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戴亮橘色鴨舌帽的「香丁腳(又稱香燈腳)」信徒,2月12日至20日間徒步走在中台灣的大街小巷,伴隨轎班而行,沿路居民準備茶水食物,一輛輛的便車掛著「累了請上車」布條,供疲憊的香客們暫歇。超過170年歷史的白沙屯媽祖進香活動,在短短的20年間,參與人數從3,000人躍升至今年(2023)逾10萬人,為台灣宗教民俗文化創造嶄新樣貌。
另一樁年度盛會大甲媽祖遶境進香活動,也將於4月21日到4月30日展開例行的9天8夜行程,預估有百萬人參與。兩個國內歷史最悠久的徒步遶境及進香活動熱潮逐年增溫,不僅是當代台灣媽祖信仰與文化變遷的縮影,也意外成為台灣民主化歷程的另類紀錄。
白沙屯媽祖進香過程充滿「隨機性」,第一是時程不固定,會在前一年農曆12月15日擲筊決定起駕、進火、回鑾日期,今年是繼2012年後再度於農曆元月出發,準備時間僅約一個月。此外,根據習俗,轎班行經路線亦為「媽祖決定」,神轎會出現上下、前後擺動等動作,對轎班人員傳達行進方向。
這些特徵也讓白沙屯媽祖被稱為「最有個性」的媽祖,在隊伍前方的信徒可能錯估路線而「被海放」,如果出現這樣的狀況,香燈腳們只能繼續往前走、在下個路口接上。進香過程中,媽祖會不定時指示在民家、宮廟等地暫時停駕或過夜駐駕,所到之處吸引大量人潮駐足圍觀。
歷經9天8夜、長達306公里的徒步之旅後,白沙屯媽祖2月20日下午4時返抵拱天宮。
2001年白沙屯媽祖進香、經過濁水溪時意外「撩溪」走水路,讓在場信眾嘖嘖稱奇,也讓這項傳統更廣為人知,隔年進香人數達到約3,000人規模。今年,白沙屯媽祖報名人數達到113,621人,創下歷史新高。
政治大學華人宗教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洪瑩發觀察,近年白沙屯進香活動吸引一批不以宗教體驗為導向的觀光客參加,儼然成為一種新的流行文化,「那當然今年人潮爆增,我覺得那是一個疫情解封的反撲釋放。」
他補充,在網路直播尚未興起的年代,早期白沙屯信仰有兩個重要推手「白沙屯媽祖婆網站」及「白沙屯田野工作室」,人員透過網站、紀錄片、DVD、刊物等形式進行宣傳,開始吸引一批民眾認識此文化。
GPS的使用也讓香燈腳更方便查找媽祖轎班位置,而上網追行程不固定的白沙屯媽祖,也形成話題。拱天宮文化組執行長洪建華表示,大約2009年起,進香活動就導入GPS功能;進香隊伍中,神轎及頭旗都有工作人員揹著GPS裝置隨行,好讓信徒掌握最新位置。
民間版GPS App開發者吳政賢本身是工程師,作為北港人的他希望為傳統文化盡一己之力。吳政賢從2017年起與夥伴合作,將現場收集到的GPS的位置資料即時顯示,如今該App還有聊天室、廁所位置、尋找共乘、遺失物回報等貼近香燈腳需求的功能,下載人次逾60萬,近年屢屢在進香期間創造iOS、Android 平台下載的「雙霸榜」。
白沙屯媽祖進香熱潮初始,1990年代初期文化界人士投入,是重要的源頭。劇場藝術工作者吳文翠曾是優劇場成員,1990年第一次參與白沙屯媽祖進香活動後,30多年僅缺席1次,也從做田野的「觀察者」變成「香燈腳」,而後更曾擔任過鑼手、揹GPS的工作人員,如今持續跟著媽祖完成進香之旅。
