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品成癮是一種慢性病(下)人的意志力不會永遠滿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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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會懷疑,醫療真的就能解決毒品成癮問題嗎?

長年以來,束連文醫師在台北市立聯合醫院為吸毒者進行「成癮治療」,一方面使用提供替代藥物,一方面協助重建患者的生活型態。在他的經驗裡,不乏有追蹤8年、10年並且穩定控制毒癮的案例,但他也很坦然地說,許多患者並沒有走到這一步,半途就跑掉了。

「醫療的角色是提供『服務』,特別對上癮這件事可以提供幫助,並不是去『控制』你不能使用毒品,我們並沒有這樣的權力,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束連文要強調的是,醫療本來就不能100%解決台灣的毒品問題,這只是改造問題的其中一個環節,但他希望吸毒者被送進矯正系統之前,能先有一個接受成癮治療的機會,因為還是有很多人可以被幫助到。

所謂矯正系統指的是觀察勒戒所、戒治所和監獄,三者都隸屬於法務部矯正署。就現況來講,大多數吸毒者就在這三處之間流轉。但戒治所到底是怎麼運作的呢?《報導者》記者8月底實際參訪新店戒治所,這裡收容了大約1千人,平均戒治8個月。輔導科共10幾位人員,其中有6名心理師、4名社工和3名輔導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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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品成癮是一種慢性病<
新店戒治所。(攝影/吳逸驊)

收容人的作息很規律,跟一個中學生沒有兩樣。早上7點起床,早餐後到教室上些基礎課程,包括毒癮成因、生命基礎教育、法治教育、宗教及生涯規劃等,上午課程從9點到11點,中午回到舍房用餐休息後,緊接著2點到4點的下午課程,課程結束並打掃環境後回舍房用餐,約莫9點就寢。

跟中學生比較不同的是,戒治所的「同學」除了上課之外,也會被帶離教室,進行每週一次2小時、一班約10人的團體輔導,有時還有個別輔導。

當記者進入輔導室的時候,收容人和老師圍坐一圈,每個人面前都擺了一張學習單,正在進行「介紹隔壁那個人」的遊戲。收容人的年齡層橫跨中年到老年,彼此開玩笑、和老師聊天,氣氛就像營隊一樣輕鬆,偶爾也肅靜下來,談及自己生命中遺憾的事,例如因為吸毒入監,沒能與病逝的爸爸見到最後一面。

而戒治所究竟成效如何?分析官方提供的2009~2014年數據,純施用毒品的受刑人離開勒戒所後,再犯率是34.5%,平均一年出頭就再犯。從戒治所出來的人,再犯率43.7%,平均一年半以內再犯。

臨床心理師顏蔚吟對此表示,若單憑一次失敗就斷定戒治所是失敗的,並不公平。她使用「高血壓」的比喻說,許多吸毒者走回頭路,常常就跟很多人控制住高血壓一樣,生活步入正軌後就放下警戒心,忘了自己有高血壓,總覺得可以偷偷喝點小酒,偶爾吃重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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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床心理師顏蔚吟 ,毒品
臨床心理師顏蔚吟。(攝影/吳逸驊)

「癥結就是說,他們要認清楚這個病是在腦袋裡一輩子的。但蠻多人會卡在他們不想要這個標籤一直在自己身上。」顏蔚吟曾嘗試跟收容人溝通,希望他們明白成癮是一種長期的病理反應,就算有意志力支撐,前方還有很多留待考驗的時刻,但許多收容人對這樣的說法很抗拒,總覺得「我說話算話,承諾的就會做到!」

顏蔚吟說,意志力不是不重要,畢竟人還是需要某種意志力才會朝一個目標去前進,可是人的意志力不可能永遠滿檔,「但很多同學就會很過度地去認定意志力這件事情可以解決所有的東西,我覺得這麼極端化的觀點,我的經驗告訴我,對他們反而是危險、不利的,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意志力會是比較脆弱的。」

顏蔚吟有一個至今沒有忘記,想起來就感到惋惜的個案。她曾經輔導過一個40、50歲上下的收容人,他表現得相當有決心,離開戒治所後還主動寫信來討論怎麼戒毒,甚至願意回到戒治所找她談話,兩人始終保持聯絡。而這位「前吸毒者」的家人也漸漸重啟對他的信任,認為他這次是「來真的」。但就在他覺得所有氣象都開始轉變的時候,突然被診斷出鼻咽癌。

「家人支持,他也蠻勇敢去面對,第一波治療完並沒有復發,他出來之後就更小心,運動啊,好好保養自己。沒想到第一次治療完沒多久,不到一年的時間,追蹤門診發現癌症有復發擴散的跡象,這下他整個就垮了。」顏蔚吟說,他覺得自己都這麼認真、這麼努力了,為什麼還會這樣?一方面他也擔心留債給家人,因為家人先前看他重新上軌,還特別向銀行融資讓廠房擴廠。

顏蔚吟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他來找她談話。他說自己短時間內可以賺大錢幫家人把債還清,但他保證絕不會與毒品有任何關係。「可是後來他就沒有跟我聯絡了,我打電話給他,變成空號。後來我再去知道他的消息,是別人跟我講的,說他卡到『販賣毒品』。」

或許有些人相信,意志力和努力真能保障人生從此不墜落。可是在這個故事裡,她真的看見,他明明都已經那麼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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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店戒治所,收容人接受心理諮商。(攝影/吳逸驊)
新店戒治所,收容人接受心理諮商。(攝影/吳逸驊)

