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工系列之三】
在異鄉工作猶如走鋼索。有人在工地墜落,終生以輪椅代步;有人遭逢忽然失業的困境,決定縱身一躍,從此魂斷異鄉。新加坡的客工援助組織和本地華人教會撐起防護網,接住徬徨中國客工,成為他們在新加坡有力的後盾。
王大哥雙手沾上麵粉,小心翼翼地將手裡捧著的麵皮和餡料掐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把圓滾滾的餃子整齊排列在鐵盤上。他拍拍手上的白色粉末,手背和指尖浮出兩道鮮明的傷疤。
北方人擅長做麵食,來自河北的王大哥一早就上超市採買麵粉、韭菜和雞蛋,準備在回中國前煮一鍋親手包的餃子給大家吃。他的左手,已經慢慢恢復往日的靈活了。半年前,剛到新加坡工作4個月的他在工地工作時意外受傷,骨折腫脹的手讓他無法上工,最終決定向雇主申請賠償。
進入司法程序後,迎面而來的是漫長又艱辛的等待。新加坡政府依規定取消王大哥的工作准證,換發給他一張俗稱白卡的臨時准證,這張白卡意味著在司法調查期間,持有者不能在新加坡找工作、不可以離境。經濟斷炊的困境下,本地客工組織康侍(HealthServe)介入援助王大哥,提供他這段期間的醫療和食宿,讓他在新加坡得以好好治療受傷的左手。
熬過長達半年的司法程序,在康侍的爭取下,人力部最終判定王大哥的雇主必須賠償他這半年休養的薪資,盼到結果的王大哥終於放下心中大石。雖然左手依然受到不可逆的損傷,但至少能打平來新加坡時支付的仲介費了。
層出不窮的工傷案例中,左手骨折的王大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在危機四伏的工地,幾乎每年都會有客工意外墜落的事件發生,有人終身癱瘓,也有人不幸命喪他鄉。
2015年5月,來自江蘇的楊建輝從坍塌的建築平台墜落到地下層,餘生必須以輪椅代步。他在宣誓書中說:「雖然醫生起初告訴我不能走動時,我仍抱希望。但是,我現在已經接受自己能再走動的機會是很渺茫了。」
2016年9月,來自青島的孟祥波在工地現場被混凝土牆壓斷脊椎,以致終身癱瘓,接手此案的人力部專員向媒體透露:「當我告知他賠償額時,我能感覺他並不快樂,只是鬆了口氣。」
一個個工傷者的悲鳴,無力地控訴再多錢也買不回昔日健全的身驅。但面對餘生無法工作的生存困境,賠償金至少解決了燃眉之急,因為並不是每個受傷的客工都能判獲雇主賠償。
同樣在工地倒下的中國客工錢國梁,因為中風導致癱瘓,在經歷多年的訴訟後,法院認定沒有證據顯示工作勞動是導致其中風的主因,以「工作中身體蒙受的日常磨損(wear and tear)不算意外」為由,裁定雇主和保險公司不必支付賠償金。醫生也在庭上供證,錢國梁的腦出血是高血壓導致,因為他患高血壓多年但遲遲沒有治療。
這起案件在新加坡媒體的報導下引發不少討論,客工日常醫療的議題也逐漸受到重視,但在本地醫院收費動輒50新幣(約新台幣1,150元)起跳的高昂醫藥費下,如果是收入低於本地薪資水平的客工,怎麼可能願意走進醫院拿藥?
