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政府在去年宣布了「零國際幫傭計畫」,準備從2017年開始,到2019年之間,逐步減少輸出女性看護工。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印尼政府開始推動這項計畫?我們進入東爪哇的外南夢縣,探訪曾經來台的印尼看護工們,她們怎麼看在台灣的經驗?台灣夢為何變質?不在這波禁止輸出國家名單中的台灣,卻有高達18萬的印尼看護工。面對印尼的新政策,我們能看到什麼趨勢與轉變?
涼爽的午後,三三兩兩的女性外籍人士,包著穆斯林頭巾,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長者到公園裡,聚在一起討論生活點滴,抒解思鄉之情。
「我們支持總統這項政策的精神,但要真的全部禁止,應該很困難。」印尼NGO「移工照護」(Migrant Care)的創辦人阿妮絲(Anis Hidayah)受訪時表示自己對政策的看法。就在針對中東的禁令頒布後,其實仍有不少印尼看護繼續非法前往相關國家,因為如果不出國,家鄉賺的錢不足以維持家庭生計。
「但又能怎麼辦呢?為了生活,她們還是要出去啊。而且政府說會有新工作機會配套措施,都還沒看到啊。」阿妮絲苦笑著補充:「這些移工在國外工作的狀況都很差,很多國家的狀況甚至有如奴隸。除了中東國家之外,台灣也一樣。在外南夢那裡就有不少受虐死亡的案例,你應該去看看。」
外南夢縣(Banyuwangi Regency)是爪哇島東部的縣城,記者在今年春天來到外南夢縣。熱辣辣的太陽在頭頂上發威,水面上波光粼粼。一位漁夫肩上扛著漁具,下半身浸在水中,慢慢地往出海口走去。風中的濕氣摻雜著海味。
「你看!那邊就有一間專門辦理到台灣工作的仲介公司。」當地嚮導一邊說一邊逕自下車,往這個連接著台灣跟外南夢的樞紐走去。一進門,101大樓、中正紀念堂跟日月潭等台灣知名景點進入眼簾。不曉得的人,絕對會以為這裡是專門辦理到台灣旅遊的旅行社。
這個對台灣人來說完全陌生的外南夢縣,卻與台灣有非常緊密的關係。
外南夢縣屬於東爪哇省管轄,在這個縣級區域,總人口有約150萬人。外南夢與峇里島隔著短短海峽相望,但是與峇里島上滿滿遊客、商業化的光景完全不同,相對純樸。
外南夢縣的經濟以農業為主,但卻因為臨海,不時受到海嘯颱風的侵襲,使得這裡靠天吃飯的農民們,生活相對沒有保障。而外南夢是印尼幾個經由官方認定,可以申請出國打工的地區之一。也因為如此,多數家庭裡的男性務農,女性則是前往海外打工,維持家計。
其中在外南夢最東部的Tegaldlimo村落,雖然人口只有6萬多人,但曾經或是正在台灣工作的女性,就有8成以上。
問起女孩們,她們說,台灣這個非穆斯林國家,比起馬來西亞或中東等穆斯林國家,對她們更有吸引力。「因為錢比較多啊!」坐在丈夫旁邊,正在慢慢跟著網路上的指示,一一填妥資料,準備再度前往台灣工作的莉哈(Wardatus Sholiha)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我已經在台灣工作6年了,我還要再去。台灣人都對我很好,我很喜歡台灣。」
印尼是台灣外籍工作者主要來源 。根據勞動部在2017年2月底的統計,全台灣的外籍移工數量有62萬餘人,從事看護的人數則有24萬人以上,而印尼籍就佔了超過18萬人。
但像莉哈這樣對台灣有好感和情感,在外夢南,似乎不再是個共同的經驗。有更多例子,讓外夢南的女孩和女人,重新思索來台灣的意義。
「我們現在這個村落裡,近百位去過台灣的婦女,假日都會聚在一起,用中文聊天、一起分享在台灣遇到的事情。」身為外南夢台灣看護互助會的會長,美拉(Bunda Meila)一邊說一邊找出手機中的照片。「你看,這就是我們在這裡聚在一起編織的竹籃子,我們會將賣掉得到的錢,拿來幫助現在在台灣、或未來要前往台灣工作有需要的姐妹。」
