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1980年代文史工作的投入、1990年代劇場身體行動的參與、2001年撩過濁水溪的影像紀實等,位在苗栗海線通霄鎮小村裡的拱天宮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活動,近年田野研究逐漸豐厚,又具神靈故事加持與自我實踐的投射,由地方性的宗教活動捲動至全國性的文化熱浪。
但百餘年來,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始終維持最素樸簡約的陣容,前方沒有任何陣頭,頭旗搭配鑾轎輕騎簡從上路;穿著「勇」字制服舉旗、敲鑼、扛轎者與隨香的香丁腳(又稱香燈腳)及奉茶者,便是媽祖的「兵馬」。徒步前往北港進香刈火路程上,這群與媽祖最親近的人,如同傳遞神靈與信仰的信使。《報導者》專訪過去多次擔任執事與隨香者,他們獨有的見證與體悟。
「進喔!進喔!」媽祖所經之處,無論民宅、機關、廟宇,都高聲呼喚,祈望媽祖停駕或駐駕。每一個聲音響起,若媽祖起心動念,鑼聲跟著緊促、轎身開始晃動,隨機隨著媽祖前進、轉身或者停留。
白沙屯媽祖進香,不計香丁腳,專屬的編組就是頭旗組和大轎組,每次上陣執事的共計12人。大轎組包括4人扛神轎,1人在轎前敲鑼;頭旗組則有6人、1人在旁敲鑼,全程有3班人輪替。扛轎、舉頭旗者,皆為男性;敲鑼者,則為女性。回程時再加上香擔組。這些職務,現今已不僅是白沙屯在庄人投入,也有許多外庄人報名,除了擲筊後由媽祖點頭外,更需具備「走完全程」的實戰資歷,大轎組尚要由實習生開始歷練,不經5、6年,扛不起媽祖鑾轎重任。
頭旗肩負引領信徒往返的責任,走在隊伍的最前方,猶如軍隊的前鋒官,有指揮進香隊伍、開路的性質。進香路上,頭旗通常在神轎前500公尺至3公里左右。萬一晚上媽祖在頭旗後面選定駐駕過夜。這時候頭旗絕不能原路折回,必須繞道而行,最終與媽祖神轎會合。舉頭旗者常是體能好、經驗豐富者。
「這人乃是高人吶!」
1994年,王榮裕受雲門創辦人林懷民之邀,在《流浪者之歌》中出任「不動僧人」一角,是雲門中唯一「不必跳」的角色,但不動更難於舞動,得紋風不動直立70分鐘,任由金色稻穀往身上傾倒,初時剃光的頭皮毫無保護,被稻穀刮得皮綻肉開,王榮裕仍分寸不移,一站成名,驚動武林,林懷民也忍不住嘆「高人」。現已是一頭斑白長髮、國家文藝獎等級的劇場名家,王榮裕笑談當年勇,「(《流浪者之歌》)演出之前,我已開始走白沙屯了,這功夫是有練過的。」
從大甲媽祖遶境進香、到白沙屯進香,藝文界都是民俗「再發現」的助燃劑。1970的鄉土運動滾動下,《漢聲》雜誌創刊號便報導了大甲媽祖遶境、黃春明和張照堂替中視製作的首部鄉土紀實片《芳芬寶島》,第一集也推出〈大甲媽祖回娘家〉,大受歡迎,讓大甲媽祖遶境躍入已離鄉離土年輕人的視野。九〇年代,優劇場則轉進白沙屯媽祖進香,實踐身體行動的訓練;此後,零場/江之翠劇場、金枝演社、身聲演繹社、臨界點、極體、河床和無垢舞團等等藝術團隊前仆後繼。近年,紀錄片《行者》費時10年紀錄下「無垢舞蹈劇場」的創作歷程,團員們如修行般完成白沙屯徒步進香畫面,又再一次映入大眾眼底。徒步走一次白沙屯,如同劇場人的「成年禮」。
