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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大說謊家時代:從漠視真假到真相凋零,《紐約時報》傳奇書評人角谷美智子犀利解讀「川普式」政治話術》第九章書摘,經麥田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作者角谷美智子為資深評論人,曾撰寫《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書評30餘年,並獲得普立茲獎。本書探討當代正面對強大的輿論危機,當社會充滿似是而非、未經驗證的陰謀論;經科學驗證的事實卻不再讓眾人信服;群眾「智慧」壓垮了專家分析與學術研究,我們該伸手挽救「真相」,還是繼續任輿論漂流?
正如作者在序言指出,真相仍是重要的,因為它是民主的基石:「我們可以就政策與問題展開辯論,我們也應該這樣做。但那些辯論必須以共同的事實為基礎,而不是透過兩極分化的言論及捏造無稽之談,直接訴諸情感與恐懼。」我們或許無法控制別人是否撒謊,但我們可以控制要不要讓他們對謊言負責,「還是在精疲力盡或為了保護我們自己的政治目標下,假裝視而不見,把漠視真相變成常態。」
「製造一些騷動,打亂原有的秩序,一切就會陷入混亂,我就是混亂特使。」《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中的小丑
川普(Donald Trump)在著作《大膽想,出狠招》(Think Big)中宣稱:「世界是個可怕的地方,獅子為了填飽肚子而殘殺,但人類是為了好玩而獵殺。」他也寫道:「使人想在火災、洪水等緊急狀況中搶劫、殺戮、偷竊的強烈貪念,也會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運作。它就潛伏在表面下,並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抬起那骯髒的頭來咬你一口。你就接受它吧,世界是個殘酷的地方。人們會為了好玩或向朋友炫耀而消滅你。」
但川普不是唯一抱持這種負面想法與虛無主義的人。在國會中,許多共和黨人也放棄了理性、常識,以及決策的審議過程。有些人坦言,他們之所以投票支持稅賦法案,是因為有巨額捐款人的贊助。眾議員克里斯・柯林斯(Chris Collins)表示:「我的贊助者基本上是說:『你不投票讓那個法案過關的話,就別再打電話來了。』」國會對於移民改革遲遲無法採取行動,年復一年拒絕對槍支進行管制,也導致悲劇接二連三地發生。
華府的虛無主義反映了一些更普遍的感受,也是造成那些感受的原因:它反映了大家對制度日益失去信心,對法治及日常規範與傳統日益失去尊重,那是我們喪失文明的一種症狀,我們愈來愈難跟觀點不同的人進行相互尊重的辯論,也愈來愈不願先姑且相信人性,不願為無心之過留些餘地,不願禮貌地傾聽他人的想法。
是這樣一種感覺:生活是很隨機的,沒有意義的,也不在乎後果。想想《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裡的布坎南夫婦(Buchanans),「湯姆和黛西,他們這班人都是粗心的──他們把事情搞砸了、把人撞死了,就縮回錢堆裡,或回到他們漫不經心的兩人世界,丟下爛攤子讓別人收拾。」這種現象也反映了《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和米榭・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那些刻意令人反感的小說所獲得的推崇,以及戈馬克.麥卡錫(Cormac McCarthy)的《險路》(No Country For Old Men)和尼古・皮佐拉圖(Nic Pizzolatto)的HBO影集《無間警探》(True Detective)等調性陰冷的傑作所獲得主流的欣賞。
