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什麼都別說:北愛爾蘭謀殺與記憶的真實故事》部分章節書摘,經黑體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派崔克.拉登.基夫(Patrick Radden Keefe)為知名的美國調查記者兼作家,也是3千多萬愛爾蘭裔美國人之一。他在本書中有兩條主要敘事線:桃樂絲.普萊斯(Dolours Price),以及珍.麥康維爾(Jean McConville)。這兩位女性,前者是知名的臨時派愛爾蘭共和軍退役成員,後者是被共和軍綁架的38歲寡婦、10個小孩的母親。藉由對綁架案的抽絲剝繭,基夫以這兩位女性的個人與家族史,揭開北愛爾蘭歷史的另一面。
本文接續〈北愛爾蘭的謀殺與記憶(上):革命,後來呢?「血腥星期五」主謀的自白〉。在珍.麥康維爾孩子們的回憶中,母親之所以會遭到綁架並「被消失」,應該是曾幫助某位受傷的年輕英軍士兵,因此被冠上了「英國佬情婦」的汙名。基夫認為,珍.麥康維爾的身分踩在受害者與「抓耙仔」(tout)的邊界上,也帶出他對北愛爾蘭共和運動殘酷的暴力衝突、「抓耙仔」文化的反思──麥康維爾案不僅讓孩子留下永遠的創傷,與此有關的共和軍成員和民眾,苦苦盼到的和平似乎也與愛爾蘭統一的目標差距甚遠。他們犯下的殺人罪行究竟是可以被合理化的戰爭行為?還是單純的謀殺?
誰都有可能成為眼線。愛爾蘭作家連恩.歐佛萊赫蒂(Liam O'Flaherty)在1925年出版的小說《告密者》(The Informer)中,講述了愛爾蘭都柏林市警方線人「老吉」(Gypo Nolan)的故事:一名革命分子因涉嫌謀殺遭警方通緝,被摯友老吉供出來後,最終死在警方手中。老吉深知,打從自己向警方供出朋友的那一刻起,這座人人關係緊密的城市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他深怕這件事會水落石出,並開始疑神疑鬼,覺得自己肯定完蛋了。就像書中形容的那樣:「就連再尋常不過的腳步聲都聽起來很可怕,彷彿是邪惡的魔咒在作祟。」愛爾蘭人對於「抓耙仔」特別反感,也時常把這些告密者比喻成惡魔,也就是毫無義氣可言的卑鄙小人。傑瑞.亞當斯(Gerry Adams)臨時派愛爾蘭共和軍所屬貝爾法斯特旅(Belfast Brigade)的高層人物,1983年至2018年間的新芬黨領袖。
本書譯者之一陳榮彬在導讀中介紹:「亞當斯只坐了4年牢就在1977年出獄,1983年當上新芬黨主席後就懂得靠著推動和平進程而為自己獲得政治資本。1980年代末期亞當斯與敵對政黨接觸,終究於1998年4月10日促成《耶穌受難節協議》(The Good Friday Agreement)的簽訂──但是這一切似乎都是以出賣愛爾蘭共和軍為代價。儘管大家都知道愛爾蘭共和軍與新芬黨的關係密切,但曾經指揮過貝爾法斯特旅的亞當斯居然屢屢拒絕承認自己是共和軍成員。此舉讓休斯與桃樂絲.普萊斯都深感遭到背叛。」
2014年,亞當斯因疑似與珍.麥康維爾綁架謀殺事件有關,而被北愛爾蘭警察逮捕審問4天,後來警察釋放了他,並將文件彙編送至北愛爾蘭檢察署,至今未被起訴。
曾說,抓耙仔「在北愛爾蘭只能當過街老鼠。」然而,事實上英國人早在數百年前就開始在北愛爾蘭安插間諜和臥底。 為什麼「抓耙仔」珍.麥康維爾被消失?