現今63歲的王榮裕,當年是優劇場第一批挑戰白沙屯的劇場人,不只走全程、仗著對年輕時精壯肉體的自信,還打著赤腳走。1989年,優劇場有人已走了大甲媽祖遶境,「1990年,有團員看到報紙上小小的一塊報導,寫到通霄白沙屯也有類似的徒步進香,規模小、更古樸一點,我們就想改走白沙屯吧。」
八〇年代,劇場人劉靜敏(現名劉若瑀)受到波蘭表演大師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精神肢體訓練」方法的影響,創辦優劇場並展開為期5年的「溯計畫」,以田野的精神、苦修的形式,探向本土民俗,表演成為求道的載具。「那時候被操得很慘,一個跳車鼓的動作就要做3小時,跳到懷疑人生。也曾赤腳走到宜蘭明山寺,訓練就是修行,」所以王榮裕說,跟白沙屯媽祖進香初時很自信,「因為那時候我身體練得多好呀。」
母親是歌仔戲名角謝月霞,王榮裕從小在戲班長大,但自稱20多歲時都在做流氓,後來進到電腦公司上班,冥冥中還是被劇場牽引,「但我不是科班呀,當時劇場人講的話都聽不懂,我把他們當神一樣。我想,沒關係,聽不懂,做就對了嘛!」第一次走白沙屯時也是急行軍,兩天到北港,17號公路才剛開,晶亮的柏油才鋪上,太陽一照融了更滾燙,腳底脫了一層皮:
「回程時好似靈魂出竅,北港出發暈了過去,一醒來怎麼人到了虎尾了。」他自稱:「第一次就被媽祖收伏。」
第二年開始他細細觀察,「我天蠍座耶(意思是有懷疑的天性),跟在鑾轎旁邊觀察,他們(扛轎組)有沒有打pass呢?」有一回,因為鑾轎停在平交道前停下,就剩4個轎伕和前面敲鑼,他認真觀察,轎伕有沒有呼吸?有沒有什麼小動作?一陣靜默後,轉瞬間4人同時動作轉向,可以訓練到那麼好的默契嗎?
從此他不再探問真假,就跟隨白沙屯媽祖進香30年,其中18次全程參與;走了12年後,向媽祖擲筊獲准,進入頭旗組。問他怎麼被挑中的呢?「其實你在走的人家都在看,那時候白沙屯進香的人少,大家都會知道你去年來了、今年又來啦?大家都在觀察你。」所以那一個聖筊,不在當下、而是累加出來的信任。
擔任過6年頭旗,發現頭旗組常被誤解,王榮裕很想替頭旗組的人「申訴」一下。因為白沙屯媽祖進香沒有陣頭,頭旗就等於是她的陣頭,頭旗來了,就是通知大家:「媽祖到了!」要走到媽祖前方,但是頭旗不能走回頭路,如果媽祖往別方向去,就要想辧法遶、轉回去,「但是一定會有和媽祖走到不同路的,這是很正常的嘛,有些民眾會喊:『頭旗不要亂走!』拜託,大家要了解,這就是白沙屯媽祖的特色嘛!」
1993年王榮裕創辦金枝演社,中間亦受到白沙屯媽祖的引導力量。金枝的團員承襲了他自優劇場養成的身體訓練,多數人也徒步走白沙屯。近年他自己若演出時間衝突,不一定年年都去,但在金枝八里的排練場兼王榮裕私人住所的白板上,年度行程上一定標註白沙屯媽祖進香的時程,「頭旗組」的臂章,也掛在一眼可見的醒目處。
30年來的進香經驗,王榮裕不分享「靈驗事蹟」,他享受的是過程中見到的善的力量,大家互相扶持、同甘共苦,「如果真的什麼值得分享的心得,就是『再怎麼辛苦,都有結束的時候』!」行腳教他的事,是遇到困難,就面對。
「信仰是沒有對價關係的,但做為劇場人,白沙屯媽祖給我們的訓練,就是要強大的意志力、耐力,更重要是敏銳的反應,因為她的行動無法預測呀。」
王榮裕最喜歡進香結束那天,媽祖回家了,辛苦結束了,剩下美好,明年再出發,「你已經是她(媽祖)的一部分、她也是你的一部分了。」
