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泰國對移工態度轉硬,在新法下有80萬柬藉移工成為非法身分。新年期間,我們看到一卡車一卡車的被遣返移工臉上,帶著耐人尋味的微笑,懷著對合法身分的盼望回家。
4月14日至16日,柬埔寨傳統新年乍到,各個角落掛滿了竹編七彩五角星祈福,家家戶戶團圓,一起帶著茉莉香串到寺廟祭拜;人民在大街小巷潑水和灑痱子粉歡聲慶祝,晚上不論村落或城市,人民都一起喝酒跳舞狂歡。
然而同樣是柬新年,在泰柬西北邊境的城鎮波貝(Poipet),卻有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4月1日,進入新年月分的第一天,波貝鎮已經出現比以往多出3倍的「從泰國被遣送回柬埔寨」移工潮。當天共有310位柬埔寨被遣返者(deportees)、分別由7台載貨用卡車載抵波貝,卡車後方是以鐵網圍成的載貨空間,不論男女老少、孕婦或孩子,依著編號上車,全部皆需站立,最多塞滿超過75人,如同沙丁魚般擠在同台車上。
這些人都是泰國官方認定「文件未經核可的移工」(undocumented migrant workers),他們要回家過年,就必須到泰國的警察局或專勤隊自首,申辦旅行文件並繳交旅費後,才會被送至看守中心(dentention center)等待回國。看守中心會將他們送往泰國邊境阿蘭雅(Aranyaprathet),等待一晚後,再送回柬埔寨波貝鎮。這些人皆以非法方式跨越邊境,為了在泰國尋求一份每日5~10美元的工作,有些情況甚至只有2美元。
過年前一天,我們自柬埔寨暹粒省首府暹粒出發,沿著國道6號公路駛向西北邊的泰柬邊境,路上一台接著一台的返鄉車潮,也有不少人開始潑水提前慶祝柬新年。初抵波貝,沒有想像中的混亂,反而異常空蕩,一直到公路的指示牌顯示「柬泰邊境(Cambodia-Thailand Border )」、「海關(Custom Office)」、「電信郵政局(Telecommunication) 以及「賭場(Casino)」後,人潮才開始湧現且複雜了起來;多國人士在舊鐵路上奔波往返,各種型式的交通工具雙向穿梭。在靠近邊境的圓環道路,向右走是前往泰國的方向,向左走則是柬埔寨人回家的路。
波貝的泰柬邊境以一座插滿兩國國旗的友誼橋(Friendship Bridge) 相連,對在泰方的百萬柬籍移工而言,橋的兩端滿是分離與重逢,更是一場人生賭注。
當我們抵達邊境約5.5公尺處,一群柬埔寨人拖著家當,正在道路旁和計程車司機議價返鄉的車資;緊接著是一台卡車接送在泰國工作被驅逐出境的非法移工,他們被送往波貝新火車站正後方的Mongkul Poipet傳統市場。雖逢新年,市場仍有三分之一照常營業,有人賣蔬果肉品、開理髮店、生活用品店和裁縫店。因柬方沒有看守中心,波貝鎮也無庇護所,政府單位選擇在傳統市場的一角,用鐵絲網圍出一塊空地,作為被遣送回國的無證件移工「回家」的第一站,他們稱為「移工協助中心」 (Migration Assistant Centre, MAC)。
早上10點03分,42名被遣返者,包括18名婦女、1名小孩,抵達移工協助中心。工作人員將形似牢籠的後車貨櫃打開後,一個緊貼著一個站立的移工依序下車,多數臉上帶著的是些許疲憊,和終於抵達母國那難掩的興奮笑容。依照現場工作人員的口號,他們先卸貨──「家當」包括了用米袋包裹的衣物和蔬菜水果,還有電鍋、釣魚竿、幾台直立電風扇、折疊腳踏車甚至是一整籠活雞和幾隻剛出生的小狗。波貝政府單位的工作人員引導大家男女分區坐,並由周圍的非營利組織人員提供水和點心,移工也在第一時間用手機通知家人他們抵達的消息。
