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自己不過是一位在圖書業打滾的「賣書佬」。但他卻因中共的打壓 ,被迫走上一條流亡的路。4月25日,在異鄉的林榮基選擇在赴台滿一年的這個時間點,重新把「銅鑼灣書店」開了回來;但4天前,他無預警在小街巷弄裡被人潑上紅漆,旁邊的中山分局開始加強對書店的巡邏。書店開幕前一晚,總統蔡英文送來了蘭花。對林榮基而言,這是個讓自由書店重啟心跳和呼吸的島嶼國度,在台北落地為家與開書店,對林榮基的意義為何?他又希望這間書店給台灣帶來什麼?
4月21日夜晚10點,我們與林榮基約在重生的「銅鑼灣書店」,很早之前跟他約了這一天,而這個時間,原本是他一天把書上架擦拭打理完後才得空的時間,沒想到,21日早上,他在巷內買咖啡時被等待已久的人埋伏攔劫,以紅漆潑至他的頭、他的全身。林榮基在警局做完筆錄,緊接著是各家媒體突來的訪談,直到深夜,荷槍實彈的員警離開書店,我們和他靜靜坐在這個與書店合一的「家」時,他才放緩腳步,重新整理這陣子以來的心情。
十多坪大小的空間,白色的書架林立,每個牆面上陳列了各式書籍,門口擺了一支寫著「銅鑼灣書店」的藍色羅馬旗,牆上到處有「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台灣獨立」、「香港加油」的旗幟和標語。走路時習慣拱著背的林榮基身型消瘦,蓬鬆灰髮還留有上午的紅漆印記。受訪時,他吃著一碗朋友稍早為他準備的港式餐蛋麵,訪談中也不時有台灣、香港的朋友打電話給他,慰問他被潑漆的遭遇。電話中說說笑笑,可以感受到他的好人緣。
在書桌前吃麵的林榮基身後是一座類似學生宿舍裡的鐵製上下舖,下舖堆著雜物跟書籍,而上鋪就是他每天就寢的床鋪,「以前在銅鑼灣書店的時候是睡折疊床,早上起來會把床放進廁所,結束營業再把床搬出來睡。」以書店為家的林榮基,一生都跟圖書業緊緊相連。
林榮基不稱自己是文人、知識分子,他說自己只是一個「賣書佬」。但這個賣書佬如今成了一個反抗巨人的大衛。
現年65歲的林榮基從1985年就在香港中華書局工作,中華書局與中國官方有深厚的關係,讓林榮基當時工作得並不開心。1989年的6月4日,中華書局裡面的工作人員對於六四天安門事件的態度傾向中國官方說法,讓林榮基斷然離開他人生第一份與書相關的工作,「他們把屠殺說成是風波⋯⋯中資的出版商出這種書,等於把歷史都改掉了。」林榮基決定不要當篡改歷史的幫凶,離開了中華書局。
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中國影響力進入他的人生。
離開了中華書局之後,他先待了一家代理台灣書籍的香港代理商,雖然只有短短幾年的時間,但那也是他第一次踏上台灣這塊土地。當時他慕名到了重慶南路的書店街上閒晃,隨意進入了幾家較大型的書店,「那時候(書店裡)所有周圍都是人,你會被困在裡面。那時候我想為什麼台灣搞書可以這樣(蓬勃發展),但是香港卻搞成這樣。」林榮基說那次的經驗讓他感到香港與台灣兩邊在出版、發行跟零售書業上的落差。
1990年代台灣的經濟正快速起飛,書商也賺進不少錢。林榮基當時代表的是香港的小代理商,不斷有大把鈔票入手的台灣書商對小代理商看不上眼。他後來再度轉行,1993年與朋友一起開了文具買賣公司。
但沒有商人靈活手腕的林榮基經營文具買賣不斷虧損,甚至有些時候連房租還付不出來,最後他跟朋友再度決定關掉文具買賣公司。「我其實也可以開書店的,要怎麼做我都知道,都熟悉。」雖然在圖書業的人生道路起頭上遇到不少挫折,但林榮基跟朋友在1994年正式開張「銅鑼灣書店」,開始了超過20多年的賣書生涯。
但一個賣書佬卻在2015年會被中國政府盯上,甚至「被失蹤」?
