過年了,等吃完年夜飯再去。」母女最後痛哭。
有次女兒真的快死了,被毒友送到急診室,許阿姨形容,那臉色比計程車還黃。醫師告訴她,女兒的肝、肺都壞了,要有心理準備。「我說,這遲早要來的,我不難過,現在回去幫她準備壽衣,」醫師拍拍她的背,她眼淚流下來。
女兒最後被救活。去年,認識的醫院人員建議許阿姨到晨曦會參加家屬團契,讓情緒有依靠,也改變和孩子相處的模式和觀念。
「吸毒的是她,為什麼要改變的是我?」許阿姨無法理解。
「我為什麼要改變?」晨曦會在2006年成立家屬團契時,不少家屬抱著相同的懷疑。
晨曦會輔導部組長蔡明蒼看過許多心力交瘁,或不知如何與成癮孩子相處的家長。他的回答是:「照顧好自己,才有力量幫孩子。」
曾研究藥癮者家屬支持團體的暨南國際大學社會政策與社會工作系副教授蔡佩真指出,藥癮者暫時不吸毒,只能稱做「停藥」,不是戒毒成功。為避免復發,不能只隔絕毒品、藥頭、癮友,將目標簡化為「戒毒就好」,還要整個家庭一起成長,讓孩子在足夠支持下永遠脫離毒品。這過程很漫長,當家長窮盡一切卻覺得徒勞無功,可以先從救自己開始。
首先,是醫治汙名化與失敗感。藥癮者家屬被外界貼上問題家庭標籤,也為自己貼上失敗父母標籤,認為家醜不外揚,直到紙包不住火才求助。過程中的挫折與耗竭,都需要被理解、療癒。
父母也得同時改變戒癮觀念,藥癮是種高復發率的腦部慢性病,光靠打罵、苦肉計、緊迫盯人是沒用的。學習毒品知識、孩子吸毒後反應、對外求助資源、限制子女金錢使用等,才能做好長期抗戰準備。
支持團體的過來人經驗,在過程中會是很大的助力。先給家屬正確資訊與壓力喘息,找到繼續下去的力量,最終目標,是讓親人走上戒癮之路。
蔡佩真就在研究中發現,路途遙遠、工作忙碌、家屬間觀念不同調,都是常見的出席阻力;很多人認為孩子吸毒是羞恥,參加團體等同強迫自己面對事實,實在拉不下臉;又或是當子女開始戒癮或情況漸趨穩定,經歷長期疲憊又緊繃的家屬,參與率也會降低。
以晨曦會的家屬團契為例,最初從5個人開始,有些人的孩子已進到晨曦會戒毒村戒毒,有些仍在外頭浪蕩。部分家屬成為同工,以過來人身分協助過來人,歷時13年,人數才到今天的規模。
曾有一位家屬團契的家長跟蔡佩真分享「雁行理論」:比起單飛孤雁,群雁飛行的氣流作用能讓大夥飛得更快、更遠。這原本用於說明產業興衰現象,但也可比做家屬團體的支持效果。
我們到訪家屬團契當天,曾陪先生戒癮的晨曦會傳道林玉媛,與牧師一起帶大家讀聖經、唱詩歌、分享自己的故事。最後有小組聚會,聊今天的心得、最近的難處、孩子的狀況。
穩定戒癮的過來人或講師,會分享實際經驗,包括心路歷程、怎麼應對孩子的金錢需索、如何陪伴走過司法程序等。團契有LINE群組,三更半夜仍有熱心的即時支援。
站在聚會所後方往前看,低頭禱告的家屬們,很多人頭髮都白了。
來到晨曦會後,許阿姨再也不罵女兒,但也不再心軟給她半毛錢。最重要的是,有人能聽她說話,讓她療癒受傷的心。
停止惡言相向後,讓許阿姨訝異的是,女兒竟主動跟她去晨曦會查經。一位戒癮成功的個案讓女兒很受鼓舞,2個月後決定再次到晨曦會的戒毒村戒毒。「大概40歲了,知道要改,我說進戒毒村那天是她重生的生日,」許阿姨講得笑顏逐開。
她也自我檢討,以前花太多時間在賺錢,卻沒想到家教與補習班無法陪孩子成長。若時間倒流,她該要像姊姊一樣,多花點時間陪小孩。
我們歸納相關訪談後發現,家中有20~40歲青壯年藥癮者的父母,走過台灣經濟起飛年代,常會將孩子的藥癮歸咎於自己忙於拼經濟、忽略孩子。然而,近年年輕的毒品施用者,不乏來自家庭功能健全、父母關愛且注重孩子教育的家庭。他們在朋友號召下,嘗試以往穩定生活中不曾有過的吸毒經驗,一下子就陷落。
投入戒毒研究30年的蔡佩真發現,早期吸毒者的形象是消瘦落魄、身上布滿針孔;今日吸毒者卻已遍布各行各業,「看起來」光鮮亮麗、生活正常,偏向使用化學合成藥物、混用多重用藥。他們起初還能維持基本生活能力,直到重度成癮,才癱瘓身心與人生。
藥癮者的家庭圖像也在改變,早期研究常認為藥癮者的家庭有失能問題,但今日就算是和諧家庭的孩子也可能吸毒,藥物濫用早就不是特定家庭的困境。
