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疫苗戰爭:全球危機下COVID-19疫苗研發揭密,一場由科學家、企業、政府官員交織而成的權力遊戲與英雄史詩》部分章節書摘,由聯經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由《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過去,疫苗往往需要花費數年才能研發成功並普遍使用,研發曠日廢時加上失敗的風險,使藥廠對於流行病疫苗興趣缺缺。但COVID-19疫情以前所未見的速度席捲全球,奪走無數生命,而病毒又變幻莫測,使疫情一再反覆,似乎看不見終點。因此,來自世界的各大藥廠在此次疫情中無不摩拳擦掌,準備參與這場史上最大的疫苗戰爭,以全力阻止病毒繼續逞能。
記者布蘭登・波瑞爾(Brendan Borrell)透過訪問超過百位疫苗研發競賽中、來自各國官方與民間的關鍵人物,爬梳世紀瘟疫始末、深入分析COVID-19疫苗研發實況,同時亦不放過檯面下盤根錯節的政治棋局,並一窺美國如何整合國內不同勢力與派系,傾全國之力執行「曲速行動」計畫。不過,回首一切的開端,都從中國開始。
中華人民共和國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 2020年1月3日星期五下午1點30分
樣本瓶送來時密封在一只金屬盒中,它是從約800公里遠內陸的武漢市、在緊急情況下送達這裡的。在2019年12月26日,一個男人帶著咳嗽和高燒出現在武漢市中心醫院。這名病患41歲,在華南海鮮批發市場工作,那是一個有1,000個攤位的忙碌市場。在人口1,100萬的武漢市高聳的摩天大樓下,載著堆疊籠子的卡車從鄉間開進這個市場,籠子裝著像是竹鼠和貉(有著黑眼圈的亞洲狐近親)等動物。一些商販甚至販賣眼鏡蛇,牠們被誇稱既美味又具有療效。這些籠中的動物都等著被宰殺,然後放在柴火上燒烤,或泡在滷汁中烹煮。
武漢的冬季意味有霧、小雨和華氏40幾度的氣溫,寒冷的季節。這名市場工人已經病了近一個星期,他的咳嗽逐漸嚴重到胸部感到劇痛。細菌性肺炎和流行性感冒的檢驗結果呈現陰性,其他常見的呼吸道病原體檢驗也是如此。3天後,他被緊急送進該醫院的加護病房時一直吃力地喘氣。醫生將他麻醉後,把呼吸器的透明長管插入他的氣管,以代替執行他的肺部已無法做的工作;第二根管子從他的鼻子蜿蜒進入胃部以供應食物。有一陣子還插了第三條管子,沿著氣管直到他肺部最深的支葉。醫生透過這條管子注入無菌生理食鹽水,並吸出一種泡沫狀的粉紅液體到一只瓶子。肺部清洗的樣本保存在酒精中,和乾冰一起裝在金屬盒,然後被送到上海近郊的一所公共衛生中心,那裡有一位名叫張永振的微生物學家等著收件。
張永振小時候的夢想是當將軍,率領士兵上戰場打仗,但後來他成為以保護同胞健康為己任,並在世界舞台上展現中國科學能力的科學家。回顧當年他在北京的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工作,他的同僚經常會在清晨3點接到他寄的電子郵件,或者有訪客順道到他辦公室喝早茶時,卻發現他蜷曲在一張黑色小皮沙發上,原來他前一晚就睡在這裡。
張永振知道這種急性肺炎病例從12月就陸續從武漢市的醫院傳出,甚至時間還更早,但當地官員並未坦白呈報實際的情況。他們剛開始決定不報告中央當局,並下令摧毀病毒樣本。然而在12月30日,一份通告刊登在武漢市政府的網站:
市衛生健康委關於報送不明原因肺炎救治情況的緊急通知
各有關醫療機構: 根據上級緊急通知,我市華南海鮮市場陸續出現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為做好應對工作,請各單位立即清查統計近一週接診過的具有類似特點的不明原因肺炎病人,於下午4點前將統計表(蓋章掃面件)報送至市衛健委醫政醫管處郵箱。