鑼手站在神轎左前方,以每12下為一個循環,第12下須快速敲打2聲。鑼手透過聲音展現神轎的動能,身體雖然沒有與神轎直接接觸,但幾乎要與神轎同時移動,因此必須時時保持有機靈活的狀態,隨神轎快速轉動。想要做到同步的關鍵則在於「放鬆」。
吳文翠當年與王榮裕同為優劇場團員,她負責田野,正是看到白沙屯報導而打前鋒的人,30多年進香路,僅因母親過世時缺席一次。首次參加徒步進香活動時,是期盼自土地得到養分。參與過程中,她慢慢地從觀察者身分,轉為香丁腳,最後成為資深鑼手,也是白沙屯媽祖進香第一個外庄的鑼手。
從事表演藝術工作的她,身體及對聲音的感知非常靈敏,深受神轎動能感動,也在廟方的同意下學習敲鑼。1993年當隊伍行經台中沙鹿時,一位資深鑼手不慎跌倒、手部受傷,吳文翠就直接肩負起鑼手任務。
「它的基本狀態就是,要有我同時又無我,要有為同時又無為。」
吳文翠分享擔任鑼手的體悟:如果人太累或者想太多事情,鑼聲與神轎狀態若沒有合一,大家都聽得出來。
白沙屯徒步進香對身體的訓練和回饋,也成為吳文翠藝術創作路上的養分。歷經優劇場的訓練後,吳文翠1994年創辦《極體劇團》,2005年團名再改為《梵體劇場》,創作風格強調用自覺性的身心鍛鍊喚醒表演者潛質,不只探索身體的極限,也期盼從內心對話找到平靜。2006年,她也在雲門流浪者計畫支持下,前往日本關西進行徒步之旅。
從鑼手退下後,吳文翠也揹過幾年的GPS裝置,讓參與進香的香燈腳得以掌握媽祖位置。她笑說當時裝置又大又重,定位系統也容易飄移,停駕休息時間都不敢放鬆。
2001年白沙屯媽祖行經濁水溪時沒有走西螺大橋,而是直接「撩溪」走水路,吳文翠也在場見證。因輪班關係,當時她護住鑼手的腰,協助穩住腳步。她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從濁水溪上岸、撥開身上泥濘時,見到周圍所有人都向媽祖跪下祈福,那時她也同樣轉身跪下,眼淚奪眶而出。
撩溪滿20週年之際,吳文翠擔任《2021回首進香路:媽祖帶路潦溪2001》主編,採訪多位香客的人生體悟。她分享,一位來台念書的馬來西亞女學生當時協助一位中年男性上岸,數年後兩人再度在進香隊伍中相遇,男士很熱情地感謝女學生當年「拉他一把」;女學生告訴吳文翠,男士的這番話其實撫慰了她,變成一個更有自信的人。
神轎是媽祖的交通工具,但白沙屯媽祖才是真正的駕駛,徒步進香以媽祖的神意為依歸,根據媽祖「行轎」模式指示隊伍行進的方向。由四位扛轎的轎組成員、與一位鑼手同心協力,感受媽祖神轎的動態。神轎會呈現出上下震動、前後頓促、推磨、搖晃、掀擺、拉回重壓,甚或紋風不動等情況,是白沙屯媽祖特別的行轎語言。
白沙屯媽祖神轎的動靜行止,緊緊牽動所有人的目光與行動。神轎停下來,大家跟著停下來,等待媽祖最後的決定,ㄧ旦神轎決定往哪個方向前進,眾人就再次緊跟其後。
「如果不是因為擔任了(拱天宮)委員要避嫌,否則我也想繼續扛轎,我是不甘願退下來的。」大轎組副組長陳弼宏,扛神轎30年,現在是媽祖進香時是最貼身為媽祖移駕、服伺的人。他的「不甘願」,正是神轎組與媽祖親密情感的寫照。
「我們不是轎班哦,我們是『大轎組』。」60歲的林宏熹,現在是一線轎組最資深的前輩,多數時間擔任壓後的預備人員,觀看現場狀況,指導年輕人也隨時補位。早年白沙屯沒有分轎組人員,大家輪流扛轎;1989年正式成立大轎組,現在資深、新進和實習的成員約有40人,陣容龐大,獨立性強。
