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房慧真/末代皇族家的小兒子,成為自己的自由
2021年,烏克蘭基輔市區的威廉.馮.哈布斯堡(Wilhelm von Habsburg)紀念碑。(攝影/Yuliia Ovsiannikova/Ukrinform/Future Publishing via 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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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夕,23歲的威廉和父親史蒂芬一同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如果幸運女神對他們招手,戰勝後威廉將成為哈布斯堡王朝─烏克蘭王國的攝政王,父親史蒂芬則成為波蘭王國攝政王,1793年波蘭立陶宛聯邦瓦解後,波蘭人、烏克蘭人長久以來兵戎相向、糾葛難解的民族問題,將由父子握手言歡,冰釋和解。威廉尤其同情長久被波蘭貴族壓迫的烏克蘭農奴,和俄羅斯帝國接壤,哈布斯堡東北部的加利西亞是帝國中最窮困的地區,在維也納人的想像裡,未開化的加利西亞為遼遠荒地,如同俄羅斯的西伯利亞。威廉幻想在他治理下施行左翼君主制,承諾給予窮人土地,帶來和平,還有民族自由。威廉幫自己取了一個烏克蘭名字:瓦西里(Vasyl),他精通烏克蘭語,在軍服下穿著烏克蘭傳統服飾,和山村野夫打成一片,出身皇室卻有馬克思主義的平等關懷,共產與皇族的矛盾結合,大家都叫他「紅王子」。

紅王子威廉.馮.哈布斯堡(Wilhelm von Habsburg)生於世紀末的1895年,上頭有三個姊姊、兩位兄長,排行第六,除了是家中么子,也是哈布斯堡王室旁支世系中最小的孩子。15世紀的匈牙利國王科爾溫說:「仗就任別人打!爾幸福的奧地利只管結婚,戰神給予他人之物,會由愛神餽贈予汝。」有著600多年悠久歷史的哈布斯堡王朝,不靠戰爭侵略,而是以婚姻締結擴增領土,於中東歐統治十多個歐洲民族。

威廉的父親史蒂芬(Charles Stephen)娶的是身兼托斯卡尼(義大利)公主的哈布斯堡女大公,兩人是隔代表親,貴上加貴。一戰爆發的觸媒──在薩拉耶佛被刺殺的王儲法蘭茲.斐迪南(Franz Ferdinand)是威廉母親的表弟;父親這方則有威廉的姑姑成了西班牙皇后,和威廉玩在一起的表哥是阿方索十二世的遺腹子,阿方索十三世一出生就成了國王,威廉則沒有那麼幸運,不斷與王位擦身而過。與王位最近的一次是一戰期間,威廉深受烏克蘭士兵愛戴,他們想擁立他為王,皇帝要威廉稍安勿躁,時機稍縱即逝,等在終點的是哈布斯堡王朝的解體。1918年11月11日,一戰結束,準烏克蘭攝政王的金色皇冠如齏粉風吹四散。戰後美國總統威爾遜(Thomas Woodrow Wilson)鼓吹民族自決,誕生許多新興國家、嶄新的民族身分:波蘭人、捷克人、羅馬尼亞人、塞爾維亞人等,威廉卻成了沒有身分的無國籍者,父親在維也納的皇宮被奧地利共和國收回,前皇室成員被趕出奧地利,除非他們放棄王位繼承權,曾經有一度,威廉只能仰賴烏克蘭民族共和國(1918-1921)的微薄退休金過活。

從「紅王子」家族故事,思索民族的定義

東歐史大家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在《民族重建》中將目光放在16世紀成立的「波立聯邦」,是近世最遼闊的多民族國家,基於共同的政治和公民權利,通過歐洲第一部憲法。史奈德認為當時的歐洲,其實與現在的歐盟類似。《紅王子》將時代拉近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哈布斯堡帝國,和波立聯邦同樣有著多民族融合的特性,也同樣頒布憲法,1867年所有民族一律平等,境內猶太人首度擁有公民權,1879年通過成年男性投票權,1914年哈布斯堡的臣民無須持證件就能走遍各個省分區域,無疑是歐盟去國界邊境的先聲。民族的定義為何?是公民身分與文明型態,還是狹義的語言與族裔,始終是史奈德關注所在。

《紅王子:一位貴族的秘密人生與流轉中的近代歐洲認同》, 提摩希.史奈德( 提摩希.史奈德)著,黃妤萱譯,衛城出版
《紅王子:一位貴族的秘密人生與流轉中的近代歐洲認同》,提摩希.史奈德(提摩希.史奈德)著,黃妤萱譯,衛城出版

