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抗議原民會公布的《原住民族土地劃設辦法》將「私有地」排除在原住民「傳統領域」之外,原住民團體在總統府前露宿抗爭已超過月餘。撇開當前法理爭議,把場景拉回東台灣部落,不少部落青年是在認識「傳統領域」的過程中,展開一段尋根之旅。昔日部落青年如今已步入中年,這段自我追尋的痕跡則成了影響深遠的生命經驗,支撐他們繼續為保存原住民土地、土地而奮鬥⋯⋯
「那時候有個人叫Kumen(漢名余忠國),他說傳統領域是我們的東西,要爭取回來。他一直用講的,大家沒有那種感覺。要怎麼讓年輕一輩感受到這個東西就是我們的、是部落在使用的?我也只熟悉我在使用的,1千公尺以上我也沒那個技能去打獵、扛一個山豬回來,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上一輩去過那裡,卻無法讓我們感受到。」
說這話的人是今年44歲的Cawan(漢名鄭智文),他從小生長於台東縣東河鄉的阿美族都蘭部落,大學時離開家鄉到外地念書、工作,這幾年又回到部落生活。他口中的Kumen也是都蘭部落長大的族人,2001年都蘭部落為了抗議「都蘭鼻BOT開發案」、自發性地做起傳統領域調查時,Kumen熱情投入,並鼓勵更多族人參與。
原住民「傳統領域」指的是原住民原本的生活領域,包括部落所在地、農耕地、獵場、漁場、聖地等等,也包括海域與河流,但數百年來隨著外來政權的進入,這些土地屢遭侵奪。
今年2月14日,行政院原民會公布了《原住民族土地劃設辦法》。乍看之下,原住民有了主張土地權利的管道,實際上,其中關於「傳統領域」的劃設規則仍然排除了「私有地」,讓許多原住民無法接受,從2月23日起露宿總統府前表達抗議,至今已超過月餘。
原住民族與漢人的土地觀並不一樣,「傳統領域」的概念不是「所有權」。今天若有一塊民眾或財團的私有土地被劃入原住民傳統領域,它的所有權不會改變。
凱道上的原住民團體所訴求的僅是,當傳統領域要進行商業性的大規模開發時,例如興建大飯店或開採礦產,需徵求部落的知情同意。
其實在此之前,台灣本來就有「諮商取得原住民族部落同意參與辦法」,但它所根據的母法《原基法》第21條只針對「原住民土地或部落及其周邊一定範圍的『公有土地』」, 而如今新出爐的《原住民族土地劃設辦法》又將私有地與傳統領域的概念切割,這意味著,即使某一塊私有地其實在原住民傳統領域範圍內,但因為法律上不將它列為傳統領域/原住民族土地,原住民仍然很難主張對那塊地上的開發案行使知情同意權。
舉例來說,東海岸的阿美族人經過多年抗爭,才以行政法院撤消環評方式擋掉惡名昭彰的美麗灣渡假村開發案,目前卻還處在四面楚歌的態勢下,杉原棕櫚渡假村、黃金海休閒渡假村等開發案都還蓄勢待發。
如果《原住民族土地劃設辦法》不變,除了可能繼續壓迫原住民的生活空間以外,隨著土地流失的,還包括文化上的意義⋯⋯
雖然當時的Cawan對此沒有太深切的共感,Kumen的理念仍在他心中埋下種子,而在原住民議題越來越受重視的千禧年代氛圍裡,這顆籽兒漸漸萌芽。
「部落裡開始討論,老人家也在感嘆怎麼跟過去都不一樣了?也感嘆說希望年輕人回來,工作歸工作,至少文化傳承要接手,我才開始覺得一定要回來,從那時候開始越來越認同這地方。」
Cawan決定貢獻一己之力,他擅長電腦技術,便協助將都蘭部落的傳統領域地圖電子化,更突發奇想將地圖放大輸出,掛在豐年祭會場。怎料這招非常管用,大家一下子興奮起來,尤其老人家會指著地圖上的某一塊驚呼「對啦對啦就是那裡!我以前常去那裡打獵,現在不讓我們去了⋯⋯」。
阿美族是海洋的民族,年輕這幾代不一定常往山上跑,但幾乎都還非常熟悉海洋。對阿美族的男人來說,海洋就是他們的冰箱,想吃魚的時候自行下海捉幾條回來,是非常簡單自然的事情。