老麥安東尼.麥金泰爾(Anthony Mclntyre),綽號老麥 (Mackers),曾是愛爾蘭共和軍成員,出獄後獲得博士學位,擔任美國波士頓學院的「貝爾法斯特口述史研究計畫」訪談人員。但由於共和軍成員的許多行動不只違法,甚至在道德上也有爭議,所以他們對受訪者的承諾都是:訪談內容完全保密,一定會在他們去世後才公開。
與布蘭登.休斯(Brendan Hughes)進行訪談時,休斯一口咬定珍.麥康維爾之所以遭處死是因為她是個抓耙仔。據休斯透露,臨時共和軍的人員在麥康維爾家中找到一台貌似是英軍提供的無線對講機。休斯還表示,麥康維爾「還讓她的孩子們到處搜集情報,自己則監視那些住在黑嶺公寓(Divis Flats)坐落於貝爾法斯特西區,是12棟建築物相連、總戶數達850戶的龐大公共住宅,於1966至1972年間建造,是掃除貧民區計畫的一環。
黑嶺公寓的其中一側,蓋了一棟20層樓的高塔,英國陸軍徵用了最上兩層來當觀測站。然而黑嶺公寓的居民幾乎都是天主教徒,自然而然成為武裝抵抗的要塞。北愛問題期間,此處發生不少衝突和槍戰。
珍.麥康維爾(Jean McConville)遭綁架時,正與10個孩子住在黑嶺公寓。
的共和軍志士的一舉一動」。 休斯坦言,麥康維爾會引起臨時派指臨時派愛爾蘭共和軍(Provisional IRA)。
愛爾蘭共和軍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追求獨立的共和主義陣營於1913年成立的愛爾蘭志願軍(the Irish Volunteers)。後來,英國與愛爾蘭共和主義陣營在1921年簽訂《英愛條約》(the Anglo-Irish Treaty),除了愛爾蘭南北分裂成為定局,共和陣營還分裂為愛爾蘭國民軍(Irish National Army)與拒絕接受《英愛條約》的愛爾蘭共和軍。到了1969年,共和軍內部又因為政治理念與追求獨立的路線不同,分裂為臨時派愛爾蘭共和軍與正式派愛爾蘭共和軍(Official IRA)。一般而言,臨時派的路線更為激進與暴力。
的注意,是因為當地一個共和軍戰士在路上碰到麥康維爾的兒子,小男孩告訴那位戰士,他們家裡有個東西是「媽咪」帶回家的。「我派了一群人到麥康維爾的家裡搜查,」休斯表示,結果他們真的找到那台對講機,隨後麥康維爾就遭共和軍逮捕審問。休斯還說,麥康維爾親口承認自己利用那台對講機向英方通風報信。不過休斯提醒老麥當時自己並「不在現場」,因此這些事他都是聽手下們說的。麥康維爾認罪後,休斯的人馬查扣了她的對講機並警告麥康維爾幾句,之後便把人放了,讓她回家與孩子們團聚。 然而,幾個星期後他們又在麥康維爾家中搜出另一台對講機。「第一次我就警告過她了,」休斯回憶道。「但事到如今,我知道她難逃死劫。」但即使如休斯所言,麥康維爾真的是個告密者,也難以想像她能為英方提供任何有利的情報,頂多也不過是一些無傷大雅的消息。但休斯和戰友們根本不在乎這些,對他們來說,抓耙仔就是抓耙仔,無論他們提供的資訊實際上造成多少傷害,都罪該萬死,並且必死無疑。
然而,休斯堅持表示,他並不知道麥康維爾會遭祕密處分並埋在地裡。他說:「用現代說法就是『被消失』。」雖然休斯自認是個左派的自由鬥士,但共和軍此做法卻與暴政國家無異。
在老麥看來,「無論是以前的智利軍政府或柬埔寨往日的紅色高棉政權(Kampuchea),只要有暴君在的地方就有人民『被消失』。」