白沙屯媽祖特殊的行轎形態,忽而向東、忽而向西,忽而急停、忽而轉向,也令轎組萬眾矚目。林宏熹說,轎組出任務,不僅全是沒有酬勞的義工,而且每個人要先繳2千元,「我們吃的、住的、洗衣,都是全自理,後勤人員比我們扛轎的人更辛苦。」
林宏熹42年前開始扛神轎,那年18歲,開始時完全是好玩。他住在通霄灣、不是白沙屯本地人,「但班上有白沙屯同學,每次過完年後都有『特權』休假好幾天,不必來上課,好奇問他,才知道他們要去替媽祖扛轎。」不用上課多好,他也想跟著去,回家問媽媽,媽媽竟然對他說,「去吧,因為媽祖救過我!」原來媽媽懷他弟弟時,喉嚨長了個奇怪的東西,去拜了白沙屯媽祖後,覺得是「媽祖幫她拿掉了」。初始好玩的理由,深化成一種「報恩」。
陪在媽祖身邊那麼長,林宏熹見過的媽祖事蹟不可數:
「有回從西螺魚寮鎮南宮回程路上,那時都是牛車路,雜草叢生,已經走到半夜了,只見一戶修農具的店還有微弱燈火,媽祖選擇駐駕這裡過夜,結果第二天早上,轎子根本不出來,一量門比轎子窄了一寸多,怎麼喬都喬不出來。後來有委員跑來說,媽祖離開的時間還沒到呀,媽祖要走的時間,都要先擲筊,結果時間一到,轎子又能出窄門了。」
現今轎組育成已很系統化,不是看背景、不是看體格,最重要是對白沙屯媽祖的認同度。陳弼宏說,要連續5年參與進香,才能取得第一張門票;進來轎組學習要連續3年,才能拿到第二張門票、領得到「勇字」小背心。要真正獨當一面,可以扛轎,可能至少7、8年。「媽祖進香的鑾轎是四人轎,最前面是1、2號位、後面是3、4號位,1號位的需要冷靜果決,新手多從3號位開始。」
問如何「訓練」轎組?他們都強調,「我們白沙屯神轎組是不『訓練』的,」意思是要能心領神受,林宏熹說,要能把轎子扛得好,「定、掌、擺、移」四大技巧要能拿捏,但這種舞動不是練出來的,而是要能配合轎子的靈動,舉起來才漂亮。
但白沙屯媽進香的轎上,還有另一個山邊媽同行,兩個媽祖個性差異亦是信徒最樂道的話題,「這個可能每人的感受不同,我自己的感應是,如果山邊媽來(做主),會聞到一股清香;如果是白沙屯媽來,則是老沉香的味道。但我們轎組之間,不會討論這個話題。」
「與神同行」是否特別受照應?「我不好意思說一句,我覺得媽祖已經像是我家人。」林宏熹去媽祖廟拜拜方式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把貢品金紙放貢桌,他像拎菜籃拎在手上直接拜,「放在桌上,就像是客人了。」
全台灣的媽祖廟,幾乎沒有像白沙屯媽祖這樣主神會出廟的。早年他們轎班要守夜,就睡在轎前:
「媽祖在廟裡,你最多和她能有多近、6尺吧?已經很近,可以像我們這樣在身邊嗎?我們不是很厲害,才來扛轎,我們是很幸運,才能有機會來扛轎。已經有幸了,對於媽祖,我無所求。」
進香的信徒香客,早年稱「香丁腳」(台語發音),也稱「香燈腳」。農村社會時,有能力參與進香的村民大多是家境生活條件允許的家族,會派出家中的男丁、壯丁來擔負徒步進香的重任,故稱「香丁腳」。也有一說,「香」和「燈」相同為信徒對於神佛信服敬慕奉獻給予的貢品,隱含著信仰薪火相傳的意義,「香燈腳」便如同「爐下善信」。