針對哈布斯堡的這段歷史,史奈德為何要選擇紅王子威廉作傳?末代哈布斯堡王朝充滿刺殺與殉情的悲劇,也多有驚世駭俗或者閃耀如星的皇室成員。威廉一家所屬的「旁支」並不在老皇帝法蘭茲.約瑟夫(Franz Josef I)統治的權力中心,且生不逢時。父親史蒂芬1860年出生,幼年時便經歷帝國的統治權分化──匈牙利人強勢要求半個帝國掌控權,1867年,奧地利帝國成了二元分治的奧匈帝國,哈布斯堡貴族在剩下一半的土地裡互相競逐。1870年代,隨之迎來的是德國與義大利的分別統一,以民族主義之名告別帝國。威廉的母親托斯卡尼公主,成了末代公主,她以及她的兒女都失去了原有的繼承譜系。

史奈德從「旁支」這個邊緣視角出發,在帝國日暮時分,看威廉一家如何「最後一擊」?史蒂芬夫婦1895年生下第六個孩子威廉,威廉是個幸運兒,出生第八天,史蒂芬從養父那裡繼承加利西亞的土地。加利西亞的歷史可上溯至1772年,第一次瓜分波蘭的歷史時刻,由哈布斯堡、德意志和俄羅斯三大強權分割,哈布斯堡將分到的土地劃為加利西亞行省,直到1918年帝國覆滅。加利西亞的地理位置在今天的波蘭、烏克蘭之間,包括克拉科夫(Kraków)、利維夫(Lviv)等城市。1773年夏天,約瑟夫二世皇帝在出發前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弟弟:「我要去加利西亞了,麻煩多著呢!」皇帝一語成讖,在遠東的加利西亞以山匪和野熊著稱,更麻煩的是多種族群彼此衝突的問題。波蘭人始終想找回往日榮光,1846年,波蘭民族起義在克拉科夫爆發,僅僅9天就被奧地利軍隊撲滅。隨之而來的是大屠殺,並非軍隊殺起義者,而是以往被波蘭貴族欺壓的農民,一方面向哈布斯堡表示忠心,另一方面藉機報復,殺害上千名起義的波蘭貴族。此地還有歐洲數量最多的猶太人,時常在貴族與農民、波蘭人與烏克蘭人的械鬥中成為夾縫中的替罪羊。直到帝國解體後的二戰期間,猶太人仍然是波蘭與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洩憤的對象。

1907年,史蒂芬舉家從南方的亞得里亞海濱遷往北方的加利西亞,好及早卡位波蘭王位爭奪戰。他宣布從此一家都是波蘭人,讓6個孩子都學波蘭語,女兒們活躍於波蘭貴族社交圈。威廉的二姊、三姊接連出嫁,都嫁給波蘭王室貴族。在哈布斯堡王族,婚姻是否門當戶對決定地位的升降,甚至是皇位的繼承資格,姊姊們很明顯是低嫁,因為波蘭是哈布斯堡王朝統轄,史蒂芬在下一個賭注,兩個女兒與波蘭結親的代價是必須放棄奧地利女大公頭銜,意味放棄哈布斯堡王位繼承權,然而將來若是能成立波蘭王國,在王位爭奪上便擁有許多籌碼。

「創造」自己的身分認同,至死不渝

威廉是家中唯一一位從出生就學習波蘭語的孩子,命名也有波蘭典故,曾被寄以厚望,隨著姊姊與波蘭貴族聯姻,王位繼承順序早已落在眾家族成員之後。小威廉生來要為自己創造王位,並非像表哥阿方索十三世那樣被動繼承王位,而是主動「創造」王位,創造一個新的身分,如同他的父親宣告自己是波蘭人一樣。史奈德說:

「由多民族帝國所組成的舊歐洲為民族認同留下極大模糊空間,讓人享有某種自由。若民族認同是由血緣或國家定義,那麼民族認同並未為個人帶來解放。但民族身分若被視為關乎進化或信念,個人就有成長和改變的機會。」

末代皇族家的小兒子最能延續父親史蒂芬的創造性,他不要繼承父親的波蘭認同,他要自己去尋找。17歲那年,威廉獨自啟程往東,來到喀爾巴阡山脈,找到烏克蘭的胡楚爾族,深深受其吸引。他終於找到一種全新的可能,哈布斯堡王朝還沒有烏克蘭世系,他可以成為此世系的第一人。這是大膽又叛逆的「創造」,如此一來,他就和父親、兄姊即將開創的「波蘭世系」處於對立面,波蘭民族主義者始終否認烏克蘭民族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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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威廉.馮.哈布斯堡任職於烏克蘭人民軍總參謀部時的留影。(圖片來源/wikipedia)
1919年威廉.馮.哈布斯堡任職於烏克蘭人民軍總參謀部時的留影。(圖片來源/wikipedia)