但休斯強調,即使是在1972年如此動蕩的年代,臨時共和軍也絕無輕易殺人或讓人憑空消失。他們殺了麥康維爾讓她10個孩子都失去母親,還將麥康維爾的屍體埋在並未留名的墓地,現在想想這些行為的確很不人道,但這也是經過多次激烈討論才做的決定。
據休斯敘述,當時一個當地的共和軍領袖艾佛.貝爾甚至認為,不該安葬麥康維爾。貝爾是革命圈內的強硬派,他曾參與過1950年代的邊境戰爭譯註:1956到1962年之間愛爾蘭共和軍發起的軍事行動,一般通稱「邊境戰爭」(border campaign),代號「收穫行動」(Operation Harvest)。
,也於1972年夏天陪伴傑瑞.亞當斯去倫敦參加和談會議。那場會議結束不到半年,貝爾就與貝爾法斯特的共和軍領袖爆發爭執,因為雙方對於麥康維爾死後是否該埋葬一事無法達成共識。休斯記得貝爾曾說:「把她幹掉後又埋起來有個屁用?根本就沒人知道為什麼她被處死啊!」他認為比起低調處理麥康維爾,還不如趁機殺雞儆猴,讓那些有意告密的人都打退堂鼓。在貝爾看來,若殺了人卻不把屍首拿出來展示下馬威,那麼他們殺人就只能是「純粹為了報仇雪恨」。 然而,貝爾的想法卻遭否定,而且正是遭傑瑞.亞當斯反對。
「你說亞當斯不接受這個做法?」老麥問道。
「沒錯,」休斯回覆道。
「他還下令讓麥康維爾被消失?」
「對,他下令把麥康維爾埋在土裡,」休斯說。休斯還推測,臨時派的成員發現麥康維爾是個抓耙仔, 因此她必須得死,但麥康維爾是個女人,而且是守寡的單親媽媽,她的死訊若傳開來,那將嚴重損壞共和軍的名聲。因此最後大夥決定將麥康維爾祕密處死並讓她人間蒸發。休斯表示,共和軍的內部結構層級分明,究竟是誰准許了那次行動,人人心知肚明,毫無疑慮。「下令殺死那名女子的人只有一個,」休斯說,「現在那個賤人竟然是新芬黨(Sinn Féin)的黨主席。」
負責共和軍內部安全的「爆頭小組」(Nutting Squad)這個小組不僅可以對共和軍的新成員進行審核,還可審問那些有可能是英軍眼線的人。被稱「爆頭小組」,是因為那些承認自己是英軍眼線的人都逃不過被一槍爆頭的命運。
於1972年仍未成立,因此亞當斯只能把珍.麥康維爾送往愛爾蘭的機密任務交給小派特.麥克魯(Pat McClure)的「無名隊」(Unknowns)小派特.麥克魯是「無名隊」指揮官。無名隊不存在於臨時派的正式編組之中,而是直接聽從亞當斯指揮,專門執行危險、機密、有時甚至見不得人的任務。
執行。他的祕密部隊成員負責把麥康維爾護送到刑場,而成員之一正是桃樂絲.普萊斯(Dolours Price)。 那個絕食、殺人、放炸彈的桃樂絲.普萊斯
普萊斯是老麥的摯友。他們在《耶穌受難節協議》簽訂後一拍即合,並發現彼此都對於這樣的結果非常不滿。1990年代中期,普萊斯一家移居都柏林都柏林(英語:Dublin;愛爾蘭語:Baile Átha Cliath),愛爾蘭共和國首都,
,雖然普萊斯很喜歡那個城市,但她仍希望2個兒子不會因此丟了他們原有的貝爾法斯特貝爾法斯特(英語:Belfast;愛爾蘭語:Béal Feirste),北愛爾蘭首府。在1970~80年代,是
北愛爾蘭問題衝突主要發生之地。
