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現場 X 安書宅】
「為什麼我要道歉?」
1947年9月夏子從香港經過與那國島到沖繩,在糸滿被逮捕,一般人只要表達深感後悔,兩天內就會裁決、繳罰金、獲釋;夏子卻拘留超過一個禮拜,警官悄悄告訴她,只要隨便說句道歉的話就可以出去了,但她嚴正反駁:
「不管是你、還是天皇陛下,沒東西吃的話,也活不下去。沖繩可是沒有米,也沒有調味料喲!就算是有什麼物價統制令,可是沒東西吃,還是得要餓肚子,很痛苦吧?為了什麼都沒有的沖繩運糧食回來,為什麼會被逮捕?」 「⋯⋯我們現在是無法違抗美國的啊!」 「才沒有違抗呢。只是因為肚子餓,所以才去運米回來而已啊!」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稱為「鋼鐵風暴」的沖繩戰役,是死傷最慘重的地方,美軍、日軍、和沖繩平民三方各有近10萬人傷亡,我前年去沖繩旅行參觀「和平祈念公園」,裡面不分戰勝國、戰敗國,包括當時台灣人在沖繩戰場的每個犧牲者,都列名石碑上,是一走進去就讓人心疼鼻酸的氛圍。
一片焦土的戰後沖繩,由美軍接管,糧食配給不足,好不容易躲過戰禍的人,無論如何要活下去的心情,可以從夏子回警官的話中、那股義正嚴辭的氣勢感受到,她雖然從事的是黑市交易,但光明磊落。
《沖繩走私女王:夏子》一書,顛覆「黑市」二字給人的想像。在光天化日之下,現今為觀光客最愛的那霸國際通,當時不過一條排水溝旁用土堆出來的街道,有著燈火通明盛況。因為那霸市區幾乎全被美軍佔領,殘留下來的空地只有這個低窪潮溼地帶,於是出現了規模龐大的黑市,即使美軍高級軍官的夫人也會踏入這個人擠人的市場被推著前進。書中引用上原榮子在《辻の華》所述,給我們「黑市」的畫面:
「在被叫作泥巴路的地方,連帳棚都沒有架,簡簡單單地將木板和裝蜜柑的箱子並排,在上面擺著各式各樣的商品,也就做起買賣來。這些臨時小屋,只要颱風一來或是暴風狂作就會被摧毀,但是不管被吹飛了多少次,馬上就會重新搭建起來,隔天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和平常一樣充滿活力的黑市又開張了。」
作者奧野修司補充:
「所販售的商品,不單單只食品材料,香菸、香皂、毛巾、收音機到《文藝春秋》、《主婦之友》之類的日本雜誌和美軍士兵紀念品,幾乎應有盡有⋯⋯居民在這個黑市採買日常生活物資,所以即便是日落之後,黑市人潮也依然絡繹不絕。」
這段歷史極短,只存在戰後1946到1951的六、七年間,檯面上沖繩在戰前屬於日本殖民地,戰後屬於美軍管轄地,檯面下與台灣、香港、中國、東南亞各國的社會脈動息息相關,時間上、空間上都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幾年,卻被老人們回憶時稱為「景氣時代」。書中寫到:
「那個年代整個沖繩彷彿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是個從小孩到老人全都和走私沾上了邊的異樣時代。雖然在混亂、騷動、欺瞞、陰謀之中度過每一天,但那也是個冒險的時代。是一個無人管束,只要擁有才略和膽識,任何人都有機會賺大錢的時代。被他們稱為『女老大』的夏子,並不是特殊的、高高在上的人物;相反地,夏子可說是那個『貧窮卻充滿了夢想』的時代裡所有人的典型代表。」
另外,書末寫了解說篇的作家與那原惠也認為,戰後沖繩能恢復元氣的關鍵,即夏子這種果敢、無畏、自信,是沖繩精神所在,她為夏子的女兒所說「母親本身就是沖繩的化身」動容,一位年過八旬的女性也對與那原惠說:
「八重山、宮古、那霸、奄美⋯⋯聚集了來自各個地方的人!散發著一股戰前的沖繩所沒有的,宛如解放區的自由感呢。當然憎恨美軍啊。但是另外一方面,沖繩的氣氛突然之間變得完全不一樣了。我想,大家都是想著要連同死掉的人的部分,也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吧。」