回到顏蔚吟對毒品成癮的看法,其實很有趣,因為「醫院」和「矯正署戒治所」處理毒品成癮問題的方式,乍看之下是不重疊的兩個系統,她的見解卻和從事成癮治療的醫師如出一轍,都用了慢性病(高血壓)的比喻來形容毒癮。

「我自己一開始,坦白講,也沒有這麼醫療的觀點,也是轉了、轉了快10年,才覺得這個觀點真的蠻關鍵的。」

她解釋說,在控制毒癮這個領域,一直以來很難有一個定論,有醫療的論調,也有意志力超越一切的論調,若將意志力理論推到最極端,那就是宗教戒毒──強調道德和心靈層面的提昇。每一種方式都有人嘗試、適用,她則是認為,如果有醫療的協助,不同的方式之間其實是相輔相成的。

因此,談起顧立雄立委提出的「醫療前置化」修法時,她明快地說,「勒戒之前先去醫療院所,我認為很ok啊!如果他只是單純使用毒品,並沒有其他立即危及別人的犯罪行為,事實上你不需要這麼早就讓他跟司法體系有一些接觸,我認為對這個人是比較好的,而且有的時候司法處遇的標籤效應,其實更勝過於吸毒的效應。」

顏蔚吟觀察到的結論,與顧立雄嘗試推動修法的主因一致。顧立雄7月初在「擴大『施用毒品罪醫療前置化』修法」公聽會上開宗明義地說,進入矯正機關可能產生「標籤」及「群聚」效應,讓某些因為一時好奇嘗試毒品的人被貼上標籤,並就此打開藥頭網絡,未來既難復歸社會,又更容易與毒品沾上邊。

然而,「醫療前置化」的改革方向能不能成功推行,勢必與衛福部的資源和態度有關。

在衛福部,主掌成癮治療的單位是「心理及口腔健康司」。司長諶立中擁有多年精神科為病人看診經驗,他提到毒癮、藥癮是很厲害的敵人,用司法雖然會有一定的效果,但是光靠司法是不夠的,仍然需要醫療角色的輔助,不過他也同時強調,醫療不是毒品問題的唯一解方,藥癮問題還與工作、家庭等社會問題緊緊相扣著,「不是用醫療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但醫療是必要的。」

只是一談起「醫療前置化」的實際修法,諶立中在公聽會上不禁支吾了起來,原先的肯定多了不少疑慮及但書。

「我們現在的量能實在不足,」諶立中略帶無奈地說,他雖認同修法觀點,但在成癮治療還沒有那麼發達的前提下,他認為修法無法一步到位,「摸著石頭過河,要到河中才比較容易,不然才踩一步就要跳過去,很快就淹死了。」

為什麼成癮治療在台灣還沒有那麼發達,無法一步到位?首先來看看現行的健保給付方式,《全民健康保險法》第51條明訂,「藥癮治療、美容外科手術、非外傷治療性齒列矯正、預防性手術、人工協助生殖技術、變性手術皆不納入健保給付範圍」,意味著即便「醫療前置化」通過修法,藥癮治療如同醫美手術一樣,只能自費。

然而,藥癮治療畢竟與熱門的醫美手術不同。公聽會上便有醫師指出,許多藥癮者生活一窮二白,無法自費支付治療費用,在沒有穩定財源保障下,少有醫生會願意投入成癮治療領域。

這是否代表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該一併修改《全民健康保險法》,讓成癮治療納入健保給付範圍?對此,與會的衛福部健保署專員林淑範沒有明確表示支不支持納保,只分析了要將藥癮治療納入健保需解決的問題,態度相當保留。

長年在做成癮治療的束連文受訪時則說,他支持納入健保這個方向,但不可以說納入健保就能解決問題,「你如果是把藥癮治療納入健保,但是藥癮治療的費用跟精神科合併在一起,有用嗎?只會造成更大傷害,因為給精神科的給付就這麼多,你又硬要塞一個給付項目,只是排擠其他的東西。」

束連文認為,問題在於成癮治療這個產業到底有沒有發展空間?他說,在健保財務困難的狀況下,成癮治療若無法納入健保給付範圍,其實政府開一個毒品防治基金,用專案的方式去發展也很好。

藥癮治療要花多少錢?

接受替代治療的費用包括初診會談、相關醫學檢查、藥事服務費及藥品費等,實際費用則因療程及替代藥品而有所不同。

以海洛因的替代療法為例,美沙冬療法每年費用約為35,000元,丁基原啡因(即束連文醫師開給病患的舒倍生藥片)則約需42,000~71,000元不等。目前衛福部只全額補助美沙冬療法的藥物費用。

至於社會上普遍有一種「吸毒是自找的,為何要全民買單」的觀點,束連文回應說,依照這樣的論調,其他的疾病如心肌梗塞還不是一樣,也可以說是患者大魚大肉吃很多、生活健康情形不好,沒有保養好自己的身體啊。況且,當一些吸毒者的問題明明可以透過醫療來改善的時候,社會若還要無止盡地處罰他們,並不會有什麼好處,只是造成更大的傷害。

在藥癮治療的量能到位前,衛福部不敢大聲支持醫療前置化修法,將眼光放在所謂的「提高治療量能」,強調一方面必須繼續培養藥癮治療人員,另一方面要把預算擴大,好比目前由政府全額補助藥品費用的美沙冬替代療法便要繼續做,增加給藥的方便性,並擴大施藥點,才能讓更多人接受藥癮治療。

「若要準備開戰了,我們就要回去備戰。」諶立中代表衛福部這麼說著,同時補了一句,「或許2、3年都不夠。」

但至少,戰鼓聲是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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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店戒治所。(攝影/吳逸驊)
新店戒治所。(攝影/吳逸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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