聯繫人:毛冰 85697893 李瑩 85690943 郵箱:[email protected] 附件:相關信息上報 武漢市衛生健康委
這是一則來自武漢市衛生健康委員會的「緊急通知」,發給「所有相關醫療機構」,告知「一種不明原因的肺炎」。衛生健康委員會要求各醫院當天下午4點前,呈報任何病徵符合該描述的病人統計數字。第二則通知則告知衛生健康工作人員為可能的疫情爆發預做準備,開始組織專家團隊,快速診斷病患,和研擬一致的治療和傳染控制計畫。通知寫道:「未經授權的單位或個人不得發布醫療資訊。」
第二天,地方官員公布更多資訊,並發給國際通訊社一則標題為「中國調查有27病例的呼吸道疾病爆發」的報導。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WHO)──總部設在日內瓦的聯合國機構──的成員國有義務分享疫情爆發的細節。當世衛組織詢問中國有關這則報導時,政府官員說無需擔心。這種新的病原體似乎從動物傳給人,和狂犬病或西尼羅病毒(West Nile virus)類似,但現在沒有證據顯示可以從人傳給人。當局在1月1日關閉華南海鮮市場,並告訴世衛組織沒有醫療工作人員受到感染。
兩天後,在上海一棟有著紅寶塔式屋頂的建築裡,張永振和他的團隊打開那個金屬盒,在他們的生物安全等級三級的氣密實驗室展開工作。生物安全等級三級(P3)是僅次於最安全的四級(P4)的實驗室級別,專用來研究可能在空氣中傳播的致命病毒。進入這個實驗室必須通過兩道自動關閉的門。進門後,技術人員用手套臂在一個玻璃櫃中工作,玻璃櫃會吸出和過濾任何被汙染的空氣。
張永振手中的樣本充滿了細菌和病毒。他利用週末的時間從肺部沖洗液中分離出許多人類基因,然後為其餘的基因片段定序。許多基因片段來自活在人體口腔的有機體,包括來自牙菌斑和造成牙齦炎的細菌。張永振也看到大量來自偶爾可能導致已生病者發生肺炎的機會性細菌的基因。埋在所有這些通常無害的人體過客底下的是,一長串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會搞錯的核糖核酸(RNA,一種對細胞有若干用途的訊息分子,包括作為製造蛋白質的樣板):一種冠狀病毒。
張永振在近幾年來已開始專精於RNA病毒,這是一系列對人類最具危險性的殺手病毒,包括從一般感冒、流行性感冒,到伊波拉病毒(Ebola)、人類免疫不全病毒(HIV),以及在2002年造成大流行的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冠狀病毒。這些病毒在一個RNA的單鏈上攜帶它們的攻擊機制。雖然病毒有和我們一樣的通用基因密碼,而且用和我們一樣的化學成分構成,但許多科學家認為病毒不是生命體。和細菌或導致瘧疾的單細胞寄生蟲不同,病毒沒有移動、新陳代謝或自行複製的能力。病毒太小而無法以顯微鏡看見,最大的病毒大小和最小的細菌相當,但大多數病毒比細菌小數百倍。它們完全靠遵從其指令的宿主細胞生存。在細胞內,單一的病毒可以複製數千個自己,它們會逐一突破細胞膜,或在該細胞死亡時一次全部爆出。然後它們散出,再重複這個程序。在幾天內,宿主體內的病毒數量可以增加到數兆個。正如英國生物學家梅達沃(Peter Medawar)曾戲稱,病毒是「一則包在蛋白質裡的惡耗」。
人類感染的冠狀病毒在1960年代首次被發現,後來發現經常感染人類的冠狀病毒總共有4種,但它們很少製造出比打噴嚏更嚴重的症狀。然後在2002年11月,SARS出現在中國南方,症狀包括發燒和咳嗽,並可能進展為全面的肺部感染,甚至是心臟和肝臟衰竭。在隨後的8個月,全球有8,437人染病,並有813人死亡,這是一場深深刻劃在張永振記憶的恐慌和混亂事件。在證明冠狀病毒是這場瘟疫的元凶後,中國警覺到這類病原體是一個必須嚴加提防的大威脅,要付出不亞於對潛伏在南海底下的美國潛艇的關注。SARS病毒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果子狸(Himalayan palm civets),是一種像貓鼬般的哺乳動物,在當地市場和香港各地常被販售。那些果子狸則似乎是被野生蝙蝠傳染而染病。