台灣人如我,在離島澎湖看夏子故事時,自然連結到一種島嶼子民的性格特質,那一般人看不到邊際的海上,有冒險精神的島民,會看見生存的契機,彷如黃金之海。
夏子這本書若寫成小說一定非常精彩,所以網路上有書評說很可惜,作者已經蒐集足夠的素材卻沒寫成時代小說,反而將他一路如何追尋、受訪人物所言、甚至中間錯誤的推測、疑問、再追、再問都寫進去。作者選擇報導文學,大傳系畢業的我,好像可以懂他的堅持。
一個黑市買賣的老大,一個大走私時代,正因為文獻上不會有這號人物,更想補充被遺忘的歷史給後代。
當奧野修司在小酒館裡聽到夏子傳奇,看見沖繩老人們臉上神采奕奕的表情時,聯想到「將自身所擁有的能量發揮到淋漓盡致以求生存的走私時代,不正是『沖繩世代』嗎?」
於是他用了12年的時間調查,2005年完成故事的撰寫出版,中間一度放棄,又重拾題材,是因為已經有先前聯繫的耆老過世了,如果不趕快,這段歷史可能拼湊不出來。很多受訪者是輾轉介紹才問到一點點線索,距主人翁1954年過世已超過半世紀,他還是盡全力細細追蹤,沒有含混帶過。我想,比夏子更感動我的,是這個探索過程。
例如第二章「前進大和」尋找神戶老王的那段。當夏子的船載滿砂糖駛入神戶港時,是誰買下了呢?與夏子相差15歲的小弟龜次郎當年在船上,說交易對象是「住在能夠俯瞰明石海峽高崗上豪宅的老王」,一開始奧野怎麼也查不到這個「老王」是誰,後來經由東京的華僑介紹了神戶華僑總會副會長,說可能是「王龍」。找到王龍的孫子,可惜不知往事;再找到王龍次子王東璧,才確認與夏子交易之事。
但王東璧推論有財力買下一整船砂糖的人非其父親,應該是一位「翁先生」,因為王與翁在日語的發音相同,故有混淆可能。翁先生又是誰呢?只好再回頭問神戶華僑副會長,得知是有「神戶的麥克阿瑟」之稱的「翁沛翰」先生,並介紹認識他女兒,她也認同有能力買下一船砂糖者應為其父。於是,奧野把這個人物故事也交代清楚。
翁沛翰是台灣人,就像另外一位在書中出現更多次、影響夏子更多的人物林發一樣,象徵著當時日本、沖繩、台灣關係的密不可分,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覺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因為一直出現「台灣」,戰時夏子和她的女兒、親戚朋友曾疏散到台灣,基隆、台南、嘉義都待過,戰後又被撤回沖繩,她的許多買賣靠台灣資源和華僑人脈,連她聘請的船長戰前都在台灣從事漁業。
尤其故事從「與那國島」寫起,該小島離日本很遠,距東京有2,030公里,離沖繩本島也有500公里遠,與同屬八重山群島的石垣島相隔127公里,但距離台灣蘇澳僅111公里,到花蓮是110公里。書中提到:
「戰爭之前,尋常小學校一畢業,大家就會離家出外到台灣去賺錢⋯⋯我們住在與那國島久部良村⋯⋯唯一的工作機會就是去柴魚工廠,相較之下當然是台灣的機會多很多,而且也光鮮亮麗啊。即便戰爭結束之後出現了國界,也根本沒有人在乎那種事。」
你可以想像我在閱讀過程感覺有多親切了,不只台灣二字,還有島嶼、出海、漁業、船舶、物產、氣候的描述,都顯示為:傳奇不遠!
「完全沒見識過冬天的風,所以很害怕。因為船是沿著島嶼航行,所以當狂風大浪湧起之後,就打算靠近島邊躲避風浪,但是一直吹著西風,根本辦不到。二月的風浪可厲害了。船外的海浪就像一面牆,完全搞不清楚為什麼會一再地遇上這種要命的災難!」
上面這段冬季航海的敘述,保證全部澎湖人都會點頭如搗蒜。所以,住基隆、在澎湖開書店的我,不只看見那道小酒館喧嘩中打到奧野修司的「夏子之光」,也深深覺得,光正打在我頭上。
如果有一天要在天橋下說書,這本《沖繩密貿易女王:夏子》絕對是首選,好想把夏子的故事用小島子民感同身受的口吻,演成一齣穿越劇,慢慢說給大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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