「我們剛來的時候,感覺到這個這個儀式其實是一個非常珍貴的土地的儀式;當時才2,000人,30多年後變成11萬人,表示有更多的人受到感召,感受到這個珍貴儀式帶給他們的力量,所以整體上來說我是非常開心的,」吳文翠說。她期盼,參與者在進香路上能把自己放在最舒服、最能夠感受到儀式的位置上,讓自己不變成別人的負擔,同時自己也可以伸手去協助別人。
白沙屯媽祖進香文化是台灣媽祖信仰的一道縮影。根據台灣宗教與民俗文化平台資料,全台灣媽祖廟至少有998間,北、中、南部都可見媽祖廟蹤跡,也發展出不同區域特色。
「祂在台灣是一個可以被大家接觸的公約值,然後又是比較流行的文化,自清代到現在仍然興盛不墜,好像這個女神沒有一天不流行過,」洪瑩發說。
至於北部,林美容表示關渡宮具代表性,雙北、基隆、桃園、宜蘭都可見「迎請關渡媽」習俗,二媽常至其他廟宇作客而不在廟內。
宗教神學都有強烈的族群性與地域性,過往,「官定」及「祖廟」常是媽祖廟「最高位階」的標準。
研究媽祖文化的《北港進香:往返台灣人心靈原鄉的宗教旅程》共同作者黃偉強指出,如台南大天后宮,即是全台最早由官方興建且列入官方祀典的媽祖廟,據傳康熙年間民間相傳鄭成功請求媽祖保佑,利用漲潮侵入台江內海擊敗荷軍,在民間聲名鵲起,乾隆2年朝廷正式冊封。日治時期,日本人不僅注意到北港朝天宮從清代以來所累積的宗教影響力,更認為進香活動更有助商業活絡,也推助朝天宮成為「台灣媽祖總本山」。而媽祖的祖廟在福建湄洲島,鹿港天后宮是台灣最早奉祀湄洲天后宮媽祖的廟宇,也讓它有獨特的地位。過往,台南大天后宮、鹿港天后宮、北港朝天宮被認為是最重要的三大媽祖廟。
清朝年間,台灣媽祖廟是往前湄洲祖廟進香,進香就像神明靈力的「充電站」。日治時期後雙邊已無法通行,各地媽祖廟便前往台灣本島具有名聲及歷久的老廟和大廟進香。
六〇年代後,台灣由農業社會轉入工業社會,改變了鄉村的人口結構與傳統文化。七〇年代面對冷戰危機,美中結盟下,台灣年輕人與藝文界展開回看人間、面向土地的鄉土運動,大甲媽祖遶境在《漢聲》雜誌報導、台灣文學家黃春明與攝影大師張照堂聯手的《芬芳寶島》紀實影片在電視台播出,都引起極大迴響,但也意外改變了台灣媽祖廟的位階版圖。
1975年,《芬芳寶島》首集播出〈大甲媽祖回娘家〉,國家電影中心2018年完成了數位修復並重現台語版。當年鎮瀾宮大甲媽未使用「遶境」而是「謁祖」說法,終點是北港朝天宮,但「回娘家」一詞讓鎮瀾宮有「大甲是北港分靈」的感受;之後鎮瀾宮從湄洲朝天閣媽祖廟迎回湄洲媽祖分身,把「謁祖」改成「遶境」,也令朝天宮不悅。1988年後,大甲媽祖改往新港奉天宮,自此改稱「遶境進香」。
黃偉強解釋,進香、遶境及遶境進香,不同名詞有其不同意義。
- 進香:
起初泛指信徒到廟宇燒香拜拜的行為,廟宇間的進香則可視為廟宇之間參拜交流的行為。在大部分情況有隱含「下對上」的概念,如分靈廟去祖廟進香、或靈力比較小的去靈力比較大廟宇進香,即有小廟去大廟拜拜,求取靈力的過程。
- 遶境:
廟巡視自己的轄區。以北港朝天宮來講,其轄區是雲林縣北港鎮和嘉義縣新港鄉南港村,它不會跨到別的地方去。特別早年地域觀念強,如果廟宇撈過界遶境,就會被視為一種挑釁行為。
- 會香:
由於進香多被認為有上下關係,所以有廟宇改使用「會香」字眼,指兩間廟是平等地位、互相拜會。
- 遶境進香:
遶境進香是一個複合性名詞,是將進香與回鑾遶境兩個活動並列,這是大甲鎮瀾宮改到新港時使用的複合性名詞。大甲南下往新港的行程是進香,回鑾後要遶境大甲鎮內4個城門,就稱為遶境。