但近年,屢次有族人在海邊捉魚時被海巡署人員帶回做筆錄,遭稱違反《水域遊憩活動管理辦法》。阿美族人的豐年祭會場也越來越難找了,當越來越多海岸不能自由使用時,傳統儀式很難進行,平時就連到海邊隨意潛個水,都可能遇到水上活動業者圈起的柵欄。
當原住民的活動範圍逐漸受限,生活方式也被迫變遷,除了直接傷害族人權益之外,更間接造成文化的流失,因為土地的淵源就是人的淵源。在原住民文化裡,光是地名就往往能用來辨識當地資源、地貌、地形,讓族人在漁獵或採集時不至於失去方向,是祖先們生活時留下來的智慧結晶。
位於都蘭部落南邊的刺桐部落族人Sinsing(漢名林淑玲)解釋,「就拿阿美族來講,我們不只有白天去海邊,連晚上都會去,過去沒有手電筒,我們靠的是月光。但潛下去的時候搞不清楚方位,要看石頭在哪裡,也不能google,要怎麼知道海底下有什麼東西、位置在哪裡?只有認識這些石頭才能保命,才有辦法回來。」
Sinsing侃侃而談著土地的種種細節,像是海底幾點鐘方向貝類最多、哪裡盛產哪種海菜等,但就和Cawan一樣,由於這幾十年來部落的生活型態遭受影響,他們即使記得童年時長輩講的故事,未必能與現實環境聯想在一起,如今許多知識,可說是他們協助製作傳統領域地圖時,再次確認而來的收穫。
比方說,Cawan有了製作地圖的經歷後,「祖父小時候常常講的一些東西,我就會把它連結在一起了,有些地名很陌生,也慢慢想去瞭解更多,想去走訪看看山林的變化。」
Sinsing參與的傳統領域調查工作,主要則是針對刺桐部落和更南邊的加路蘭部落,而她也說,「從老人家口中證實,這真的就是以前大家活動的範圍,就在這裡耕作,哪個是割竹子、蓋茅草用的,海邊哪一塊石頭有什麼樣的海膽、貝類⋯⋯那是很生動的,就是生活裡面你所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傳統領域。老人家對於採集或漁獵的地方有很深刻的印象,這地名有時候還會更換,可能某某人在上面跌了一跤,流傳後人就廣為人知,上面也有很多很生活性的故事。」
「所以為什麼(開發案)要取得部落同意有那個原因、道理在裡面,你外面的人絕對不會知道這邊發生過什麼事情,或上面適不適合蓋什麼東西,外人買一塊地,不會比當地人還了解這裡發生什麼事情⋯⋯」
Sinsing講述這些話的時候,除了說理,也富帶感情,一度沈痛地說:「這幾十年我們失去太多,但我們挽救不回來的就是土地這件事情。」引起她深入調查傳統領域的契機,則是2003年開始的反美麗灣渡假村運動。
她回憶,當時大家都說「這是我們的傳統領域」,但傳統領域到底從哪裡到哪裡?她其實有很多疑問。加上部落開始辦起生態旅遊,當大家要解釋這個部落怎麼來的時候,「就變成你要去尋根,你要去問⋯⋯當部落裡的耆老,甚至還有其他長輩也說著一樣的故事時,就是這樣流傳下來的,所以你說這是不是我們的傳統領域?我都會說,這就是我們的傳統領域。」
這麼多年來,她整理許多老人家的口述、實地踏訪他們提到的地點,如今她對部落的認識比年輕時更深刻也更詳細了,帶領我們開車駛過傳統領域涵蓋的範圍時,常常隨意指著某一塊山坡地,解釋它百年前的功用,又或者如數家珍地說明許多地名。
聽著的時候我想,這樣的過程其實又將她的文化推廣、傳授下去一些了吧?也許傳統領域調查的重點不只是結果,很多的意義發生在過程,除了向政府要回應得的權益之外,這也是族人本身的文化復興運動。而無論是Cawan或Sinsing,站在自己的土地上、講解著自己的文化的時候,他們的語氣踏實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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