張永振可以看出這種來自武漢的新冠狀病毒,帶有許多從雲南省一種蝙蝠身上分離出來的冠狀病毒相同的基因組,這兩種病毒的基因組因為感染病患的時間和地點而有所差別。張永振在1月5日完成他的分析,希望儘快公布這種新型冠狀病毒的基因序列。他是當時少數取得基因組的中國專家之一,但這個消息並未公開。就在那個星期,武漢的公安正在召集在社群媒體張貼發現類似SARS的冠狀病毒訊息的當地醫生。當局訓誡他們在網際網路上「散布謠言」,這在中國是犯罪行為。國家衛生和計畫生育委員會下達禁止公布基因組序列的命令,但有關疫情爆發的訊息持續在網路上傳開。當中國政府終於證實最近的疾病與一種冠狀病毒有關時,世衛組織讚譽有加,聲稱為病毒定序是「顯著的成就,並展現出中國管理新疫情能力的提升」。
不過,基因序列仍然未在線上公布。張永振的同僚和親近的朋友、住在澳洲墨爾本的愛德華.霍姆斯(Edward Holmes)說:「這似乎很荒謬。」1月11日上午,張永振坐在上海機場的跑道準備飛往北京出差時,霍姆斯打行動電話給他。霍姆斯知道分析的結果,但不知道實際的基因序列。他告訴張永振世界各國的研究人員都急於獲得序列,張永振應該公布它。「我要霍姆斯給我一分鐘思考。」張永振說。每當張永振思考事情時,他眉頭的皺紋就加深。霍姆斯耐心等待。飛機引擎正在加速。
「我們必須現在就公布它。」霍姆斯堅持說。
「好,好,好。」張永振說。他掛了電話,並以電子郵件寄檔案給霍姆斯,檔案名稱為WH-Human_1。
然後霍姆斯以電子郵件連絡在蘇格蘭愛丁堡的朋友安德魯.藍包特(Andrew Rambaut),並告訴藍包特他已取得基因序列;藍包特主持一個名叫Virological.org的網站,為病毒迷提供訊息。當時已是愛丁堡的午夜過後,但藍包特是夜貓子。他要霍姆斯把檔案寄給他,然後他們兩人寫了一段簡短的描述,小心地避免觸犯那位已康復病患的隱私。最後,藍包特按了上傳鍵。那時是美國時間星期五晚上,但基因序列的連結很快在Twitter上瘋傳,並透過電子郵件群組、簡訊和Slack通訊軟體分享給了數千名研究人員。
「就這樣啟動了。」一名病毒學家寫道。
「以科學的速度傳開來。」另一名病毒學家說。
「神奇時光。」第三名寫道。
不過,張永振將不會得到他應得的歡呼。這位愛國的中國人將為違反政府禁令而付出沉重代價,因為當局立即採取行動沒收了他冰櫃裡剩餘的肺部沖洗液,我們只能如此推論,因為張永振從未直接明說。他們限制他在實驗室的活動,並把他當成國家的敵人。官方的說法是糾正,「從此麻煩事沒完沒了」則是霍姆斯的說法。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中國一面壓制國內、一面告訴世界沒有發現新病例。
官方表示,從疫情開始以來,有41個人被初步確診並加以隔離,他們接觸過的763個人被密切追蹤。換句話說,這種冠狀病毒已經被控制住了。
在張永振寄出新型冠狀病毒的基因序列之前四天,傑森.麥克拉倫(Jason McLellan)正站在猶他州帕克城(Park City)一個擁擠的滑雪用品店裡,等著購買一雙照他的腳熱塑形的新滑雪板靴。口袋裡的行動電話響起來,他低頭看螢幕,那是他的昔日導師、國家衛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 NIH)疫苗研究員巴尼.葛拉漢(Barney Graham)打來的。麥克拉倫7年前離開國家衛生研究院,現在是奧斯丁德州大學的副教授,不過他是那種穿著短褲和星際大戰T恤講課的教授。