事實上,在2014年到2015年,中國公安部就已鎖定香港政論雜誌或獨立書店,並開始進行「跨境執法」,香港《明報》近日也報導,中共當時的目標是「淨化港澳傳媒」,而銅鑼灣書店成為拿下的對象。
在他們被消失的幾個月裡,香港民眾不斷集結遊行,要求中國政府釋放書商。而林榮基在2016年6月回港後,得知上千位港人曾為他上街抗爭,讓他相當感動。最後他不顧中國警方的威脅,召開記者會向世界說出被囚的經歷,指控中國政府違法逮捕。
也就因為這樣,一位賣書佬成了新聞焦點,也成了對抗中共政權的代表人物。
那陣子,在香港坐地鐵回家時,他每次都會換不同的出口走回家門,被消失之後,他每一刻在港的生活變得警醒,日日以口罩遮面。說不害怕有特務來抓他,是假的,再怎麼勇敢,面對敵暗我明龐大的巨獸,他也戒慎恐懼。
在過中國政府監禁時受到身體與精神折磨,林榮基說,被監禁的回憶會偷偷溜入他的腦海,成為惡夢,讓他飽受煎熬。而書本的世界是他忘卻一切的療藥,也是讓他專心不胡思亂想的鎮定劑。
而2019年香港政府開始修訂《逃犯條例》,讓林榮基必須做出另一個人生重大的決定。曾經「被失蹤」的林榮基害怕若修例一過,不再能仰賴香港的法治,只會被移送到中國審判。於是,2019年4月25日,他選擇離開已經居住超過60年的家鄉,移居台灣。
但銅鑼灣書店在台重啟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在這段時間他嚐遍了酸甜苦辣。
2018年3月,林榮基就召開記者會表示他要將銅鑼灣書店在台灣重開,並指出已有一位香港民主派的商人決定要投資這個計畫,但到了同年8月,該名商人遭到中國政府調查後,向林榮基表示撤資;而另一位原本有意願投資的台灣友人也因為害怕遭到中國政府報復,打消了投資的念頭。
「我看得出他一開始那種失望,本來不少人要投資,(一家書店)也不需要太多錢,但他很難想像一個最簡單的書店怎麼搞到這樣子, 菸當然一根根直抽,」紀錄片導演李惠仁在林榮基來台之後,建議他嘗試群眾募資的方式。於是林榮基跟幾位熟悉募資平台的朋友一起研究,撰寫企劃書跟文案,在2019年9月5日推出了「銅鑼灣書店台灣重啟」計畫。
這個募資計畫在一天的時間裡就達標,還是超標,募到近新台幣600萬元,出乎了林榮基的意料。
「剛開始我真的不相信。」林榮基回想起當時接到朋友電話通知時,因為不相信這麼快達標,朋友還寄了網路截圖給他確認,他才確認是個事實。之後他輾轉選了幾個地點,租金都不便宜,後來選在台北中山捷運站外一棟10樓層的公寓裡,跟原本的銅鑼灣書店位於銅鑼灣地鐵站旁的樓房裡很相似。捷運中山站3號出口一出來,拐進大樓,上到10樓,他逢人會說上幾回,「這裡跟香港銅鑼灣書店很像。」
1月中旬,第一次和我們見面那天,約的也是捷運中山站3號出口,他熟悉這裡的街頭巷弄,哪裡有自助餐有好喝的咖啡,還有哪些書店藥粧店,生活便利的就如同在香港一般,但台北顯得更略拘小節,但都成為他日常的生活風景。
愛書的林榮基在書店承租後,生活大半時間都泡在書本裡。如果有新書進來他就會先翻一翻,「有時候翻著翻著,幾個小時就過去了。」除了早上外出買咖啡,他每天中午會先到自助餐店把午餐跟晚餐的飯菜全部買齊帶回來,一餐幾十元,吃得不多,有時候也會用電鍋煮飯。他喜歡吃台灣的米,覺得好吃又安全;他也不希望把時間耗費在外出吃飯,他想要待在書店裡看書。
「我眼前看得到的這些書,是我最想要賣給台灣人的書。」沿著林榮基手指的方向看去,書架上的書多是歷史、社會與文化相關的書籍;書店有大量香港反送中的書籍、香港研究、中國研究。最靠近林榮基的是書桌上的幾堆書,其中有一套特別顯眼的大頭書《古史辯》。
2018年來訪台灣時,他曾在桃園一間小書店發現這一套7本的精裝書。當時沒有機會將這套書帶回香港,讓他後悔不已。「我想這本(套)書想了兩年⋯⋯跟人有人緣、跟書要有書緣,」林榮基說。
就在他移居台灣即將屆滿一年的時候,當時已經失聯的桃園小書店老闆來拜訪他。林榮基得知書籍仍未售出後馬上下訂,把這套朝思暮想的《古史辨》迎回到新書店裡。林榮基說這套書只能讓客人翻閱,是非賣品。他一邊說一邊拿出一本1980年代出版的《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斑駁破損的書頁邊角可以看出他經常翻閱,但乾淨的書面也可以看出他有多小心保存,讓書況不致於脱頁、散落。
賣書佬並沒有把書本當作純粹賺錢的商品,而是知識傳遞的平台。
林榮基說在台北重啟銅鑼灣書店並不只是一個反抗中國政權的象徵,他對於自己要賣些什麼書,有很清楚的策略。
林榮基認為台灣的書店有很多都是讓人們坐下來喝咖啡享受下午的「文青書店」,但是專賣歷史、社會與文化等書籍的獨立書店並不多。他認為這是台灣人比較不足的素養,他希望透過銷售書店內的專題書籍跟舉辦讀書沙龍的方式,建立起書店的特色。
目睹林榮基2018年的開店歷程,從一路失望到一路感謝,李惠仁說:「銅鑼灣書店只有在台灣才能夠開得起來,這塊土地是有心跳有呼吸的。」
但這塊土地也有不歡迎銅鑼灣書店的聲音。開幕前一週,被告知「銅鑼灣書店有限公司」已被登記,商標恐會有侵權的疑慮;而後遭人潑滿紅漆,恐嚇意味濃厚。林榮基被攻擊的新聞傳開後,Facebook上還有自稱是統促黨的人以「林榮基小心一點⋯⋯搞死你分分鐘的事」的言語公開威脅。人生第一次被人潑漆,還在自由安全的台灣,但林榮基也不撤退,他繼續接受各國媒體的採訪,繼續宣傳書店,他說,「香港人唔驚,香港人冇有怕。」(香港人不驚,香港人沒有怕。)
不是異議分子,也從未想過從事民主運動,但命運弄人,從一個中年開書店做生意的賣書佬,最後被逼到盡頭回頭抵抗,如果能好好看書賣書,誰想要流亡。
與當代中國愈接近,才能理解那種荒謬,那種香港在數年間就失去了出版的、上街的、言論的自由,失去了承諾的50年不變的一國兩制,未來還可能失去更多。但在荒蕪與茂盛之間,林榮基積極做出選擇,他內心會做的、愛做的還是書,他把銅鑼灣書店開回來,把自己的家和書店「種」在台北,還要用書店和剩下的人生,對抗那荒謬與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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