新的虛無主義是,維基解密發布美國的機密檔案,卻沒有刪除可能與美軍接觸過的阿富汗百姓名字──國際特赦組織等民權團體警告,此舉可能對那些姓名曝光的人造成「致命的後果」。
新虛無主義是,有人靠著製造假新聞賺錢──據估計,每個月線上廣告的收入高達一萬美元 。美國國家公共電台(NPR)報導,一個完全虛構的故事,配上標題寫著「涉嫌洩漏希拉蕊電郵的FBI幹員被發現死於明顯謀殺」,在臉書上分享了50萬次以上。那個故事是加州一家名叫 「非資訊媒體」(Disinfomedia)的公司捏造的,該公司經營好幾個假新聞網站。
NPR報導,「非資訊媒體」的創辦人傑斯汀・科爾(Jestin Coler)宣稱,他創辦那家公司是為了顯示假新聞有多容易傳播,他也說他很喜歡玩「這個遊戲」。他指出,他和旗下的假新聞寫手「也對自由派做類似的事情」,但效果不如向川普的支持者發佈假新聞那麼容易爆紅。
新的虛無主義是,邁克爾・安東(Michael Anton)。他在川普任內擔任國家安全會議的高管,以筆名「普布利烏斯・德西烏斯・穆斯」(Publius Decius Mus) 發表了一篇文章,標題是〈93號航班選舉〉(The Flight 93 Election)。在該文中,他把2016年的選民困境和911恐攻事件中搭上聯合航空93號班機的乘客相比。他也把投票支持川普的選民比喻成衝向駕駛艙的乘客,他寫道:「不衝進駕駛艙的話,只能坐以待斃,反正你可能會死。你──或者你的黨派領袖──可能衝進駕駛艙,但不知道怎麼開飛機或讓飛機降落。沒有任何保證,唯一確定的是:不嘗試的話,必死無疑。 」
社群媒體上充斥著最糟糕的種族歧視、性別歧視以及惡毒殘酷的言論,而且還刻意加上眨眼或冷笑的表情符號。這些酸民被揪出來時,常說他們只是在開玩笑──就像川普每次發表過份的言論時,白宮助理也是辯稱川普只是在開玩笑或被誤解了。2016年11月,在一次另類右派的會議上,白人至上主義者理查・史賓塞(Richard Spencer)在演講結束時高喊:「川普萬歲!我們的人民萬歲!勝利萬歲!」他那樣大呼口號後,現場觀眾回以納粹式的敬禮。事後有人問他的看法,他回應,觀眾「顯然是帶著諷刺與熱情的精神那樣做的」。
誠如研究人員馬威克和路易斯在〈線上媒體操縱與假資訊〉(Media Manipulation and Disinformation Online)那項研究中所示,諷刺的法西斯主義可能變成一種誘導性的入門毒品,最後促成沒有諷刺意味的版本:「4chan網站上的酸民『語帶諷刺』地使用種族污衊的用語2、3個月後,更容易接受那些白人至上主義者深信的主張。」
事實上,《赫芬頓郵報》(The Huffington Post)報導,新納粹網站《風暴日報》(The Daily Stormer,目的是「向大眾傳播民族主義和反猶主義的訊息」)還為寫手提供了一份寫作風格指南。例如,它建議「把一切問題都歸咎於猶太人」,並提供一套認可的種族詆毀清單,還令人心寒地建議寫手使用幽默語氣:「本站的基調應該是輕鬆的。」
那份寫作風格指南的作者建議:「尚未經過我們薰陶的人,應該無法判斷我們是不是在開玩笑。此外,嘲笑種族歧視者的刻板印象時,也要有自覺。我通常認為那是一種自嘲的幽默──我是種族歧視者,我嘲笑大家對種族歧視者的刻板印象,因為我不會把自己看得太嚴肅。」
「這顯然是一種策略,我真的想用毒氣毒死猶太人,但那不是重點。」
從性情與習慣來說,川普當然也算是酸民。他的推文與隨便的嘲諷就是酸民的本質──充滿了謊言、嘲笑、謾駡、廢話;像憤怒、孤立、自私的青少年那樣口無遮攔,活在自己打造的泡沫中,以抨擊對手及恣意展現憤怒與不滿來獲得他渴望的關注。
即使當上了總統,他仍持續對個人與機構挑釁,不斷地在推特上發文及轉發辱駡、假新聞,以及狡詐的暗諷。2017年的耶誕節前夕,他在推特上轉發了一張照片。照片上,他的鞋底有一塊血跡,上面標示著CNN,藉此再次詆毀媒體。2013年,一位推特用戶稱川普是「推特上最大的酸民」,川普回應:「這是很大的讚美!」