政府單位人員優先詢問每位移工基本資料,卻也同時「公開」提供換匯服務,當天由一位身穿水藍色西裝外套及花洋裝的懷孕婦女負責,是現場相當弔詭的一幕。接著會由NGO組織藉由觀察和訪問,試圖找出可能遭受剝削、迫害或人口販賣的受害者進行輔導,若有人口販賣的情形,也會詢問是否願意有NGO介入協助。
一對夫妻與他們養的一隻幾個月大的棕色小狗,在人去市場空的移工協助中心繼續等NGO組織安排回家。他們在泰國工作,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領薪水,一毛返鄉的錢都沒有。夫妻臉上有著很深的疲倦,眉頭間卻也有一絲返家的解脫。為了回家慶祝新年,丈夫拿著小鏡子躺在老婆身上,老婆細細地幫他抓頭蝨、修剪頭髮,讓他看上去稍微得體些,一根根頭髮就落在移工協助中心的地上。
一對母女坐在NGO組織的諮詢室裡,也同樣在等待。
媽媽叫Tha Phalla,今年31歲,女兒15歲。受訪時媽媽總是面帶笑容,很願意分享,女兒也沒有低著頭,僅是戴著口罩偶爾點個頭。「雇主要我回來辦文件,不然他們需支付高額的罰款。」 Tha以往回柬是過年團圓,但這次主要目的是補辦文件。她當天晚上8點抵達泰方阿蘭雅的看守所,隔日一大早被送到波貝移工協助中心。2015年她逃到泰國,當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獲得合法文件,只知道一些仲介聯絡方式,就靠自己帶上孩子出發了。
透過仲介安排,Tha在建築工地工作,中間轉換了3次雇主,都是在工地,最後一個是在曼谷附近。頭兩年她的身體非常差,還需要照顧自己兩個更年幼的孩子,直到將孩子送回給父母照顧,情況才稍有好轉。她的大女兒在柬埔寨就學到六年級(Grade 6),即隨母親到泰國並繼續讀書,我不經意看到她肚皮上長15公分的手術傷疤,她說是惡性腫瘤,卻不願意多說發生了什麼事。
Tha來自越柬邊境波羅勉省(Prey Veng)的赤貧村落,問起在兩邊的工作環境相比,她乾笑著說:「我從來沒有在柬埔寨找到工作過,所以無從比較。」但她立即補充:「最後一位雇主人很好,每天在工地我可以獲得320泰銖(約10美元),但女性拿的還是比男性少。」泰國的每日最低工資即是10美元,在未有合法文件的身份下,女性能有這份薪資水準,確實算是很不錯,依照這樣的情況,每月應該還能有些儲蓄;然而在訪談結束後,這對母女仍默默到一旁的非營利組織尋求返鄉的車資和醫療資源協助。
在過年期間問她們「為何回家」像是個極愚蠢的問題,但蟄伏在回家過年的背後,另一主因就是必須回來「申請合法證件」。
泰國當局也多次強調,會一戶一戶地取締「非法」移工,除了會遭60~320美元不等的罰款,移工也可能蹲上5年不等的牢房,並遣送回原國家。不只如此,雇主每雇用一名無合法文件移工,也會被罰40萬~80萬泰銖,因此更加速雇主要求員工「被遣返」,並回國申辦文件。
還留在泰國的非法柬籍移工,若無錢負擔「被遣返」的旅費,就難有快樂的柬新年,每一天活在陰影下,害怕有朝一日被泰國當局發現。許多雇主也深怕被查緝,不是直接開除非法移工,就是要求員工「被遣返」回國辦理所需證件。稍微有儲蓄的移工,諸多選擇「自首」,並隨泰國當局安排回國程序,以求在柬申請護照及工作簽證。
An On就是其中一位自行到案者。
