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台灣的監所中,有近半數(42%)是因毒品相關犯罪入監的受刑人,當他們服完牢役、準備重返社會,從出獄的那天開始,就有眾多關卡要突破,包括面對社會給的各式標籤、找工作時的處處碰壁,以及與家人間不易修補的關係;而隨時浮出誘惑的癮頭,也挑戰他們復歸的可能。
這條復歸社會的路究竟有多難?從毒品更生人出獄後那一刻開始,政府與民間單位的支援量能,能否協助他們順利重返社會?
2018年,小萱(化名)研究所畢業後,從都市回到家鄉,工作的地點是接近山區的一所監獄。願意回到家鄉,是因為畢業前夕,指導教授對她的提問:「毒癮和酒癮治療的工作,妳有沒有興趣?那裡那麼遠,沒人願意過去,但這個領域又太需要人了。」於是她來到監所,成為矯正機關的心理師。
但小萱的信念,卻在2021年,受到不小的衝擊。
「當時別的同學是噗嗤笑他,覺得不可能,但他卻很堅定說自己準備好了,出去後要和妹妹團圓,要好好生活。」
但關在獄中十多年的阿偉,出獄不到兩週,小萱接到的卻是他的死訊。
一開始小萱十分傷心和震驚,她告訴我們,那幾個月,她反覆在腦海裡思索:
「到底是哪一個環節,我沒有留意?阿偉到底遇到了什麼困難,讓他無法繼續堅持下去?」
阿偉過世後,小萱慢慢從阿偉妹妹那裡拼湊阿偉出獄後那兩週的生活。阿偉出監後才發現妹妹是借住在前夫家裡,生活並不寬裕,不想增加妹妹麻煩的他,於是轉借住朋友家。剛出監所、沒有收入、沒有機車、沒有手機,跟著朋友找零工糊口,耗盡所有力氣。最後他再次用毒,在浴室跌倒後就沒再醒過來了。
小萱說,在更生人出監前,監所會盡可能提供各種資源和聯繫窗口,包括:戶籍地縣市的就業服務站、各縣市衛生局的毒品危害防制中心(簡稱毒防中心),以及更生保護會(簡稱更保會)的資源和聯繫窗口。而阿偉的妹妹在哥哥過世兩週後,接到就業服務站窗口通知阿偉去面試工作的電話,但,這些資源很可惜地「慢了一步」。
事實上,毒品犯更生人在離開監所之後,仍脫離不了重重的政府照顧與看管。
法務部保護司更生保護科的科長侯淯荏向《報導者》說明,出監後的更生人基本上分為「假釋出監」與「刑滿出監」兩種。假釋犯仍須受到司法觀護人的監督,必須定期向地檢署的觀護人報到跟驗尿,若驗尿出現陽性反應,觀護人必須告知檢察官,之後可能被撤銷假釋,回監服刑。
因人數眾多,目前只有各縣市毒防中心在毒品犯更生人出監後,會收到來自監獄轉銜的相關資料,並在出監後一個月內,以電話「追蹤輔導」(簡稱追輔)他們的近況。至於更保會雖然在全國22個縣市的地檢署設有分會,但他們不會主動聯絡更生人。
「我那時候不信任公家機關⋯⋯我覺得他們都會來找我麻煩,」36歲的生仔(化名)回憶,以往他跟觀護人的互動冰冷,不相信政府真心想要幫忙。
2022年生仔跟我們見面時,離開監獄不到半年。小平頭、臉上仍留有一絲強悍的氣息。他前後總共進出過監獄5次,人生近十年都在監獄中度過。生仔回憶,監所舉辦的戒毒、復歸的課程相當制式化,老師在講臺上照本宣科,幾十個、上百人坐在臺下,幾乎沒有人認真聽。
但某天上課時,生仔還有幾位即將出監的同學,被到訪監所的「利伯他茲教育基金會」(簡稱利伯他茲)輔導專員個別拉出教室面談。輔導專員向生仔提議出監後,協助他找工作,並陪伴他修復跟家人之間已破碎的關係。
生仔說,是這個主動瞭解他的需求、伸出援手的舉動,讓他在出監後,自動跟利伯他茲聯繫。
