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李雪莉/《巴奈回家》:為族群主流化的平等理想一起努力
2017年3月13日,巴奈在台北市凱達格蘭大道上拍攝《凱道上的稻穗》封面。(攝影/陳建維/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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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寫序,是一個艱難的任務。

身為漢人的自己,真的能了解「回家」對巴奈與她的族人的意義嗎?

初識巴奈已是十多年前的事。當年,在台東卑南鄉杉原灣這片東台灣獨特的美麗沙灘上,被蓋起了「美麗灣渡假村」這個名不符實的水泥怪獸,不僅有環評爭議,而且也罔顧在地阿美族人的意志。2012年7月最後一週,全台藝文界人士湧入此地,以文件展覽和音樂詩唱的方式,挑戰並抗議這場官商共演的爛戲。

那時我掌管媒體的影音部門,懷著素樸的正義感前來記錄並拍攝這場公民運動,與眾多公民團體和歌手的訪談十分順利,其中也包括了與巴奈的採訪。基於當時(也包括現在)的影像媒體「慣習」,記者必須讓受訪者簽下授權書,方便媒體得以把訪談內容編輯、重製、改作、發行、公開播送,並永久使用受訪者影像及錄音,這是為了日後重複播出或衍生的商業行為,不必重頭來過再次爭取授權的便宜行事。

當時沒有太多思索,我訪談後就直接拿出一份授權書請巴奈簽名。拿到寫著「影音拍攝與肖像授權同意書」的一張薄紙,巴奈頓時眉宇上鎖,酷暑烈陽下,氣氛迅速凍結。

她拿起授權書仔細閱讀後,直白地向我提出一連串重問:

「為什麼要我簽這個?」 「為什麼我要把自己(肖像權)賣給你們?」 「為什麼漢人總要我們簽東簽西?」

合約暗藏的細節立刻挑起身分政治和歷史不義的潛在記憶,薄薄的A4紙瞬間變得好沉好重。那天,巴奈和我都哭了。我們沒有停止對話,真誠地把自己的心情交代出來。有趣的是,我們都覺得那制式合約確實擬得很糟,過程中,我們還握著同一條毛巾的兩端擦眼淚,哭著哭著又笑了。

不明究理的人,可能以為巴奈是很難相處的人,但不是的,她並非質疑我做為一位記者的用心,而是身為原住民的她太熟悉主流社會隱微的「不經意」與未被反思的預設規則。如果進入她的視角,就能理解她對我的提問,其實是對我們身後的體制的質疑:在你們習慣的資本的、市場的、量化的、單一的、主流的遊戲規則裡,有沒有一種容納分享的、自然的、公共的價值?為何僅憑一紙合約就試圖化約一切,甚至是獨斷的擁有?

巴奈始終沒有停止她的叩問。

「人們屬於土地,土地不屬於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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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奈設立於台北市二二八公園內的帳篷。(攝影/余志偉/資料照片)
巴奈設立於台北市二二八公園內的帳篷。(攝影/余志偉/資料照片)

2017年,巴奈進到凱道,要求政府正視歷史正義,要完整劃設原住民族傳統領域。抗議運動的場域不斷被限縮,從凱道轉進二二八公園一隅,運動也從眾人關注的焦點緩緩移向邊陲,儘管如此,巴奈整整堅持了7年。她和那布在帳篷裡歷經寒暑,不斷向路過者向媒體向政府官員解釋,「回到傳統領域生活」及「走向自治」為什麼對原住民是件重要的事?為什麼他們相信「人們屬於土地,土地不屬於人們」?在同一片土地上,不同族群間能否共同尋找價值共融的體系?

19世紀法國無政府主義者普魯東(Pierre-Joseph Proudhon)曾說過一句名言:「財產就是竊盜。」他提醒著世界的物資是大家共享,如今透過國家的制度或武力的方法,展開排他性的使用,本質就與竊盜無異。

這100多年來,土地快速的資本化和私有化,讓弱勢族群和階級被連根拔起,人們離鄉流浪,文化也被裂解。

當然,劃設傳統領域這場運動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在「擴大傳統領域與私有權間的平衡」、「資本開發與原住民諮商同意」間,政府選擇了效率行事,並沒有為平等再撐開新的可能。

但,巴奈的抵抗是一場徒勞嗎?