口音。她與史蒂芬.瑞爾(Stephen Rea)岌岌可危的婚姻最終於2003年結束,但普萊斯仍繼續住在他們位於都柏林馬拉海德(Malahide)的大房子裡。馬拉海德位於都柏林郊外的北海岸,還算是個富裕的地區。普萊斯一天到晚都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就連家中的牆壁也掛滿她年少輕狂、惡名昭彰時的「戰利品」,例如裱了框的報紙剪貼、褪色的老照片以及各種表現愛國的布條。儘管時隔多年,普萊斯仍無法以正常心面對食物桃樂絲和妹妹瑪麗安.普萊斯在倫敦爆炸案被捕入獄後,曾進行絕食抗議,目的是爭取政治犯身分,並送回北愛服刑。她們總共絕食了206天,其中歷經英國政府灌食167天。
。她會邀請客人到家裡享用下午茶,並準備新鮮的咖啡蛋糕,但她總會看著客人享用餐點,自己卻一口都不吃。「我並不特別愛吃東西。」普萊斯總是這樣和客人說。 最後普萊斯夢寐以求的寫作生涯也是無疾而終。她沒有出版自己的回憶錄,而是選擇重返校園一陣子,並在都柏林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 Dublin)就讀法律系。普萊斯比同屆同學年長,個性古怪的她成天戴著顏色鮮艷的帽子去學校,上課時還會一臉疑惑地把頭歪一邊。她在發表意見時從不舉手,而且對她而言,上課最大的樂趣莫過於開玩笑地打斷老師授課。在普萊斯年輕的同學們眼裡,她根本就是個怪咖。
有一次,普萊斯走進女廁時發現裡面大排長龍。原來女廁正在進行整修 ,裡面有好幾間廁所的門已經拆掉了。「妳們在等什麼?」普萊斯問道。
「這些廁所都沒門呢,」在排隊的一名女生解釋道。
「一看就知道妳沒坐過牢!」普萊斯回她說,接著大步走向其中一個沒有門的隔間如廁。
普萊斯尖酸、詼諧的個性一輩子都沒改變過,她就和酒一樣,釀得愈久愈有味道。但仔細觀察又會發現普萊斯似乎擺脫不了心魔,她覺得自己大半輩子都困在回憶的漩渦裡翻箱倒櫃,一個不小心就會挖掘出過去回憶的碎片。普萊斯年輕時所經歷的風霜,包括她曾對自己和他人所做過的一切,都在她心裡揮之不去。如今她的昔日戰友們都被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糾纏,就連睡覺都會夢到數十年前那些傷天害理的事,他們從噩夢中驚醒時還會冒出一身冷汗。至於普萊斯,好幾次她在開車時想抬頭看看後照鏡裡的2個兒子,不料映入眼簾的卻是已故戰友喬伊.林斯基(Joe Lynskey)。某天她在都柏林三一學院上課時,課堂上正在討論政治犯,普萊斯忽然生氣地站了起來開始一一列出那些共和運動獄中絕食抗議者的名字,說完便氣呼呼地離開教室,之後再也沒回去上課。
道德創傷
《耶穌受難節協議》的簽訂對有些人來說象徵著一種背叛,而對普萊斯而言更是如此。「這種妥協的行為根本就和普萊斯一家的使命感背道而馳,」普萊斯的友人艾蒙.麥坎表示。「桃樂絲受到的打擊比很多人還要大。」普萊斯曾親手引爆炸彈、搶劫銀行,也曾親眼目睹朋友死去,還差點賠上自己性命,只因她堅信如此大動干戈終究會換來北愛爾蘭的獨立,這是她與家人世世代代誓死捍衛的信念。
「看看新芬黨這些作為,我寧願好好享受一頓好吃的早餐也不願浪費時間和他們同流合汙,」普萊斯在一個愛爾蘭廣播節目中透露。「我們共和軍志士不僅要去送死,」她說,「還得去殺人,你知道嗎?」