經營便當店的宇爸,經濟小康,一家四口感情很好。在接到警方通知兒子小宇吸毒前,他從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家。
當時,就讀高一的小宇和一群朋友出去玩,遇到警方臨檢,其中一個人身上飄出K他命的味道,同場所有人一併驗尿,小宇被驗出吸食K他命、安非他命。
宇爸回想,小宇進入青春期後比較叛逆,高一時說要去加油站打工,以後存錢買機車。他讓兒子獨立,沒想到兒子會跟著加油站同事一起吸毒,說是要提神。
小宇被少年法庭法官裁定前往少年觀護所收容,在這時遇見士林地方法院少年調查保護官陳甘華。收容期滿後的保護管束期間,陳甘華邀小宇父子參加「盼望戒毒支持團體」。
「我們一直告訴孩子不要吸毒、要離開不好的環境,感覺效果沒想像中好。」陳甘華決定開辦支持團體,邀請接受保護管束的少年來參加,讓少年得到陪伴,父母遇到問題也能有對象討論。
陳甘華是基督徒,每月兩個週四晚上,她與心理測驗員、採驗員、社工、家屬、保護志工在以琳士林教會準備晚餐。少年飯後唱詩歌、聽戒癮過來人分享、上「戒癮12法則」,再由專業老師依興趣分組指導潛能發展、籃球、福音等課程,並驗尿掌握近期狀況,父母也有親職溝通課。
「盼望」今年滿7年,陪伴數百位個案,無論人數多寡,志工照樣服務。陳甘華坦言過程不易,是在士林地院、少年法庭的行政支持,加上台北市政府毒品危害防制中心、盼望協會與以琳士林教會協助下才順利運作。
「藥癮和衍生的犯罪會不斷復發,無論少年或家長,戒毒過程可能會不斷失望,但主軸是『盼望』要一直在,」她笑得像位慈祥的母親。
陳甘華鼓勵家長盡量一起來,「這會給孩子一個感受:『哇,連我爸媽都去團體了,他們努力過日子還要忍耐我(的行為),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愛的意義才能出來。」
宇爸起初參加得不情願,「我要忙工作,小孩去找少保官報到就好,大人為什麼還要參加團體?」
去了兩次,他覺得有收穫,「學到怎麼去平衡自己的心情、怎麼和孩子相處,信仰支撐也很重要,至少不讓自己垮掉,否則就沒辦法陪伴小宇了。」接著3年,父子倆都一起參加。
小宇再也沒碰過毒品。他現在在家裡的便當店幫忙,保護管束即將屆滿,父子決定留在盼望團體當志工,以過來人身分,成為兩隻領頭的雁。
支持團體不是萬靈丹,「盼望」成立以來,小宇是少見回復狀況相當良好的個案,他的家庭關係緊密,警察、少保官、老師都幫了不少忙。不過他和少保官聊過,最重要的關鍵,仍是家人陪伴。
培訓最後,宇爸上台分享心路歷程:「不管孩子多叛逆,都要設法找話題溝通。說不定哪天他有事情想找你談,機會就來了。」
參加支持團體,他認為是宣示意義,「讓孩子知道我們不放棄你。當你覺醒那刻,我們就在身邊。」
小宇趴在桌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我想,他大概在心裡偷偷微笑。
宗教戒癮的效果因人而異,也未必每個人都能接受宗教色彩的戒癮或支持方式。但無論晨曦會家屬團契或盼望團體,目標都是一樣的:讓家屬把自己照顧好,為家人維持一個隨時可以回去的家。
看著女兒吸毒16年,從救她、放棄她、罵她、咒她去死,現在許阿姨最期待的,是週末和戒毒村的女兒通電話。
採訪家屬團契兩個月後,我再度聯絡許阿姨,她興高采烈地說,感覺女兒過得很好,聲音聽起來都笑嘻嘻的,毒品、安眠藥、抽菸喝酒都克服。「上週掛斷電話前,她還說『媽媽,愛妳喔!』她吸毒以來,我從沒聽她講過這句話。」
許阿姨說,前陣子團契,她聽到一位年輕爸爸分享自己戒癮中的艱難。團契結束後,她追上去喊住他:「加油,改變你以前的生活,困難會克服。」
我想,許阿姨是慢慢從心中的地堡走出來了,忍不住跟她恭喜,隨即又意識到說這還太早。她也緊接著說,先別恭喜她,這條路是很漫長的。
採訪過程中,許阿姨反覆著一個心願:「以前真的是望女成鳳,現在不用女兒當鳳凰,希望她回來之後,回到單純的生活,當個普通人就好了。」
願孩子當個普通人,這是藥癮者家屬們共通且平凡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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