因此,這些到過台灣工作的「前輩」知道同胞們在台灣工作的辛苦,希望在家鄉組織互助會,幫助需要幫助後輩姐妹。
「我現在過得很好,跟再婚的丈夫還有小孩子們一起簡單的生活,我很知足。若一切能重來,要我選擇是否到台灣工作。我的答案是『不要』。」曾到台灣擔任看護的蘇姬阿敏(Suqiayem)受訪時,年長的父母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寶貝女兒的經歷,臉上僵硬的表情跟沈默的氛圍,讓他們的心情不言而喻。
蘇姬阿敏從2012年開始,在台灣工作超過3年。但只有剛開始在彰化的3個月是合法身份,後來的時間都是以非法移工在台灣各地找工作,完全沒有保障。
「我離開第一個工作的原因就是受到雇主的性騷擾,他曾經忽然從後面抱住我,甚至上下其手,我拒絕之後,每天壓力都很大。最後受不了,我就跑走了。」蘇姬阿敏逃走之後在台中、中壢、桃園等地都打過工。
根據勞動部2016年的統計,目前在台灣非法工作的移工總數超過5萬人,也就是說,每12位移工就會有1人是非法。
雖然每個人離開的理由都不同,其實有不少都是因為受不了惡劣的工作環境,求助無門只好逃跑。或是簽證到期,不想繳付高額的仲介費,只好以非法的身份在台灣打工。但也因為非法的身份,讓他們沒有生病或出意外的權利,甚至在非法仲介威脅下,暗地生存。
「那個仲介說要『驗貨』,在車上直接要求我跟他上床,不然就要載我到警察局舉報我。」蘇姬阿敏捲曲著上半身,雙臂放在腿上,可以看得出來她回想這不堪回憶的痛苦。「我當然拒絕了他,而他真的就載我到附近的警察局。我下車後馬上拔腿就跑,最後是附近的檳榔攤救了我,不但幫我躲他,還載我到台中火車站。」
蘇姬阿敏成功逃出非法仲介的魔掌之後,她又陸續在幾個工廠打工賺錢。最後她透過非法仲介在台北一個家庭中找到看護的機會。
命運捉弄人,原本以為可以安安穩穩工作的蘇姬阿敏,在這個以禮相待的老闆家中工作一年後,就意外因為食物中毒而入院。
因為身份為非法的關係,雇主不敢帶她到醫院看診。蘇姬阿敏只好自己躲在家裡,默默地期待安然度過病痛。但迎接她的,卻是如地獄的邊境。
「我在朋友家待了一段時間之後,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我朋友後來找上印尼的仲介,印尼仲介還特別飛到台灣,帶我到醫院裡看病。因為那時候沒有錢可以付給醫院,醫院對我的態度相當惡劣,甚至連食物也不提供。在醫院的時候,常常需要靠朋友帶食物給我,我才有東西可以吃。」蘇姬阿敏最後說:「我總共在醫院躺了4個月,最後一個月我甚至陷入昏迷,完全不省人事。」
旁邊忙翻譯的NGO「移工照護」員工羅欽瑪廷(Unt Rochimatin)補充說明,表示這起事件後來也引起印尼政界的注意。當時蘇姬阿敏沒有錢付給台灣醫院,但也不敢貿然出院。幸好透過印尼仲介跟外南夢台灣互助會的力量,由代表外南夢的國會議員妮哈雅圖(Nihayatul Wafiroh)出面,成功讓蘇姬阿敏回到印尼,進入外南夢的公立醫院。
最後,蘇姬阿敏在外南夢的醫院經過26天的治療之後,雖然仍不能行走,但狀況漸漸好轉。蘇姬阿敏在今年受訪時,言談舉止正常,已經恢復到可以像一般人一樣的生活作息。
但並不是每位逃跑的看護都可以像蘇姬阿敏一樣,在經歷這些遭遇後,還能幸運撿回一命。有一些人的生命,就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摧殘後,消逝在這場惡夢之中。
「我們只是想知道,女兒在台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回來之後就死了?」前印尼在台看護黛西(Desy Ika Safitri )的父親蘇平蘭(Supilan)眼眶中泛著淚光,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出自己心中卑微的期望。而在一旁的母親蘇伊亞(Suiyah)已經用手捂著臉,眼淚潰堤。