An今年40歲,來自暹粒省,一身打扮乾淨簡單,目前在泰國的溜冰器材製造工廠工作。他從抵達波貝到採訪期間,一直難掩笑容,問起怎麼這麼開心,他回應:「回母國當然開心,最重要的是過年後我就能領到完整的合法文件了!」這份文件包括護照(passport)、簽證(visa)、工作許可(work permits)以及雇主提供的工作合約(contracts)。文件即將到手所帶給他的喜悅,多過於與家人團圓──就算為了所有必備文件,他得支付2萬5千泰銖(約800美元),其中光是工作合約就可以被仲介喊價到幾百美元不等;也因此,他必須向銀行借貸550美元,還未回家過年,就必須扛起負債,也還不確定護照與文件是否最後真的會到手。
這已不是他第一次到泰國討生活,15年前他也曾赴泰國漁船上工作。問起那段經歷,他沉默了幾秒,才和我們提起:「我主要在泰國海灣附近的漁船上工作,當時每月僅有4,000泰銖(125美元),全年無休,船上的工作環境惡劣,工作文件也被雇主扣留,所以也無法轉換雇主。工作一段時間後,船長宣布要轉往印度尼西亞附近海域時,我知道已有許多漁工因此死在海上,所以奮力拒絕,逃回泰國。我知道自己當時真的非常幸運可以存活,也因此下定決心留在柬埔寨工作。 」
回到柬埔寨,他開始了自己的養鴨事業,做了許多年,本來也有不錯的成績,然而近年卻事業失利幾乎破產,走投無路,只得於不惑之年再次踏上泰國土地求生存。他開始在溜冰器材工廠工作,工廠內有400~500位工人,9成以上都是柬埔寨移工,An的薪水每月有300~325美元,加班1小時多50泰銖(約1.5美元),已經是柬埔寨最低薪資的2倍,更是鄉村平均薪資的4~5倍。「在泰國的工作環境沒有很好,但還可以接受,」他說。
自2014年以來,泰國對非法移工的取締變本加厲,在「合法移工身分」取得越加困難的情況下,從柬埔寨赴泰國的移工每年仍以10萬人數起跳,沒有因而減少,其中最大的因素仍是「經濟考量」。波貝村長在受訪時提出她的觀察:「大部份的案件,他們多少都還可以寄錢回家。」
根據IOM的年度報告,移工原本在柬埔寨的平均每日薪資為2.5美元,在泰國平均則有8.23美元,這近4倍的差距,仍是他們離開柬埔寨的主因;最常見的推力包括在柬找不到工作、薪資水準太低以及還不清的負債。然而合法移工的申請門檻依然難以負擔,中間商的欺騙與剝削依舊猖獗,加上泰國勞工政策變動帶來的資訊混亂與不透明,也讓貪腐官員有機可乘。缺乏公開透明的資訊和對移工友善的申請管道,使得這條邊境上,逃過去、被遣返、逃過去、被遣返的人,難以計數。
「如果可以合法,誰想要非法呢?」An在受訪最後和我們笑笑著說。即使「合法」並不代表就是「安全」──仍有許多合法移工被剝削和遭受肢體暴力──但至少合法是多一層保障,可以讓他們有正當身分待在泰國。
4月14日,柬新年第一天,最後一群被遣送回國的非法移工搭上計程車離開時,他們在車內向車窗外的我大力地揮手說再見,尤其後座年約40歲男子的笑容,讓他臉上的汗水滲進了臉頰的皺摺裡,眼眸藏進了好深好沉的故事,在此刻獲得那一分鐘的自由後,他這麼一笑,好像真的可以稍微,好好過個年。
過年期間,「驅逐出境,遣返回國」的卡車依然一台接著一台。這些車子被移工當成是返鄉的巴士,被雇主當成是讓員工回國辦證件的便車。每次卡車抵達時,現場並沒有新聞裡所見那般的沉重,反倒是看到他們回國的喜悅是真的,他們面對未知的無奈與擔憂,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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