時至今日,台灣各地媽祖廟仍存在微妙的「正統」競爭關係,例如北港朝天宮與新港奉天宮有笨港媽祖正統之爭;台南鹿耳門天后宮、土城聖母廟(正統鹿耳門聖母廟)皆主張傳承自古鹿耳門媽祖廟。
但徒步遶境進香活動的多元參與,也鬆動了地域、族群的疆線,成為台灣社會各種價值的轉化與投射,大甲媽祖遶境、進香以及白沙屯徒步進香活動具有捲動數十萬人、甚至上百萬人參與的能量,展現了另一種「實力」,也改寫了早年以官定、祖廟的標準。在信眾心中,「媽祖」都是大家的,今年白沙屯媽祖和山邊媽祖進香停駕大甲鎮瀾宮,「三媽會」的景象讓信眾嗨翻。
黃偉強以自己家鄉雲林東勢的賜安宮為例,過往只會迎請北港朝天宮媽祖一起來遶境,因為是同一個生活圈。「但有一年白沙屯媽祖經過我們這邊,新聞效應很大,2020年舉辦媽祖繞境的時候,除了請來北港媽祖之外,還特地跑去通霄請來白沙屯媽祖跟山邊媽祖。實際上我們和白沙屯的生活圈信仰範圍完全沒有關係,這代表白沙屯拱天宮是快速成長的廟宇。」
有意思的是,〈大甲媽祖回娘家〉該集紀錄片中,亦可看見大型徒步遶境與進香文化與台灣民主化同步──在戒嚴時期下,媽祖神轎是由憲兵領隊,顯示當年國民政府對於群聚遊行隱約的不安與監視。而今儘管有人憂心這樣大型的宗教活動有轉向商業化的問題,但數十萬、上百萬人民集會遊行,亦是民主化的指針。
無論是白沙屯媽祖熱潮或是徒步進香,都產生意外了外溢現象。洪瑩發觀察,台灣有愈來愈多轎組開始學習白沙屯的行轎文化,「大概20年前就開始擴散了,然後是這5年、10年達到頂峰;到處展現神蹟的形式,其實可以增加信徒,透過這一頂轎子去互動。」
他補充,白沙屯進香活動也帶動「結緣品」熱潮,其意義也開始轉變。作為大甲人的他觀察,原本大甲鎮鎮瀾宮遶境進香路上沒有特別在發結緣品,不過現在也可以看到相關現象,「結緣品的意義是我今天在路上、我要謝謝你。白沙屯原本是謝謝你,或者說我們認識,然後就拿個東西給人家,大家一期一會的感覺;現在好像有點大家在發、定點提供。」
此外,亦有愈來愈多廟宇,將進香活動改為徒步。像是南瑤宮媽祖到笨港進香活動,在中斷50年後,2014年由搭車改回徒步。台中大庄浩天宮「大庄媽」也進行250公里長的徒步北港進香活動。
林美容指出,信仰與神蹟故事的傳播密切相關,以前傳說都是一代代口耳相傳、且偏地方的共同記憶,不過現在已經進入到「個性化」時代,每個人的個人故事、媽祖婆如何提供靈感,這樣的信仰故事愈來愈多。
洪瑩發表示,白沙屯媽祖進香行列中,可以看到許多各式各樣自我裝扮的人,「他們是創造自我連結、自我價值的肯定;反而不太是回到宗教原本的東西,我覺得他們創造了一個新的價值連結,就是以自己為核心的宗教。」
黃偉強觀察,進香內涵從最初白沙屯人為了去北港拜媽祖,接著變成對白沙屯媽有歸屬感、跟白沙屯媽祖走,如今也有個人體驗或身心鍛鍊等多元理由。但他認為,進香行為可反映祖先的開發史,當人們過度關注單一一點時,可能也會忽略到自己家鄉的文化和故事。「我其實也滿希望(大家)能夠把那個目光放回到自己家鄉的神明,因為那個才是在地的東西,跟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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