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藥癮者的想像,常常停留在已妖魔化的形象,台北地方檢察署檢察官林達,卻在和100多位藥癮者對談後,開啟了截然不同的認知。他結合民間機構、和醫療資源,開啟北檢藥癮者觀護的革命。除了入監和法律懲罰,他們是否能走出第三條路,真正的讓藥癮者度過戒毒難關?
台北地方檢察署檢察官林達對藥癮的第一堂課,是100多位藥癮者教給他的。
一雙濃眉,不威而嚴,44歲的林達擔任檢察官至今20年。藥癮一直是他工作關注的焦點。2010年到2013年,林達加入北檢緝毒專組,當時他監聽販毒者,跟著警察到夜店與各地查緝毒品,看著青少年、上班族、大哥、老翁、少婦這些不同族群使用各種類型的毒品。那幾年他很困惑,為什麼吸毒的人怎麼抓都抓不完,老面孔不斷再犯進來?
喜歡閱讀、寫文章的林達,耐不住心底的惶惑,2014年轉任執行檢察官時,在藥癮者入監報到或繳易科罰金時,開始找有意願的人訪談。他聚集這群人在金華街的「咖啡小自由」,幾人圍成一桌,桌上擺著咖啡、紅茶、餅乾,放鬆的氣氛下,林達邀請大家分享自己的吸毒歷程,之後便靜靜地聆聽,不希望自己的身分和發言給分享者壓力。
很少有人靜下來聽藥癮者的故事,看到「林檢」玩真的,他們話匣子一開,一個接一個自述碰毒的過程、描繪上癮後的人生。那些分享為林達開啟一個與過往認知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位成衣零售店員:
檢察官,我跟你說,我覺得台灣17歲以上的男生都用過安(非他命)。我們家六張犂那樓上樓下都在用(毒),景美公教區也多,而且大家也愛玩機車。
一位底層工人:
派遣工作很血汗,用安(非他命)可以不睡覺,體力變得非常好。
一位女性:
我抽安(非他命),我男友用海洛因,海洛因一抽就進入寧靜的心理空間,但20分鐘藥效過後就感覺痛苦,戒斷症狀就來了,只好再抽。有人說安非他命可以減肥,不要相信,我在吸安時,是110公斤,根本減不了肥。為什麼?因為在吸時有辦法3天不吃飯,但休息下來不吸時,會吃6天的量。一定會胖。
過去林達也和社會多數人一樣,認為藥癮者無惡不作、甘於墮落,檢察官接到個案也難免直覺「吸毒活該,抓起來關就對了」。但訪談129位上癮者後,他發現這群人其實是生命有了狀況,有人是為了討生活,有人是娛樂或出於好奇,也有不少因痛苦造成判斷和控制力降低而用藥。他也發現戒癮之難,「像海洛因戒斷會全身發癢、打噴嚏、骨頭酸,那是大量消耗前額葉的血量。戒海洛因若能撐7天,那(個人)應該可以成就人間很多事。」
仇視和責罵,法律的處罰和監禁,只是把他們往外推,加重疏離。
長達一年的訪談,像修行般一點點除去知識的傲慢,知道我們眼中的「歹囝」有不少是處於不利的生命環境,去了魔的眾生相,開了他的視野,林達開始探索方法協助藥癮者治癮。
但戒癮卻是一條緩慢,也無法預估何時能復元的路。
但即便找到資源,一開始公務體系的抗拒不小。
當時林達找到了同是六年級生、48歲的北檢主任觀護人、現任法務部法醫所祕書室主任的曾信棟協助轉介。待過基隆地檢署和北檢的曾信棟,知道公部門保守且資源有限,過往在基隆時,他就一直想納入民間資源陪伴藥癮者,但持續讓資源進來實在困難。來到北檢幾年,從一起到咖啡小自由做訪談,到林達找到協會的場地和人員,他親眼看見過程中林達超強的意志和行動力。
曾信棟於是想出了成立「毒品專股」的專案組,把過往散在北檢13位觀護人身上的毒品個案,交由較有意願的觀護人專責輔導(最高時期有3位專股負責),也順勢累積觀護人了解藥癮的專業經驗。
北檢毒品專責觀護人沈品璇說:「我手上大概有450名個案,有時一天就要和40、50個人談他的生活、經濟或交友狀況。」除了在辦公室輔導以外,有時還必須要出訪關心。
