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書
7月31日晚上,剛忙完台東3天的大型活動「為土地而唱.為尊嚴而跑」,我趕上台北,為的是隔天8月1日想在凱道前跟著「為歷史正義而走」的夥伴們,一起見證原住民等了400年終於等到國家道歉的日子。
對我來說,不管是台東這個白浪參加者多過原住民來歡慶原住民日的音樂會與路跑現場,或者是台北這個原住民參加者多過白浪去抗爭道歉誠意不足的現場,都是同一個立場:「希望台灣整體正視原住民歷來遭受不公義的對待,共同翻轉無論原漢都被殖民意識綑綁的困境,重新脫出打造台灣邁向新國家之路。」我抱著同樣的心情北上,但是沒想到迎在面前的是一列列持盾牌的警察,擋住了要把來自部落的訊息帶給總統的族人。
這群夥伴當然各有訴求,但是總的來說並不複雜,無非就是希望總統正視歷史正義,不要用漂亮的空話或承諾輕輕帶過對原住民的道歉。從某個角度而言,他們比府方上下更重視總統對原住民道歉之前該做的準備是否到位,否則他們不會放下一切,花了將近一個月時間,徒步從恆春南門一路往北走到總統府,這樣的毅力與意志力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做到。
凡他們所到之處,都與在地部落族人密切交流意見、交換彼此對於總統道歉接下來應有作為的想像,拉勞蘭部落也是其中一站,青年陪著走了一段路,長老不僅正式接待,也將寫有「為尊嚴而走」的鷹羽作為信物託給他們帶著繼續北上。這個團隊最起碼帶著數十個部落的想法可以分享,會同更多關心此事的夥伴集結在凱道,希望將有著各部落簽名象徵族人訊息的戰矛當面轉交給總統,結果此刻卻被國家以維安理由,一視同仁、無分差異當作抗議團體,甚至是被當作滋事份子。但明明這一天總統說要向原住民道歉,難道這群人不也是總統道歉的對象嗎,結果卻在總統府前被封鎖線隔開呢?
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封鎖線內是拉勞蘭部落青年之父撒可努帶領各地排灣勇士,以燃燒小米梗狼煙成為訊息傳到天上稟告祖靈的儀式,以排灣族禮節外地尊貴的mamazangilan來訪本地尊貴的mamazangilan的平等方式,由長老與青年向總統府以母語發出呼喊:「嘿,我們現在來這裡了!嘿,我們是原住民的代表!嘿,跟我們同行的,有阿美族、泰雅族、排灣族、布農族、卑南族、魯凱族、鄒族、賽夏族、雅美(達悟)族、邵族、噶瑪蘭族、太魯閣族、撒奇萊雅族、賽德克族、拉阿魯哇族、卡那卡那富族、平埔族群等族人。」「我們站在太陽直射的地方,我們將踏進你們的領域了,現在我們就在這裡,是善意的,和善的。」之後由司儀一一唱名各族,依序走上階梯與總統握手進入會場。
這段儀式執行者以對等方式發出的呼喊,表示受邀代表在太陽下已聚集在此地,接著就要進入對方家屋,當家者站在太陽照不到的屋簷下迎接他們。但很可惜的是,現場並無法細膩說明這個以排灣族禮節概念去設計儀式的內在思維,要不是我有機會看到流程表說明又聽過撒可努解釋,否則單看直播一定會跟其他不懂得原始儀式設計概念的人一樣,會誤以為受邀者在太陽下罰站,或誤以為這群青年是總統府的護衛者,而其實他們是透過儀式護衛族人「展現主體」的宣示者。
當初原民會被責成要設法安排儀式與禮節,因此輾轉找上了撒可努提供建議並擔任執行者,但也刪除其中好幾項,使得儀式的連貫性出了問題,以至於最後的細緻度大打折扣,例如維安人員堅持不能放狼煙,確認過程中還認為燃燒小米梗是恐怖攻擊的信號這般令人哭笑不得。
這種對文化沒有敏感度以至於判斷與回應也跟著出問題的情形,不只出現在這裡,也出現在許多環節。例如我就很納悶,為什麼警察、維安人員從前一晚開始在層層上報的過程中,沒有明確將拒馬外族人想將戰矛交給總統的訴求正確傳達給小英。如果判斷與訊息傳遞得好,能讓總統不是只跟大聲抗議的族人遠遠揮手、而是直接前來一一握手,甚至邀請其中一位代表跟著進入府內,當下不就能以總統高度讓族人感受到智慧與誠意,何必等到遲了兩天才到凱道上做一樣的事情?因而現場同為族人的這三方:受邀代表、儀式執行者與抗議者,陷入了被撕裂的氛圍,那是一種明明我們都是好朋友,只因為當下不同角色、所站的位置不同,但不代表我們立場也不同的關係,為何因此產生變化。