其實早在2006年,新加坡醫師吳偉良就有感本地的醫院就診費用昂貴、客工的醫療資源不足,創辦了新加坡第一個以醫療服務為宗旨的客工援助組織:康侍(HealthServe)。如今,擁有400多名醫護志工的康侍,在中國客工聚集的芽籠、南亞客工聚集的小印度、建有大型客工宿舍的裕廊和萬禮,都設有專為客工服務的診所。
康侍多年來為持有工作准證的客工維持看診5新幣(約新台幣115元)、牙醫10新幣(約新台幣230元)的醫藥費,像錢國梁這樣在工地中風卻無法獲賠的案例,專為客工提供平價醫療服務的康侍,就能相對有效地為其他客工解決法官在裁定書上所說「工作中身體蒙受的日常磨損」,避免後續還有類似憾事發生。
採訪這天,下午3點的康侍診所陸續走進幾位醫學院的學生志工,他們將醫療用品裝箱、分類,準備協助晚上7點的客工看診服務。
「康侍在服務客工的同時,也是讓這些未來的醫生學習如何尊重在我們國家工作的客工,」帶領這些學生的是康侍志工培訓經理劉育偉,坐在尚未開始看診的診間,緩緩道出康侍這些年的故事。
「我們所在的位置就是客工比較多的地方,芽籠這帶就是中國人比較多。」
康侍診所座落的芽籠,是新加坡最多中國客工聚集的區域之一,芽籠路的兩旁分別為單數巷與雙數巷,來過這裡的遊客就會知道芽籠「單雙有別」的默契:單數巷是美食區,雙數巷是紅燈區。康侍位於芽籠23巷,對面的24巷是特種行業聚集的地方,僅一條馬路之隔,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剛開始的時候很艱難,因為沒有人來,直到我們的創辦人跟幾位醫生過了一條街,走進雙數巷,開始認識當地人,瞭解客工的醫療需求並建立很多關係之後,慢慢地,那些客工信任我們後開始過來,康侍才走到今天,」劉育偉說到。
為什麼以合法紅燈區著稱的芽籠會成為中國客工群聚的地方?我在詢問當地店家和居民後,可以推定這個族裔空間的形成,主要是源於此處大量的中國客工宿舍。
芽籠位於舊機場航道下,許多低矮的老房遲遲未翻新,加上地處紅燈區,部分房子得以維持低廉的租金;2007年新加坡體育場重新整建,鄰近體育館、房租便宜的芽籠成為仲介挑宿舍的首選。原本就因為房租便宜、生活便利而聚集不少中國客工的芽籠,在建造體育場時又湧進一批中國建築工人,伴隨如雨後春筍般開幕的中國餐廳和網吧,久而久之,這裡就逐漸形成不同於一般老城區的文化地景。
在康侍診所開業不到一年的時候,工作團隊就發現單純的看診已經無法解決所有客工的困境。「我們發覺到那些客工來的時候,可能不是來看(生理上的)醫生的。起初我們的創辦人(吳偉良)就碰到,第幾個來看病的說他要自殺,創辦人就嚇一跳說我是醫生啊,我沒辦法治憂鬱症,」劉育偉描述。
這個看診經驗讓吳偉良發現,「其實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群體,要讓人把康侍當成家來看待的話,我們需要有一個群體來圍繞他們,不只單只是醫療上供應他們的需要。」於是康侍慢慢擴大服務規模,除了醫療援助,也開始有職能治療、心理輔導員、繪畫課程,並且為持白卡而不能工作的客工提供免費膳食計畫。
這個提供給白卡客工的膳食計畫經過一套完整的設計,康侍與芽籠幾家咖啡屋配搭合作,只要客工到咖啡屋出示康侍的膳食卡,就能在那裡免費用餐。劉育偉特別強調,這樣的設計是要破除「我給你飯吃」的施捨感:「選擇很重要,他們能夠選擇喜歡的菜色,可以坐在咖啡屋用餐,和新加坡人或哪裡人一樣坐在那裡吃。」
提到這些年接觸的中國客工,劉育偉更是感觸深刻:「跟中國勞工的話,其實我們跟他們的生活會更加深入,因為我們在語言上更能溝通,所以在陪他們走這條路的時候,他們能夠把自己的心聲更加掏出來跟我們說。」
過去曾有一位工傷的客工在回國前夕到康侍辦公室向大家道謝,原以為他和過去其他客工一樣是因為情緒太激動而哭了,但劉育偉發覺對方應該還有心事,深聊之後才得知,這位客工長期向家人隱瞞受傷的事實,前天才和父母坦白現況,他的父母也才終於告知,與他情同手足的表哥已經自殺了。長期擔負工傷的心理壓力,又突然接到親人離世的消息,讓這位客工感到人生非常艱難。
任何客工援助組織都無法解決所有問題,偶爾也會有無奈和無力的時候,結束新加坡的所有援助,客工回國後依舊要獨自面對人生的關卡。劉育偉說,他們在康侍工作就是「走一個、看一個、陪伴一個,幫他們度過艱難的時候」。