走入位於新北市大坪林捷運站附近的辦公大樓內,解癮戒毒協會環境與北檢的觀護人室、縣市政府設立的毒品危害防制中心、或醫院的冷白的氛圍不同,暖黃燈光與壁貼,叫人放鬆。
俐落短髮,45歲、有著爽朗笑容的解癮戒毒協會主任康慧貞說,4年來,協會輔導由北檢轉介的藥癮者,從開始的數十位到現在每年超過400位。她手上學員7成以上是高中職畢業,也有不少碩博士生,這個組成反映雙北的藥癮者面貌,並非全是人們想像中的混幫派者;但不論是高社經或身處底層,「用毒只是在他的生命問題中,我們所看到的冰山一角。我真的沒有碰過任何一個人,他打死要擺爛的,沒有,他會吸毒都是有原因的。可能是來自於家庭的、工作的,或是情感上的創傷。」
康慧貞回想4年前,協會剛接觸個案時也極不順利。那時來的人會問康慧貞:「妳要問什麼?我可以走了嗎?」
不過,康慧貞用耐心和幽默感和他們互動,見到初來報到的人,她會大聲微笑喊聲「大哥你好」,不把他們當罪犯,而是當朋友。一次、兩次、三次,上課的人從對抗到接受,經常出現的對話是:「康老師,妳來妳坐,我今天要跟妳好好談,我觀察幾次,妳是會尊重我們講話的人,我來跟妳說,我發生什麼事。」協會統計裡,有7成以上的個案未讓身邊親友知道自己吸毒。
8堂課為期4個月,從為什麼吸毒、教靜心和打坐、到分享身心的感受、所傷害過的人......,目標是提升藥癮者的罪識感、病識感,增加戒癮動機。由於吸食毒品對他們來說比美食、家庭出遊、戀愛強度帶來的感受都爆表,透過團體分享,當事人能看到生命的得與失,意識到用藥對腦中樞的慢性受損、對生命與家庭品質的影響。
有別於法律人的觀點,康慧貞認為藥癮者其實跟吃安眠藥、酒癮或其他癮頭的人很像,成癮行為是源自生命的困擾。她陪學員們省思他們的金錢收入、社交狀況、感情關係,「如果不去解決其中一塊,引發他那種自願戒毒的動機,純粹靠法律懲罰,絕對只會一直不停再犯,直到更嚴重。」
為了讓與會者感到安心,我們無法進入匿名會採訪,但在會後,我們訪談了在協會進出幾次的「大雄」。快50歲的大雄,20歲時在軍中學會用藥,愈用愈兇,時間也長,用到換了顆心臟。他吸毒吸久了,不僅沒朋友,家人也遠離。但真正戒癮的動機,卻是就讀國小的兒子告訴他「長大後想當警察」,擔心以後被兒子看到他的紀錄。老來得子,讓大雄下定決心戒癮,開了水餃店,也成為協會志工,進到國高中用自己的故事反毒宣導。
當然失敗的個案也有,「畢業學員會聯絡我的多是壞消息,打電話告訴我說,出差用藥被抓,出事了,老師我要去死,死前打給妳,因為我還滿感謝妳的。」遇到無法回歸的人,康慧貞也就盡可能先安撫衝動,鼓勵他們活著。
但這條復歸之路,需要的不只是前端的監督、民間的輔導與諮商,更需要多元的醫療處遇。
台北市立聯合醫院松德院區成癮防治科主任黃名琪,也是受林達號召的醫師之一。她在藥癮防治領域工作了23年,照顧不少緩護療的藥癮者,她說,有時患者會合併躁鬱或憂鬱等共病,這時醫生必須讓患者定時服藥。
曾信棟觀察,黃名琪願意接納與醫療體系不同的靜坐、靜心等處遇模式,對各種輔導保持開放,透過她的支持,也帶進中央和地方的計劃及個案管理師的資源。
林達、黃名琪、曾信棟、康慧貞,他們4人先看見藥癮者的需求,突破公部門的局限和門戶之見,納入民間資源,從法律、醫療、社工、宗教、諮商等人才和資源,啟動變革的發條。
在生與死、佛與魔、監牢與復歸社會之間,他們知道,只有耐心而不武斷,才有機會在這條緩而漫長的路上,陪藥癮者走過戒癮的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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