心理學有個叫作「道德創傷」(moral injury)的概念,與一般創傷稍有不同,主要會影響退伍軍人如何面對自己在戰亂時期做出違背良心的行為。普萊斯的道德創傷特別嚴重,她深深覺得共和運動最終妥協了,導致自己在面對以前做過的壞事時,連進行道德合理化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更糟的是,那個一手將共和運動推向求和之路的罪魁禍首,還是普萊斯的昔日好友兼指揮官傑瑞.亞當斯。過去普萊斯向來對於亞當斯的命令都言聽計從,如今亞當斯卻翻臉不認人,想和普萊斯以及整個共和運動的暴亂行為撇清關係。這讓普萊斯氣壞了。
2001年,在一場於梅奧郡(County Mayo)舉辦的共和運動紀念活動上,普萊斯竟起立表示她「實在無法忍受」聽到那些人否認自己曾是共和軍成員。「傑瑞是我的指揮官好嗎!」普萊斯大聲嚷道。新芬黨一點也不欣賞普萊斯的直率,好幾次還有幾個凶神惡煞的男子上前請普萊斯安靜。新芬黨限制言論自由的行為再明顯不過了,這對本就滿腔怒火的普萊斯而言根本是火上澆油。1990年代,北愛爾蘭共和軍漸漸轉型並推動求和,同時也開始分裂並冒出一個個分支,有些還誓言要繼續拿刀動槍以達到目的。普萊斯偶爾會參加這些組織的聚會,但她從未正式加入這些組織,而是會質問他們:「回到戰亂日子對你們到底有什麼好處?」
話雖如此,普萊斯仍無法放下過去。她的2個兒子丹尼和奧斯卡都對政治不感興趣,普萊斯還調侃道,當她和2個孩子分享自己年少輕狂的歲月時,她口中的種種事件對孩子而言,竟「與石器時代的歷史一樣」古老且事不關己。1998年,北愛爾蘭發生一系列因宗派分歧而起的謀殺事件,普萊斯的丈夫史蒂芬.瑞爾曾表示:「大家對於陷入戰爭已經習以為常,根本無法想像沒有戰亂的日子會是怎樣。」如今北愛爾蘭已迎來太平盛世,普萊斯卻遲遲無法習慣和平的日子。老麥創辦了一個名叫《毯子祕辛》(The Blanket)的線上期刊,投稿人都是一些對北愛爾蘭共和運動的發展抱有滿腔不滿的人,而普萊斯就是其中之一。普萊斯經常投稿到《毯子祕辛》,投稿內容大部分在撻伐亞當斯,例如她於2004年撰文表示:
「傑瑞.亞當斯擔心引起民間恐慌,因此說法很隱晦,但他的意思是,他們終究會解散⋯⋯共和軍終究會解散⋯⋯那些槍支都會埋在水泥裡不見天日⋯⋯有些人會踏入政壇謀得一官半職,其他人也都能安居樂業,有些人會為社區服務、有些人會開店、有些人會開計程車,偶爾會有敲詐或詐騙的事件發生,這就是世道。」
普萊斯和布蘭登.休斯一樣,對於革命烈士被當成商品一樣消費感到非常憤慨。亞當斯曾表示,如果巴比.桑茲全名Robert Gerard Sands,是臨時派愛爾蘭共和軍成員,在
1981年愛爾蘭絕食抗議期間,在獄中當選為英國下議院議員。因堅持絕食,1981年5月5日過世。
還在世的話,一定會義不容辭踏入政壇。「亞當斯說巴比一定會全力支持求和,」普萊斯寫道,「我時常在想,如果我在布里克斯頓監獄裡如他們所預期的那樣壯烈犧牲,有誰會替我發言呢?他們口中的我又會如何讚揚《耶穌受難節協議》呢?」(後來桑茲的家人也開始厭惡新芬黨打著巴比的旗號到處募款,並要求新芬黨停止此一行徑。)普萊斯還抱怨道,亞當斯在面對一些北愛共和派的特定群體演講時,會刻意提起普萊斯那一位聖人般的阿姨布萊荻布萊荻.多蘭(Bridie Dolan),在1938年某次抗議活動中,幫忙運送一批暗藏的爆裂物,卻意外爆炸,導致27歲的布萊荻從雙手到腰部都被炸碎,面目全非、雙眼全盲。活下來的布萊荻表示不曾感到後悔。她經常到普萊斯家小住幾日,桃樂絲一家人都欣賞她願意為理想奉獻一切的精神。
