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專欄「祕密無論說或聽皆危險」
日前在Facebook上讀到討論公共資源是否過度集中於少數人、造成不公。原本投稿文學獎是在新人階段,通常得冠軍便不再參賽,所以不會同一批人重覆得獎。一篇評論認為,文學獎應鼓勵新人,但有些人拿4、5次冠軍,也出書了,不該再年年參賽。
令人想起女演員樹木希林,在《樹木希林 一切隨心》書中說,「小學運動會障礙賽跑時,我還沒跑到終點,就被老師說:『好了,不用跑了。』叫我退場。」在《走在,沒人想去的地方:樹木希林離世前的最後採訪》書中,她說小學若參加游泳比賽,她一定最後一名。不過學校替一、二年級生設計了競走,所以樹木希林六年級時報名競走。她領冠軍獎項時,跟一群低年級生排排站,個頭高出一截,但她自豪領到的獎品和游泳冠軍一樣。別人以為不公平,但是對樹木希林而言,她拿到跟六年級游泳冠軍同樣的獎品才公平。
也就是說,在她看來,外界應該公正肯定她,卻長期缺席。那麼為了得到公平,「得獎」不得不與遊戲分道揚鑣,獨占全部投入。玩樂或比賽,對她都不是那麼有意思,得獎才有意思。情況何時變得這麼嚴峻呢?
「某個學生判斷自己的分數進了獲勝的安全範圍內,於是就算知道的問題也不肯搶答,因為他覺得沒必要答錯問題再扣分。他心裡打的算盤是,只要能贏何必去冒險。 有一次,一個學生的答案不算完整,被判定為錯誤答案,沒想到錄製節目期間,臺下的學生家長紛紛站起來表示抗議,質問我們孩子錯在哪裡。解釋過後,當事學生認同了我們的說法,他的母親卻還是一臉怒火。最後我也發了火,我問她,這樣爭取來的第一名有什麼意義? 甚至還有臺下的父母趁主持人不注意,偷偷告訴孩子答案。」
孫石熙認為,對於資本主義色彩的搶答競賽,小學生沉浸在競爭意識中。節目一千集時拍中國朝鮮族小學生比賽,竟像昔日孫石熙熟悉的韓國人一樣未經汙染,淳樸傻氣,不具執念。在乎的不是輸贏,而是自己知不知道答案。
〈獎學競猜〉製作單位雖然苦於考試導向捨本逐末,卻無法克服,因為韓國教育就是淘汰失敗者。眼見幾位朝鮮族的小學生不屈從體制,孫石熙深覺被競爭淘汰的大多數該受社會保護,「為了競爭必須犧牲生命」的制度必須改革。「對於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不管他是不是英雄,都能尊敬且真心的去愛戴他;就算不是第一名,但能尊重他所付出的努力。這才是更重要的,不是嗎?」
父母師長能否尊敬且真心的去愛戴孩子,尊重他的努力;或得獎才愛孩子、才愛自己?
在有條件的愛之下,獲獎的需求,有時會和比賽分道揚鑣,膨脹吞噬一切。樹木希林得獎甚豐。她說得獎很危險。要是因為得獎而迷失自我,就沒有下次了。
她總說別人凡事執著,只有她淡泊以對。但在她心中,得獎危險的,不是「迷失自我」,而是「沒有下次」。
每當有人認出執著,那總是別人在執著。19歲的劉宸君,在喜馬拉雅山麓風雪迷路,失蹤47天後被發現,已過世3天。同伴和編輯整理遺稿出版詩文集《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多次得獎。他生前從未出書,可能也沒想過會一書成名。書中〈書寫的責任〉一文說,他不懂同伴為何執著於「能不能當作家」,他就沒想過要當作家。
這篇文章說,在《爬樹的女人》中讀到,每公頃雨林,每年有15萬顆種子發芽,長成大樹的不到百分之一。種子要先安全落地,發芽成功,撐過幼苗階段,在林蔭下壓抑,發育成樹,不斷儲存能量。要長到樹冠上層,得有缺口出現,獲得大量陽光才能一口氣長成大樹。能撐過壓抑、拿到門票的,稱為「耐陰性樹種」。
劉宸君想,哪天我們都有機會長到樹冠上層,在眺望遠方時發現彼此?
劉宸君說的樹冠是什麼?他描述和同伴騎單車翻越海岸山脈,同伴發現,旅行時就能免於「能不能成為作家」的不安侵襲,覺得就這樣誠實地活下去,不成為作家真的沒關係。劉宸君告訴同伴,自己一直沒想要當作家,不過有時候還是覺得自己有責任要寫。
兩人同意,能成為作家的人很多,但生命層次很高的人很少。同伴說,旅行不是尋找,而是發現。
同伴給了他孫石熙說的「尊敬且真心的愛戴」。這贈禮開啟了劉宸君的發現:
「雖然我沒有特別想成為『作家』的念頭,至少我不知道究竟『作家』的形狀是什麼,我反而比較在意自己到底『能不能寫』,有時一不小心就害怕自己根本不具備書寫的資格。」
讀者領悟,不是劉宸君不執著,而是作家們的樹冠令陽光照不到他這株幼苗,把他推入自我否定的泥沼。所以他不贊同這種執著,並深信自己不執著。
劉宸君得到同伴無條件接納,才看見自己跟同伴一樣執著。拉開距離,鼓起勇氣指認它。文學甚至不是指認的完成,而只是指認「無法指認之物」的努力。
那篇Facebook評論,希望文學獎不重覆頒給得過的人,而是鼓勵新人。希望森林樹冠露出缺口,讓陽光照進來,給耐陰性樹種長成大樹的機會。
另一方面,得獎常客們雖長成大樹、探出樹冠享有陽光,有些人主觀心情可能和生前的劉宸君一樣,仍在壓抑的路上。
要奔赴贖回自由,需要改革資本主義競爭犧牲大多數的體制,也需要真心愛戴受挫的自己,尊重自己的努力。孫石熙的反省,給了我們這樣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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