記者約書亞・格林(Joshua Green)在2017年出版的《魔鬼的交易》(Devil’s Bargain)中透露了許多內幕。該書指出,在玩家門爭議事件(Gamergate) 之後,班農招募了許多遊戲玩家──有年輕的、孤僻的、大多是白人男性──加入布萊巴特新聞網。雖然他們一開始沒有特別的意識形態傾向,但他們渴望向傳統體制扔炸彈,並把川普視為志同道合的人。格林寫道:「川普本人藉由轉發佩佩蛙(Pepe the Frog) 的照片,以及偶爾轉發白人民族主義者推特帳號的內容,來鞏固這個另類右派聯盟(他的員工堅稱他是無意間轉發的)。」
事實上,解構主義是非常虛無的,它意味著記者和史學家透過仔細收集及權衡證據來確定最佳事實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它認為理性是一種過時的價值觀,語言不是交流的工具,而是一種不穩定、欺騙性的介面,不斷地自我顛覆。解構主義的支持者不相信作者的意圖可以賦予文本意義(他們認為意義取決於讀者/觀眾/接收者怎麼看)。許多後現代主義者甚至認為,個人責任的概念被高估了,套用學者克里斯多夫・巴特勒(Christopher Butler)的說法,因為它助長了「過於小說化和資產階級的信念,以為個人的人類動力(human agency)比較重要,而不是歸因於潛在的經濟結構」。
1960年代,後現代主義在歐美興起時,是一種反獨裁主義的學說,它提議推翻舊有的人文傳統。隨著其諷刺、自我意識、挖苦的信條滲入大眾文化後,誠如華萊士在90年代初期所說的,它可以用來化解1950年代那個《天才小麻煩》(Leave It To Beaver)的世界所呈現出來的虛偽與沾沾自喜。在那個世界看起來愈來愈荒謬的時代,它就像是一次炸毀舊有虛假信念與傳統的殺手鐗。它也促成一些真正的創新及大膽的藝術創作,例如華萊士所寫的《無盡的玩笑》(Infinite Jest)。
在一篇關於當代文化的長篇文章中,華萊士主張,雖然後現代的諷刺可能是摧毀事物的強大工具,但它本質上是一種「批判及破壞性的」理論──擅長清除垃圾,但是「在構建任何東西來取代它揭穿的虛偽方面,特別無用」。他寫道,它助長了憤世嫉俗的傳播,使作家謹慎留意真誠和「原創性、深度、正直等復古價值」;它使「那些喜歡嘲諷他人的人免於遭到嘲諷」,同時稱讚「那些助長嘲諷的人,比那些仍沉迷於過時虛偽的多數人更好」。那些另類右派的酸民想要假裝他們不是真的偏執、只是在開玩笑時,就會採取這種「我說的話不是真心的」態度。
1993年,華萊士曾把兩位名人視為「後現代主義的諷刺有毒」的象徵。如今回顧起來,他們彷彿是川普崛起的先兆。第一位是喬・五十鈴(Joe Isuzu),他是1980年代五十鈴汽車的滑稽廣告明星──套用華萊士的形容,他是一種「油腔滑調、看起來賊頭賊腦的汽車業務員」。他在廣告中「大肆吹噓五十鈴使用正宗的駱馬皮椅,還可以開在水面上」──嘲諷不誠實的業務員,並鼓勵觀眾「慶幸自己聽得出來他是在開玩笑」。喬・五十鈴很喜歡說:「我向你保證!」這時廣告上方的跑馬燈會同時顯示一份無聲的免責聲明:「他在撒謊。」華萊士提到的第二位名人是電台主持人林博,他說林博示範了「一種對你眨眼及輕推、並假裝他只是在開玩笑的仇恨」。
華萊士認為,後現代主義所遺留下來的是「諷刺、憤世嫉俗、狂躁的厭煩、對所有權威的懷疑、對所有行為約束的懷疑,以及習慣把令人不快的言論解讀成諷刺,只會診斷與嘲諷,而不是展現出扳回一城的志氣。你要明白,這些東西已經滲透到文化裡了,變成我們的語言」──「後現代的諷刺變成了我們的環境」,我們在這種水裡游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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