。普萊斯時常回憶起這場革命運動的點點滴滴,心裡不斷糾結著:難道我們殺人放火就只是為了走到今天這地步嗎?難道我們犧牲性命只能換來這樣的結局嗎?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普萊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有時連做夢都會看到亞當斯。 儘管如此,普萊斯的自身經歷還是讓她引以為傲。2003年,來自美國的泰拉.基南(Tara Keenan)拜訪普萊斯時,普萊斯對這名研究生說:
「我認為我所做的一切都讓世人看見,為了堅守內心的信念,哪怕一個人再平凡都有可能在身體和精神層面上不斷突破自我。」
聽了普萊斯這番話,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她曾經是三鐵運動員而非準軍事組織的成員呢。「一個凡人做出了不同凡響的事,」普萊斯繼續說,「這就像一個母親看到孩子遇到危險時,為了救孩子連車子都抬得動一樣。我們誰都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極限在哪裡。」
留待解謎
老麥和普萊斯提起自己正進行「貝爾法斯特口述史研究計畫」美國波士頓學院的「貝爾法斯特口述史研究計畫」(Belfast Project)。這個計畫的宗旨是要以口述歷史的方式訪問北愛問題30年間的各派參與者。
,普萊斯隨即表示自己願意受訪。兩人約在普萊斯家裡進行訪談,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而老麥的錄音機也不停地錄。普萊自豪地聊起自己的原生家庭世世代代都為愛爾蘭的獨立運動犧牲奉獻,也談到她十幾歲時因當時盛行的民權運動而變得愈來愈激進。此外普萊斯還提到她在倫敦執行任務引爆炸彈的事,以及事後坐牢多年和絕食抗議的過往。 普萊斯曾在他們一次訪談開始之前表示,她想討論自己在珍.麥康維爾的失蹤案裡扮演什麼角色,但最終被老麥一番說辭勸退了。「貝爾法斯特口述史研究計畫」之所以邀請老麥與受訪者進行訪談,是因為老麥的身分一點也不中立,他甚至與受訪者都來自同一個族群,經歷過同一段歷史事件。普萊斯是老麥的好友,那年老麥與妻子凱麗的婚禮上,普萊斯穿著一身閃亮的金色禮服,還把手搭在布蘭登.休斯的肩上合影。老麥的兒子出世後,普萊斯還答應認他當乾兒子。如今,普萊斯宣布自己已做好準備,抖出這個北愛爾蘭問題爆發以來最駭人的祕密,老麥發現自己在打開錄音機前居然有幾分猶豫。「身為史學家,我很樂意得到這些資訊,」他向普萊斯坦言。「但身為朋友,我不得不提醒妳,妳還有孩子,一旦妳承認自己參與了珍.麥康維爾的失蹤案,妳就會和《聖經》的該隱(Cain)一樣背負殺人罪,2個兒子也會被指指點點。」(註)譯按:這段稍微改寫;該隱殺了人,但桃樂絲的兒子們沒有,殺人的是她自己。
老麥按下按鈕開始錄音的那一剎那,普萊斯改變心意決定不將她的故事公諸於世。後來老麥將桃樂絲.普萊斯的訪談音檔和文字稿都標上英文字母H,也就是普萊斯的專屬代號,並寄回波士頓學院。在這些檔案裡,普萊斯對珍.麥康維爾的事件隻字未提。
「我有點失望,」後來老麥說。「她居然把我的告誡聽進去了。」
《什麼都別說:北愛爾蘭謀殺與記憶的真實故事》,派崔克.拉登.基夫(Patrick Radden Keefe)著,鄭依如、黃妤萱、張苓蕾譯,黑體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