57歲的臧興國有20年反覆施用毒品的經驗,但成功戒癮後,他在利伯他茲擔任專門協助毒品更生人復歸的種子教師。他的成癮、戒癮、脫癮經驗,提供了利伯他茲重要的服務基礎。
臧興國說,為了讓「同學」提早知道出獄後的挑戰,利伯他茲的就業輔導、心輔與社工專員,會在獄友出獄前,進監所跟「同學」面談,瞭解、評估各別的狀況後,與他們約定出監後的各種協助。
但臧興國坦言,他也經手過數不清的復歸失敗案例。所謂的失敗,就像高等檢察署的統計數字(報告第4頁)所示,跟毒品犯罪相關的受刑人,出監後2年內的再犯率高達51%。這意味一半以上的人,出監後會再施用或販賣毒品,且持續進出監獄。
利伯他茲早在2000年就發現,協助毒品更生人復歸的第一個關鍵:更生人出獄當天,是否有家可回。
對更生人來說,若有家人與親友來迎接,表示有人關心,出監後有地方可去;若沒有人來接,一起出監的「同學」就可能會聚在一起,或是更生人當下就聯繫先前的獄友,最終很可能走上用毒的老路。
今年62歲的利伯他茲就業輔導組組長余世禮,就曾在監所外等更生人出獄時,看到更生人的藥頭朋友也在外面等。「這是一個搶人的工作,」他說,那時他只能跟這些「兄弟」好言相勸,要他們賣自己面子,不要把他正在等的「同學」接走。
其中協助項目也更為細緻化。法務部在2022年推出的「毒品更生人社會復歸多元支持計畫」裡,加入了「協助返家費」的補助資金,以及「個案房租」與「旅舍短期安置費」等補助,試圖補足毒品犯更生人從監所內轉銜到監所外,可能出現的空隙。
不少毒品犯更生人,過往因用毒拖累家人或敗光家財,與親人關係破裂,家人對毒品犯更生人出監的反應,經常不是歡迎,而是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家人因而搬家、換手機。
對於幾乎一無所有的他們來說,能在出監後,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住所,遠離過去吸毒、犯罪的環境,同時先自立,不過度依賴家人,是毒品更生人很重要的起點。
生仔就是在2022年的春天來到中途之家。在這裡,利伯他茲提供他民眾捐贈的二手衣褲,第一個月給他5,000元的生活補助費與一支堪用的中古手機,生輔員還會帶他去申請電信預付卡、買鞋,讓他不用為基本需求煩惱。
利伯他茲的中途之家最多可容納10位毒品更生人,暫住半年。住友們一開始互不相識,時間久了,有的人會變成朋友、互相鼓勵。生仔說,中途之家最大的禁忌就是吸毒,如果被發現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接受利伯他茲的安排,進入專門的戒癮治療性社區,否則就得離開。
有了得以棲身的住所以及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下一步就是尋找一份穩定的工作。
「如果你的親人不幸成為毒品更生人,你會不會希望別人也給他一個機會?」
至今,他已經媒合了超過120家的友善廠商。
找到工作後,毒品犯更生人還有另一個挑戰──債務。
不少毒品犯因買毒而負債,無論是銀行的信用貸款、卡債等,如果努力工作來的薪水必須拿去償債,還債看不到盡頭,對於更生人來說,堅持穩定工作下去的誘因,只會大幅降低。
余世禮說,大多數的更生人並不覺得信用破產是很嚴重的事,認為只要去做一些領現金的工作,不刷卡、不辦銀行帳戶,照樣可以過生活。但沒有勞健保、不用繳稅的工作,除了沒有保障之外,也降低了更生人與社會的連結。