「我們北港人是媽祖養大的!」60歲的李宗霖是朝天宮廟前厚德堂餅舖創辦人,近年又開了使用友善小農食材的誠食堂餐廳。和所有北港人一樣,非常以「台灣媽祖總本山」朝天宮為榮,「農曆1到3月,是朝天宮的進香期,進香客超過650萬人次。」
他一直以為,全台媽祖廟都是這樣。20多歲時喜歡攝影、對其他媽祖廟的廟誌開始感興趣,雖然朝天宮每年有超過2千個廟宇來進香,「但我們對於徒步來進香的大甲媽(1988年後改去新港奉天宮)、高雄朝后宮和白沙屯媽祖的進香客,特別尊敬。」他也因此當起香丁腳跟著走,2000年第一走,發現白沙屯拱天宮沒有廟誌,很想幫忙做些拍攝紀錄給他們。隔年再走,沒想到遇上2001年的媽祖撩溪事件,後來經常被使用的一張由西螺大橋往下拍的經典照片,便是他的作品。
「看到當下熱淚盈眶,我立刻打電話,那時手機還是Nokia,我激動和媽媽說:『媽媽,媽媽,媽祖撩溪了!』」
他形容,當下根本無法對焦、調光圈,只能一直按下快門,「當時走到西螺大橋已經3點了,我有點偷懶,想在橋上等,心想媽祖應該會回頭,沒想到,真的撩過溪水,那我的位置,其實也能拍到另一個全景的畫面。」
事實上,西螺大橋1952年完工,在此之前,白沙屯媽祖進香都得撩溪而行,但橋蓋好了後,49年都未出現這一次。2001年當下大約有近200名香丁腳跟著涉水走過濁水溪河床,當年又有同行人的拍照、以及新聞局正好進行《台灣媽祖婆》紀錄片拍攝,影像紀錄非常完整,把白沙屯媽祖進香認同推升到頂點。
李宗霖還透露了一段逸事。他在橋上時,看見新聞局的人已在溪邊架起腳架,很吃驚,問他們怎麼會想到先來這裡等著拍攝,「結果一個人跟我説,那一次他們沿途跟拍,因為媽祖行程不固定,一直預判錯誤,沒能拍到好的畫面。之後向媽祖祈求,給他們拍個好畫面,結果夢到媽祖要他們第二天到橋下去等。」
媽祖撩溪印在不同人心裡,都有不同的答案。亦有人認為,媽祖尋古路撩溪,亦在是開釋民眾莫忘來時路。「不過當下真的也會害怕,因為跟著走的都是歐巴桑。後來一位拱天宮人員跟我說,本來想找年輕人在下游搭起人牆,以防萬一,但回頭一看,全是老人家,心裡也有點慌。」
後來大家順利渡溪,李宗霖把拍到的所有底片照片都交給當時的白沙屯田野工作室,數年後收錄進《2021回首進香路:媽祖帶路潦溪2001》一書。「我一張照片都沒留,因為那不是我的,那是屬於媽祖的。」
這次經驗當然是終身難忘。但對李宗霖來說,和媽祖徒步更大的收獲是,讓他重新認識台灣,「我覺得長到那麼大,竟然不知道下一個地方的地名是什麼?下一個鄉鎮是什麼?對台灣人文地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對台灣了解那麼膚淺,非常慚愧。」
「我最喜歡破曉時開始走,那時天色真的好美,印象深刻的是走到三條圳這個地方要休息,就聽到村裡廣播,說媽祖婆來休息了,大家一戶炒一個米粉、準備一個菜湯來給大家(香丁腳)吃,真的好可愛的人文風情。我重新認識台灣,台灣太棒了。」
李宗霖說,早年北港接待這些徒步的香丁腳,就是全家人擠在一間,把房間空出來給他們睡,「還有鄰居是兩個老人家,但家裡有十幾床棉被,都是為了進香客,這種美好的人情,不能喚不回。」
「媽祖不必靠神蹟服人,那是最淺的層次。你問我媽祖給我什麼?就是做人要不斷提升對自己的標準。」