一戰過後,隨著帝國滅亡,無論是波蘭世系或烏克蘭世系皆成昨日黃花,史蒂芬和威廉的民族認同卻沒有停止。尤其是威廉,一戰後烏克蘭並沒有像其他民族例如波蘭,得到獨立建國機會,烏克蘭民族主義者曾多次嘗試卻被無情捻熄。1919年的波烏戰爭,讓史蒂芬與威廉,父與子,徹底立於戰爭的兩端。1921年波蘭與蘇聯簽訂和平協議,瓜分烏克蘭領土,威廉接受媒體訪問,他提到利維夫被波蘭軍占領時,發生對猶太人的大屠殺,他氣憤地質問:「哪個文明國家會做出這種事?」那正是父親與兄長認同的身分,威廉的兩個哥哥都在波蘭軍隊服役。

從世紀末、一戰、哈布斯堡滅亡、二戰,到戰後的歐洲,隨著這個家族命運的跌宕起伏,我們可以看見「創造」身分的自由程度不斷窄化。二戰期間家族認同陣營的撕扯尤烈,威廉看到蘇維埃統治下的烏克蘭發生餓死幾百萬人的大饑荒慘案,年輕時期的左翼思想轉向至極右翼,他認為唯有投向法西斯,烏克蘭才有獨立的可能。他披上德國軍官的制服,且忘了從前是如何支持猶太人,選擇與希特勒為伍。和威廉最親近的大姊已入籍德國,有6個兒子都在德國軍中服役,他們是同一陣營。另一方:大哥、二姊、三姊都屬於二戰期間被德國侵略占領的波蘭陣營,1939年大哥被蓋世太保審訊,在納粹德國的種族定義下,哈布斯堡王族為德意志人,大哥原本可為了自保而主張自己是德意志人,他卻堅持自己是波蘭人,被關押到集中營。日後威廉秉持跟大哥相同的骨氣,二戰結束後他仍暗中支持謀求獨立的烏克蘭游擊隊,1947年威廉在維也納被蘇聯士兵帶走,先是來到利維夫,最後抵達基輔。被審訊時威廉堅持只說烏克蘭語。他想當烏克蘭人想了一輩子,這是他第一次抵達基輔也是最後一次,史家竟也有動人文學筆法:

「1918年,威廉在大草原上紮營,靜候時機前進基輔。現在紅王子終來到夢想之城,卻沒有頭戴王冠,而是被蒙住雙眼;沒有被拱上王座,卻是被領進地窖。」1948年8月,在獄中的威廉死於肺結核,「曾於1908年宮廷歌劇院裡見證法蘭茲.約瑟夫盛世的那雙藍眼睛在閉上之前,所見只餘生鏽床架與開裂的混擬土牆。」
時代洪流裡,他們抓住了「自由」

威廉生在民族認同寬容的哈布斯堡時代,死於自選國籍已幾乎不可能的黑暗20世紀中葉。他從小學5種語言:德語(父系和帝國)、義語(母系)、英語和法語(文明的象徵)、波蘭語,後來還學會了烏克蘭語。史奈德這麼評論威廉一家:

「我們既可說5種語言都是他們的母語,也可說他們根本沒有母語」;「創造和重塑身分的能力確實最接近任何自由概念的核心──無論是免受他人壓迫的自由,還是成為自己的自由。」

《紅王子》的終章是〈橙色:歐洲革命〉,蘇聯解體後,1991年烏克蘭終於獨立,威廉無緣得見。哈布斯堡末代王儲奧托(Otto von Habsburg)在1912年出生,1922年成為王位繼承人,1979年當選歐洲議會代表,哈布斯堡與現代歐盟在他身上完成奇妙的銜接。2004年烏克蘭發生民主抗爭「橙色革命」,奧托為其發聲,表示「歐洲的前途將在基輔與利維夫決定」。

2025年3月1日,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造訪美國華府,被川普(Donald Trump)與副總統范斯(J.D. Vance)當面羞辱,不歡而散,烏克蘭戰爭還在繼續。隔天3月2日,英國首相施凱爾(Keir Starmer)在倫敦召開「烏克蘭與歐洲安全峰會」,包括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德國總理蕭茲(Olaf Scholz)等共18名歐洲各國代表參加,全力支持烏克蘭,這是古老歐洲從波立聯邦、哈布斯堡王朝到現代歐盟以來所積累的人道價值、文明底蘊。史奈德說:

「民族必須面朝未來,人們日日都在創造與重塑民族。若我們真以為民族只存在於掌權者提供的整齊歷史敘事之中,那我們自己的故事便結束了。」

(編按:本文由衛城出版提供,內文經《報導者》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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