在《巴奈回家》一書裡,我們看到這絕非是一場徒勞的抵抗。

在不義制度的夾縫裡找回自己

新聞前輩徐璐,徐姐,為了書寫此書,重出江湖。徐姐是新聞工作者的典範,她遊走新聞前線,過去十多年,她把自己「種」到台東,身體力行了不同於都市邏輯的價值體系。

在她深刻的採訪與觀察中,我們得以看見巴奈和那布在二六四四天的抗爭中充滿的竭力、掙扎、受苦、轉化。徐璐帶著讀者了解「柯美黛」這位「城市小姐」,是怎麼一路找回自己的名字(阿美族語裡的巴奈,Panai,是稻穗的意思),還有那位卡不進主流價值齒輪的那布,又是如何花了30多年「成為」一位自己覺得真正夠格的布農男人。她讓我們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個體,如何前仆後繼地被捲入不義制度的夾縫中,又如何在逆境中確實抵抗。

「做回一個原住民」、「做回一個客家人」、「做為一個台語人」都不容易,但台灣眾多族群之中最困難的是原住民族,因為他們被奪走的不只是語言,還有名字、土地、生活方式。

閱讀書稿時,我也意外讀到我政大新聞系同學蔡善神的身影。善神的布農名字叫達嗨,他個性開朗活潑,後來的碩士論文是追溯內本鹿
內本鹿,布農語 Laipunuk,是一個傳統領域的地名,指的是中央山脈界在卑南主山與雙鬼湖之間,屬於鹿野溪流域的這塊區域。這裡不僅是布農族遷徙的最南界,甚至一直到1929年日本政府所出版的台灣地圖都是唯一的一塊空白,換言之,內本鹿可說是台灣最後一塊被國家政權力量滲透的土地。1941年,內本鹿Haisul事件爆發後,日本政府才真正大規模的強迫內本鹿布農族往淺山平原遷移,最後形成現今的台東縣延平鄉分布。(資料來源:台灣生態登山學校
布農族,如何自紅葉鹿野溪上游、雙鬼湖的傳統領域,遷移到延平鄉的歷史。大學畢業後同學們各奔東西,達嗨與那布踏上「重返內本鹿」漫長的探勘,那個祖輩被日本人驅離下山的老家;為了重返,他們每回上山來回要待上一個月之久,先後總共花了21年記錄部落曾在的山川、獵場、耕地的地圖。

達嗨在去年初病逝,但在他與族人的努力下,如今每一年寒暑假都有年輕族人重返內本鹿,回到那兒跟風說話,跟樹說話,在山林完整自己。

二六四四天的抵抗與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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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奈(左1)發表《凱道上的稻穗》EP時,歌手以莉.高露(左2)、楊大正(右2)、舞蹈家布拉瑞揚(右1)前來聲援。(攝影/蔡名修/時報出版提供)
巴奈(左1)發表《凱道上的稻穗》EP時,歌手以莉.高露(左2)、楊大正(右2)、舞蹈家布拉瑞揚(右1)前來聲援。(攝影/蔡名修/時報出版提供)

原住民朋友經常說「我了解你的明白」,但這句話背後隱藏深刻的滄桑與看破,因為「你(漢人)的明白是你的明白,卻不是我(原住民)的明白」。徐璐與巴奈共著此書,我想這真是最美好的組合,不需合約關係的綑綁,不以抽象理論認識,來自兩個不同價值體系的人最終以生命經驗感動彼此,徐姐也身體力行前往內本鹿,深刻領略傳統領域之於原住民的意義。

二六四四天是抵抗與救贖同步在進行。抵抗時不免受傷,但那之後所獲得的自知、勇氣、救贖,會豐富自己並感染他人。《巴奈回家》很珍貴地成為原住民族回家之路的火種。

希望這個運動所召喚過的人們,以及有機會閱讀此書的朋友,除了感知原民朋友的受苦經歷外,還能為族群主流化的平等理想一起努力。

(編按:本文由時報出版提供,標題經《報導者》編輯調整。)

《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徐璐、巴奈 著,時報出版
《巴奈回家:凱道.二二八公園的二六四四天》,巴奈(Panai Kusui)、徐璐著,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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