以生仔為例,他在入監之前是飆車族,無照駕駛、闖紅燈等等的違規罰單累積到了20幾萬元,必須繳完罰款才可領回駕照。出監後,他找到一份清潔工的工作,需要有代步的機車載運清潔器具到工作場所。
「本金3折好不好?他欠8萬,3折、還24,000元可以嗎?」余世禮協助生仔和銀行端做債務協商,讓更生人可以逐步清除重回社會的障礙。
即便陪伴更生人走過復歸的路,余世禮說,社工、個案管理師(簡稱個管師)、心理師仍是「類家人」的角色,他們很清楚自己只能陪伴個案一段時間,原生家庭才是長期的支柱。
更生人的自立外,要讓家人願意加入支持者的隊伍,還得重建先前撕裂或拉扯的關係。
無論是利伯他茲這類民間機構,或有著半官方背景的更保會,重建毒品犯更生人的家庭關係,都是工作中的重點。
更保會從2021年開始,在全國聘用了42位個管師,雖然與一年上萬名出獄的毒品更生人比例懸殊,但只要需求上門,個管師也盡其所能伸出援手。
在更保會工作了2年、31歲的個案管理師呂衍瑋說,個管師會到個案的家中進行家訪,目的除了觀察個案與家人之間的關係,也可適時提供建議。他當時正在協助一位剛出監的單親爸爸,個案希望修復過往跟小孩子疏遠,特別是因毒入監而拉遠的親子關係;於是呂衍瑋建議個案以更多的親子相處時間,替代過往入監前建立在金錢上的互動,也建議雙方通LINE時,以語音通話代替文字訊息,讓孩子更能感受到父親的溫度。
侯淯荏說,如果毒品犯更生人一時三刻沒有找到工作,家人在個案返家時的一句話,像是「你要認真喔」、「孩子要繳學費了,沒有錢怎麼辦?」或相處時懷抱戒心,害怕毒品犯更生人走上回頭路,這都容易打擊他們復歸的信心。
侯淯荏說,希望個案改過自新的進度能快速地從0到100,「這是不切實際的期待。」他認為,進步時鼓勵,退步時給予更多寬容,毒品犯更生人被同理後才不至於受挫而放棄自己。
中央警察大學畢業後投入觀護人工作超過20年的屏東地檢署主任觀護人潘連坤舉例,一位中年生意人因受到朋友的誘惑,開始使用海洛因,每次躲在廁所裡偷偷使用毒品,直到警察上門抓人,妻子才知道丈夫用毒。進監所待了一年、假釋出獄後,夫妻間的信任始終有裂痕。
潘連坤要求個案要向妻子做出承諾,上廁所不能將門全部關上、出門要耐心報備去處。他說,個案配合了一段時間,才慢慢找回妻子以往的信任。
曾是毒品重度使用者的余世禮坦言,毒癮會在你最沒有防備的時候跑出來。因此,在更生人的家庭生活中,有一位可以即時將他從懸崖邊拉回的「正向陪伴者」,非常重要。
生仔的哥哥過去也是毒品犯更生人,哥哥比生仔更早戒掉毒癮。在生仔出監的第一天,哥哥在監外等他,讓他相當感動,也就此決心戒癮。而臧興國的正向陪伴者是妻子Coco,長達40年的陪伴,是臧興國堅持下去的重要因素。
除了家人,一般人花最多時間的職場,如果有友善的雇主或同事,不論有無成癮經驗,或是否有過更生人背景,若能給毒品更生人更多的同理,也能擔任正向陪伴者。
已在公立運動中心擔任清潔工一段時間的生仔,目前工作穩定,存了一點錢。他告訴我們,他的目標是開一間清潔公司,未來當老闆,僱用跟他一樣的更生人。生仔說:
「我知道這(復歸)有多困難,以前我接受別人幫助,現在我有能力,我希望可以當那個幫助別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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