麥克拉倫擠出店外去接電話。葛拉漢說,武漢市的肺炎群聚感染可能是由一種冠狀病毒所引起,他正在規劃儘快設計和試驗一種疫苗,他希望麥克拉倫加入。此時此刻,兩人都沒有想到人類即將面對一場瘟疫。當然,這個想法始終存在他的腦海,但那是因為他從事的行業的緣故。
身為醫生和病毒學家的葛拉漢是一個率直的中西部人,身高195公分,有著傾斜的寬闊肩膀,蓄著灰色的鬍鬚。他在國家衛生研究院的疫苗研究中心(Vaccine Research Centerru, VRC)工作近20年,研究特定病毒如何導致免疫系統失常。葛拉漢在談論他研究的病毒時,雙眼凝視著遠方,流露出像是牧場主人對郊狼又咬死一隻小牛那種不情願的尊敬。在剛滿60歲時,曾是堪薩斯農場男孩的他為自己買了一輛有酒紅色座位的F-150皮卡車。他的車牌號碼是VAxIN8R。
疫苗研究中心距離美國國會大廈約15公里,位於馬里蘭州貝塞斯達(Bethesda)草木蒼翠有如大學校園的國家衛生研究院裡的40號建築。疫苗研究中心當初設立的目的是為了因應人類免疫不全病毒/愛滋病(AIDS)瘟疫,但葛拉漢鑽研的是較鮮為人知的疾病。他知道過去曾發生過許多次病毒從野生動物傳染給人類並引發嚴重後果的例子,人類免疫不全病毒即源自黑猩猩,很可能是獵人在宰殺動物取肉時受到感染。
正如葛拉漢曾和著名的傳染病醫生安東尼.佛奇(Anthony Fauci)討論過,科學家可以做一些事來協助人類為下一個瘟疫爆發做準備,佛奇就是徵召葛拉漢加入國家衛生研究院的人。源自動物的疾病過去可能局限於熱帶叢林的偏遠洞穴,現在卻對全世界帶來威脅,因為幾乎任何地方的人都能輕易在早上跳上一輛巴士、下午就搭上一架國際班機。在過去10年間,世衛組織曾宣告4次與人畜共通傳染疾病有關的公共衛生緊急事件:2009年的豬流感(swine flu)、2014年和2018年的伊波拉瘟疫,和2016年的茲卡病毒(Zika)感染症。
一些專家稱未來可能發生的瘟疫為X疾病(disease X),而葛拉漢對我們人類能如何合作來阻止它有一些想法。目前約有120種已知的病毒對人類有潛在危險,這些病毒可區分為25種不同家族,其中已核准疫苗供治療的只有13種。全世界的衛生措施大多數專注於已出現的危險病原體,但整個病毒世界卻有一大片人類未知、缺乏研究和未加防護的空白。過去10年來葛拉漢曾主張也研究沒有疫苗的12種病毒家族的代表,藉由擬訂一套策略來因應這些「原型病原體」,讓研究人員在將來萬一它們的近親出現時就能先有準備。葛拉漢希望人類不要總是落後瘟疫爆發一步,而是要領先一步。研究中國的新型冠狀病毒將是一個機會,可以展現在面對威脅時,科學能多迅速地採取行動。
葛拉漢知道沒有人比麥克拉倫更快。麥克拉倫是葛拉漢的結構生物學大師,他可以精確地告訴葛拉漢這種病毒每個部分的形狀。
麥克拉倫掛電話後,發了一則WhatsApp訊息給他在奧斯丁德州大學最聰明的研究班學生丹尼爾.瑞普(Daniel Wrapp),幾年前瑞普曾參與一項冠狀病毒疫苗的研究。他寫道:「葛拉漢準備嘗試從中國武漢取得冠狀病毒的基因序列,他想儘快弄出一套架構和疫苗。你想加入嗎?」
一分鐘後瑞普回覆訊息說:「如果不趕時間應該很容易,這聽起來可能很有趣。」
回到國家衛生研究院這邊,葛拉漢認為他在這個冠狀病毒基因序列有一條內線,那是他展開疫苗研究所需要的。在佛奇的建議下,他連絡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主任高福,一位葛拉漢曾在幾次國際會議上認識的科學家。等了幾天沒有任何回音。最後國家衛生研究院取得Virological.org網站1月10日向全世界發送的基因序列。「它已經在網路上公開,所以誰都可以取得。」麥克拉倫在一則給他德州實驗室成員的訊息中抱怨道。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