根據黛西父母受訪時表示,黛西在22歲的時候開始到台灣工作,在今年初過世時,她前前後後總共在台灣工作了超過5年。黛西的父親手中拿著女兒生前的照片,透過翻譯慢慢地將他們所知道的經過吐露出來。
黛西的父親指出,黛西在3年的合法工作簽證結束後,因為想要繼續賺錢,不想出境、不願再付給掮客大筆佣金,所以非法滯留台灣在手機殼工廠工作了2年。但在一次車禍事件中,黛西陷入昏迷,進入新北市的醫院。
家人因為沒有錢買到台灣的機票,心急如焚,得到的資訊相當片段。再加上黛西非法滯留的身份,在台灣完全沒有可以幫忙她的人,只有幾位熱心的印尼同胞跟黛西的家人保持聯絡。
黛西在台灣醫院待了3個月的時間,最後透過外南夢的互助會還有印尼政府的幫忙,才將癱瘓的黛西送回家鄉。但不幸的是,黛西最後仍在回鄉2個月之後撒手人寰。
「我們無法判定黛西的死亡最主要的原因為何,因為她在台灣的醫院住了3個月。我們沒有詳細的相關病例。」黛西主治醫師、外南夢縣公立醫院醫師崔斯納(Tresna Risman Tara)接受專訪時指出:「在我們這間醫院裡,從2015年到現在,總共就接受過3個在台灣工作後癱瘓的病患,包括黛西在內的其中兩位過世了。」
蘇姬阿敏跟黛西的例子說明了印尼移工在台灣脆弱的一面,也反應出佐科威推動「零國際幫傭計畫」的原因。
事實上,印尼輸出移工已多年,早就看出台灣法制的不健全。
「你想想看,在一般的公司裡,全公司幾十幾百位員工,只有少數的人是管理層。但是如果你在雇主家裡工作的話,雇主的爸爸、媽媽、兒子、女兒全部都可以使喚你,這樣你的壓力不會大嗎?」印尼Binus大學,專門研究移工議題的教授教授卡蘭保(Charan Bal)受訪時指出:「除此之外,她們必須住在雇主家裡。這樣一天不就是24小時待命嗎?工資還這麼低,合理嗎?」
卡蘭保再補充說:「因為住在雇主的家中,才常有性騷擾或是超越僱傭關係的事情發生。雖然除了台灣之外,新加坡跟香港也都是這樣,但應該要向加拿大等西方國家看齊,給看護自己的宿舍,才會有健全的工作環境。」而印尼政府其實也了解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在佐科威上台後,就提出相關的要求。
雖然台灣政府沒有答應印尼政府的要求,但是在2015年8月,台灣跟印尼、菲律賓、越南與泰國等政府達成協議,將凍漲了18年的家庭看護薪資從15,840元調漲至17,000元。而在2017年2月,印尼官方再度提出要求,希望台灣政府將薪資從17,000元調漲為19,000元。
從近年印尼官員接受採訪時透露的訊息可看出來,印尼政府並不是要停止看護工的輸出,而是希望改善同胞們在國外的待遇。尤其若印尼國內的經濟狀況沒有改變,要禁止國人到海外尋求生計,有如緣木求魚。
根據外媒報導統計,在2014年前往中東禁令未發布前,印尼移工從該區域匯回國內的金額總數是28億7千多萬元美金。而在2015年禁令發布後,金額飆升到35億2千萬美金。
由此可見,雖然海外許多國家的工作環境險惡,不論是廠工或看護,仍希望到國外工作賺錢,維持家庭生計。但看到黛西父母涔涔流下的淚水可以想像,若要他們再選一次,他們可能不會同意讓寶貝女兒,踏上這條不歸路。
不少以往對於出國工作懷有憧憬的印尼女性,在悲傷故事口耳相傳下,動搖了原本美好的台灣夢;加上佐科威的中東禁令以及在今年開始的「零國際幫傭計畫」上路後,她們出國的門檻也相對提升。
在這樣大環境的改變下,台灣若不正視這個狀況,改善外籍看護的勞動條件,原本以為只是印尼政府「狼來了」的虛張聲勢,也可能成真,並且重重影響台灣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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