儘管新加坡的客工援助組織都希望能接住所有遇到困境的客工,但在人力和經濟資源有限的情況下,免不了要選擇性地給予支援,首要幫助的一定是生活遇到嚴重困難的工傷受害者,或是遭遇雇主欠薪必須要進入漫長訴訟期的客工。
然而人在異鄉可能遭逢的困難不只有工傷和欠薪,很多時候也會面對感情或財務的糾紛。這個時候,本地的華人教會就成為安頓客工心靈的防護網。
在芽籠11巷「愛加倍堂」服事多年的李先生觀察到,2008年是中國客工在新加坡信主的高峰期,短短一年內,本地就有18間華人教會開始舉辦中國客工禮拜。
我參與過幾次愛加倍堂的中國客工禮拜,發現來教會的中國客工都是獨自前往的中年男性,不會有太多社交活動,跟教會熱絡的氛圍非常格格不入。負責客工崇拜項目的李先生說,這些客工大哥都背負著養家的壓力,前幾年要賺錢養孩子念書到成家,孩子成家後,他們還要繼續工作好為自己未來的養老金做準備。沉重的經濟重擔,讓他們善於沉默忍耐,不太會透露自己的苦悶。
當這些大哥的重擔壓不下了,教會的長老和成員就會成為他們傾訴煩惱的對象。讓李先生印象最深的案例,是曾有一位中國客工被另一位中國客工以合夥創業的名義騙了10萬新幣(約新台幣230萬元),一下失去這麼大筆錢,整個人的情緒必然是崩潰無助,但因為被同鄉騙錢不屬於勞資糾紛的範疇,本地的客工組織很難提供實質援助。當時李先生為了安撫這位大哥的情緒,還是帶著他一次次到本地相關組織找法律諮詢,經過一連串的忙碌後,那位客工也逐漸意識到這筆錢是拿不回來了。
面對這樣的案例,教會能做的就是持續開導這位被騙錢的大哥,帶領他為騙他錢的那位同鄉禱告,讓他放下仇恨,繼續振作工作。
2017年10月,剛到新加坡3個月就面臨餐廳倒閉的中國幫廚,決定從租屋處縱身一躍,結束年僅25歲的生命。
他的母親千里迢迢從瀋陽飛到新加坡,沒想到帶回的是一個冰冷的骨灰罈。
這件事情很快在新加坡的中國客工圈炸開,一張頭髮凌亂、崩潰跪地的婦人照片被廣泛轉傳,儘管雙眼打上馬賽克,還是遮不住這位母親傷心欲絕的神情。跳樓原因眾說紛紜,有人把矛頭指向仲介,也有人批評本地雇主不應該在惡意倒閉前還招聘客工,但再怎麼追究責任,還是換不回一個年輕的生命。
「當時真的感觸很大,很多中國人在新加坡這邊工作,來到新加坡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了,回去就是骨灰,」談到這件事,在新加坡工作多年的仲介大衛(化名)還是頻頻嘆氣,雖然這不是他經手的案件,但當時只要同業碰到面都在討論這件事,大家或多或少都會回想起一些自己曾經仲介來新加坡的年輕人。
大衛也想起了,過去他也曾陪伴一個遇到困境的女孩,但她沒有走向絕路,而是咬牙完成她的出國夢。女孩來自湖南,當時大衛把手續辦妥接到人後,才發現她的體檢沒有通過,因為懷孕了。
按照新加坡政府的規定,女性客工一旦懷孕就必須強制離境。但女孩不想放棄到新加坡工作的機會,又苦於無法當場在這裡動手術,最後她獨自飛到廣東做人工流產再回新加坡報到,前後只用了一週的時間。
「我再一次帶她去體檢的時候,發現她整個臉非常慘白,經常冒虛汗,我就感覺中國勞工在這邊工作真的太不容易了,承擔很多很多東西。」
大衛從這個女孩的身上看見堅韌和承擔,我卻透過同為女性的感受,模糊地體會到女孩為了出國工作而割掉一部份的自己,某些珍貴柔軟的東西在強硬規範客工懷孕就要離境的制度下,隨著無緣長大的胎兒一起墜落破碎了,終生都將帶著這個不可逆的遺憾度過餘生。
康侍的客工休息室裡,王大哥擦擦額頭的汗水,站在鍋邊等餃子從滾燙的熱鍋裡一顆顆浮上水面。
門口來了幾個年輕女孩,她們都是康侍診所的學生志工,開心地拿碗來找王大哥盛餃子吃。
「啊,這顆破掉了。」鍋裡的水面漂浮幾片切碎的韭菜和一攤油。
我突然發現,來到新加坡工作的中國客工就像擠在熱鍋裡的餃子,有些人經歷高溫反覆煮沸後熟成渾圓的形狀,卻也有人在滾燙的熱水裡破裂,只剩下破碎的軀殼。
王大哥盛了碗餃子遞給我,笑瞇瞇地說,盡量吃,喜歡的話我再煮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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