早年的香丁腳必須自行解決食宿問題,一路上難免餐風露宿。但隨著白沙屯媽祖德澤廣披,現在沿途信眾均會熱心準備各式餐點、飲料,免費提供進香信徒食用,除為香丁腳們加油打氣之外,更是感戴媽祖恩惠的行動表現。
住在台灣尾萬巒的林淼堯,娶了白沙屯女兒陳玉蘭,才知道有媽祖進香這個事情。一開始時他單純當香丁腳跟著走,幾年後發現,原本替進香團奉茶的兩個老阿伯,年紀太大了,沒有再出現了,就和太太說:「那就換我們來接手吧。」
與現在沿途滿滿的奉餐奉茶景象不同,早年白沙屯進香以在庄人為主,靜靜出發、靜靜回來,奉茶的人就那幾人,大家都認識。「後來雖然奉茶的人增加,但多半都提供冷飲和礦泉水,我們就想燒熱茶,讓大家有機會喝個熱的,」陳玉蘭說,「其實就是因為過去我們喝了阿伯的茶,受了人家的好意,現在也要回報這個心意。我和我先生說:『你不怕累,我們就來做呀!』」
於是每年林淼堯開他的小貨車,從萬巒北上通霄,再隨媽祖出發。要燒熱茶,幾乎是徹夜沒辦法睡,就這樣全程跟著媽祖跑。一開始只有一家四口,兩夫妻和兩個女兒林雨萱和林奕辰。奕辰說:「起初連要準備多少水、多少瓦斯都沒概念,結果水一下子就用完了,只好到各個地方去和人買水、買瓦斯。有一次,到西螺的一家瓦斯行買瓦斯,店家問:『你們從白沙屯來的哦?我也是白沙屯人,瓦斯送你們啦!』」
跟著行蹤飄忽不定的媽祖跑,也要考慮預測路徑的能力,茶車若走錯地方,就遇不到香丁腳,再好的茶也無人享用。林奕辰回憶:
「媽祖路程就有山線和海線,海線只有一條路,比較好預測,走山海就很難了。我們出來奉茶,是不會特別和媽祖祈求什麼,但有一次,好幾天都遇不到,媽媽就跟媽祖求:『希望媽祖給我們機會,可以服務大家。』之後的每一天都遇到媽祖,她真的給我們一個很大的機會。」
一年一年奉茶,人和車會老,善緣卻能擴散。台北做飲食生意的王俊凱,和一幫朋友連年參與進香,每年都碰到林淼堯、陳玉蘭夫妻,「他們的茶很好喝,但要徹夜熬茶實在太辛苦了。」只要碰到,王俊凱就到茶攤幫忙,後來甚至贊助手沖咖啡,擴大茶車的服務。
「我們每年出來進香前都會把車子送去保養,結果今年車子底座排氣管生鏽了,我先生就在想,不知道還可以為媽祖服務幾年?我就說,能服務多久就算多久啦,如果說小貨車不能服務的時候,就來用那個小轎車來服務,」陳玉蘭說。
長年跟著他們奉茶的王俊凱和銀行界退休的朋友楊豐祿,一直就想為兩夫妻買台新車,之前陳玉蘭、林淼堯遲遲不敢接受。「他們那台車真的太老舊、太危險,有一次晚上我們車子開在他們後面,連車燈都看不見,」王俊凱說,今年車子真的不能再開了,他和楊豐祿終於如願合資捐了新的貨車給他們。陳玉蘭還一直說,不能買太大,因為有時得遶小路去追媽祖呀。媽祖婆牽線,夫妻倆不只茶車換新,「服務團隊」也擴增到20人。
從小在白沙屯媽祖廟前玩到大,陳玉蘭見到這幾年家鄉的媽祖變成那麼受歡迎,覺得一起沾光了,「以前說我是白沙屯人,沒幾個人知道;現在一說白沙屯,大家都知道了,真的非常光榮。」陳玉蘭呵呵笑著:
「其實我們每年出來服務的時候,都沒有跟媽祖求什麼。我只跟她求:『希望明年還讓我還有機會再出來!』只要媽祖讓我有機會出來,這樣就等於是我平平安安啊,對不對!」
這是台灣傳統社會中人的良善,也是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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