事實上,總統府前這三方族人於平行時空的共同存在都是必要的。如果只有抗爭族人而沒有願意進去的代表,就表示自動放棄接下國家道歉對象的主體,一旦這場道歉沒了對象,就不具發生的意義與後續的發酵;如果只有代表在場而沒有族人抗議發聲,就又表示一切任由政府說了算,不只是自動繳械,更是喪失強力監督的表態;如果只有前兩者而沒有儀式執行者,這場道歉就會成為沒有告知祖靈來與子孫同在的普通典禮或活動罷了,不具昭告神靈見證的重要性。
這三方也同時反映了原住民運動的光譜,原住民內部的聲音本來就是多元異質,不會有一致性。唯一的一致性是各自都以愛部落、愛原住民為出發點,只是每一端的做法不盡相同,但那不該是誤會對方的源頭。
一場道歉儀式歷時不過3小時,不管是凱道上或總統府內外的族人,就如同其中一位發起參與「為歷史正義而走」的卡大地布部落哥哥高明智所說,接下來就是回到自己的部落就戰鬥位置,繼續奮鬥為要。大家既然回到部落,就還是必須一起奮鬥的一家人,去討厭這三方的任何一方都沒有意義。回來以後,還是要一起打仗。
當亞洲第一位向原住民道歉的國家元首公開表示,將以真相及和解為目標處理原住民族的轉型正義,她背後要面臨排山倒海的壓力,其中更多是來自非原住民對於道歉一事尚不了解的心態,以及這國家行政官僚體系能否翻新腦袋,加快跟上的敏感度。畢竟,原住民人口數只佔台灣總人口2%,最硬的一場戰役,目標並不是自家兄弟姊妹,而是整個台灣社會是否能夠將心比心,理解原住民族為何主張要真正返還歷史正義與原權。
對於政府的作為,我們當然可以不需要百分之百相信小英,但我們不能連願意去相信有人想把這件事情做好都不去相信。如果沒有更多已經理解這件事情的人願意一起相信、一起抵抗橫在眼前的困難去翻轉,400年來這場道歉之後真正要引發的行動,將會變得沒有意義。
從台東趕車上來台北凱道的結果,很遺憾的是,我還沒看到這個政府想要把這場道歉營造為國家重要集體記憶的決心,不然這一天橫在眼前的應該會是實況轉播的大銀幕吧。儘管封鎖線的內外分隔了彼此,但短暫的誤解不該永遠分隔我們,未來這條路要越走越寬、吸引更多「我們」加入同行才行。而這個「我們」,是需要去創造與連結的。
當台東這場「為土地而唱.為尊嚴而跑」的音樂祭活動,能吸引到那麼多非原住民前來台東,從工作坊、專講、音樂會裡的訊息,真切認識了原住民的想要與不要。我更深深希望,以後有任何原住民議題需要更多人跟著一起參與發聲上街頭時,不管在台東或是台北,他們也都可以成為更多的「我們」。這樣,原住民與非原民一起相信、共同攜手的圈子才會越來越大,大到整個台灣都是自己人的時候。
8月3日上午,就在原住民團體「原住民族轉型正義小教室」舉辦的「我們不要『假的』轉型正義」記者會結束之後,歌手巴奈傳了訊息給撒可努,內容談的是她看過石門部落的弟弟Cudjuy Isumajil在臉書上寫出跟著撒可努在總統府前執行儀式後感想的想法。巴奈跟撒可努說:「幫我跟弟弟們說愛你們,大家要堅定要相愛,不要分彼此,拜託你了,我擔心他們傷心。他們是我們的未來,我們的未來是要交在他們手上。」姊姊這句好美好寬厚的話,不要分彼此,因為我們都是前仆後繼一起在這條路上努力下去的人。
儘管8月1日當下平行時空彼此站在不同的位置,有著不同的表現,但都抱持著同一個信念。原本我很擔心當天位置不同的他們會產生革命情誼的裂痕,但撒可努跟我說:「如果我們連和解都不會和解,又要如何理解小英的和解呢?」確實是這樣,如果連目標一致的人都無法彼此和解,又如何要政府給出真道歉、真和解呢?
就在這天下午,小英到凱道上給了巴奈一個擁抱,聽了族人強調委員會要有調查權才能真正促進轉型正義的訴求。她接下了掛著「歷史正義」這面旗子的戰矛,就放在總統辦公室掛著台灣地圖的那面牆邊,要成為她日夜的提醒。這天傍晚,看到卡拉魯然部落的弟弟Tjaluzaljum A Sal在臉書上寫著:「對話,就是要從每一次的解釋中被誤會;然後,再從每一次的誤會裡去理解;再對話時,才會看見彼此的願意與真實。」這句話為連日來的關心與緊張劃下舒緩的逗點,期待未來不管是在原住民團體之間、人民與總統跟政府之間、原住民與非原住民之間,都能夠在不斷對話與理解中,去看見、抓住那個共同的願意,前行下去。
(作者簡介:在台東工作、往返花蓮念書,因為被叫了這個卑南族名字而開始在部落與族人一起的生命,是許多族人又愛又搖頭的好朋友與好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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