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房慧真/傷痕累累的我們,蠻骨猶存──關於《我們收割的男人》
(攝影/Gerald Herbert/AP Ph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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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美國南方貧窮家庭的黑人女孩,該如何翻轉階級?故事的走向必定要有些童話元素,「美國夢」的起點,需要有位長腿叔叔,資助她讀昂貴的私立學校。2011、2018年兩屆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2017年麥克阿瑟天才獎、2018年時代百大影響人物潔思敏.沃德(Jesmyn Ward),她的機遇之歌來自母親的幫傭生涯。母親生在單親家庭身為長女幫忙拉拔眾弟妹,成年後結婚又離婚,獨自撫養4個小孩,在富人區幫傭,跪地洗刷,終年辛勤勞動。有一天白人律師雇主好心提議要幫忙支付學費,讓女傭的孩子轉學到雇主孩子就讀的私校。好幾年,全校只有唯一一個黑人學生,種族歧視的話語毫無顧忌當面說出,孤立無援,學校裡的其他少數族群,例如華人女孩,也選擇站在黑人的對立面,好彰顯「我們」和你不一樣。潔思敏升上高年級,好不容易有一位黑人男孩,出生良好家庭,馬球衫,卡其短褲,帆船鞋,「看起來就像他們的複製品。」潔思敏身上的衣服,是母親去打掃時,領回富人家淘汰的一大袋衣物,看似是好心的「餽贈」,實則讓女孩的頭垂得更低了,害怕在學校裡衣服的主人會認出她來。潔思敏在青春期就有嚴重偏頭痛,16歲時第一次喝酒,她不知道酒精在日後會讓她喝到斷片成癮。

6年後,潔思敏.沃德沒有辜負母親磨損的關節,順利進入常春藤名校,在史丹佛大學拿到英文學士、傳播碩士兩個學位。在外地讀書時她患了思鄉症,2000年畢業後她「衣錦還鄉」回到密西西比,卻發現在南方找不到工作,連鎖書店也不要她,她已經積欠5,000美元的卡債,債臺高築。母親依然終日勞苦,潔思敏是長女,小妹還小,大妹13歲就懷孕生子,弟弟約書亞是家中唯一的男孩,黑人男孩和女孩不同,各有各的宿命,女孩從稚齡小媽媽變成男人消失獨扛家庭的單親媽媽,男孩走上輟學命運,槍枝、毒品、牢獄如影隨形,緊緊跟隨無法擺脫的,還有橫死早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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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作家潔思敏.沃德(Jesmyn Ward,右)與其家人一起參觀密西西比書展為她設立的密西西比作家之路紀念標誌。(攝影/Rogelio V. Solis/AP Photo)
2018年,作家潔思敏.沃德(Jesmyn Ward,右)與其家人一起參觀密西西比書展為她設立的密西西比作家之路紀念標誌。(攝影/Rogelio V. Solis/AP Photo)
「家族史四處可見男性的屍體」

「死亡蔓延,像真菌蠶食我們社群的根基。」在《我們收割的男人》,潔思敏.沃德講述5個黑人男性的死亡故事,時間從近(2004年)而遠(2000年),關係由遠(表親、好友)而近(弟弟約書亞)。死去的男人介於20到30歲之間的壯年,死因有吸毒導致的心臟病發、出庭作證前被槍殺、吞槍自殺,還有開車被火車撞死──最後一項看似非種族成因,實則位處鄉村黑人區,鐵道的閃燈與警鈴長年故障失靈,幾年後,又一位黑人女孩在穿越平交道時被撞死。死亡不只橫亙潔思敏這個世代,還可往上追溯,「我的家族史四處可見男性的屍體。」1969年潔思敏.沃德還未出生,她的父親13歲,母親11歲,卡蜜兒颶風摧毀一切,密西西比河口成了積水墳場,倖存者被迫拔根遷徙。歷史總是往復重來,2005年卡崔娜颶風再次襲擊墨西哥灣區沿岸,造成1,800多人死亡,上百萬人流離失所,潔思敏.沃德的小說《蠻骨猶存》即以此天災為背景。

在密西西比,除了天災,遠方的戰爭也會為本地帶來亡靈,潔思敏父母所成長的六、七〇年代,戰死越戰沙場有絕大多數是密西西比貧窮的南方人,潔思敏的弟弟本來也想以從軍為出路,在看了電影《金甲部隊》後才作罷。即使順利退伍,越戰所產生的PTSD也很容易讓人沾染毒品。八〇年代雷根上台後所帶來的新自由主義,讓南方的經濟產生劇變,工廠紛紛關門外移,潔思敏的父輩仍是能受雇於工廠的一代,等到了弟弟約書亞這一輩,只剩下毫無出路的服務業,人類學家大衛格雷伯所說的「狗屎工作」(Bullshit Jobs),便利商店店員、清潔工、賭場泊車小弟、加油站、速食店⋯⋯在找到這類易於被取代且低薪派遣的「狗屎工作」之前的失業時期,「他們販毒⋯⋯這就像走進暴風大浪:徒勞無功的周而復始。」2000年潔思敏從史丹佛畢業回到家鄉,發覺弟弟正在販毒,她無法多苛責什麼:

「轉換工作期間,他偶爾販賣快克給鄰里幾個上癮者。這是權宜之計,也是黑人社群年輕男子必備之道。因為整個經濟體系陷入泥淖,勞力工作雖唾手可得也完全能被取代或砍除,年輕黑人男子在生命裡某個階段多少得靠販毒。」
「我們就在這裡」

販毒者與吸毒者互相依存,八〇年代末尾開始流行的快克,更廉價也更容易上癮,嗨得快,效果茫,可以讓人徹底忘掉「現狀」。現狀是此地充斥著毫無成就感,像免洗筷一樣被資本家用完就丟的狗屎工作。是大量父親失蹤的單親家庭,「我的社群裡,男人拋妻棄子幾乎變成一種體系,源自特屬我們的貧窮。」是隨隨便便就關進監獄,黑人男孩因為好玩把鞭炮丟到信箱,被警察以損毀郵件的聯邦重罪關進少年監獄,「那年頭的南方就是這樣處理黑人小孩的惡作劇」。黑人若不是死於槍殺毒品,要不然就是和監獄綁定。1971年,美國發生阿蒂卡監獄屠殺事件,囚犯7成以上為黑人,大多因吸毒入獄,在獄中遭受非人對待,進而群起抗議,要求合理的食物與清潔需求,結果被州長下令鎮壓,造成39人死亡,上百人重傷。來到2020年,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卸任不久,仍然發生了黑人佛洛伊德(George Floyd)遭警察壓頸致死的悲劇。潔思敏.沃德說:

「現時我族的人命就是:一文不值。」

露思.貝哈(Ruth Behar)《傷心人類學》所說的「易受傷的觀察者」,可以用來形容潔思敏.沃德這本非虛構寫作,與5位死者相互穿插的是「我們」,我們誕生、傷痕累累的我們、我們在看、我們在學習、我們在這裡。從1977潔思敏出生這年開始的成長史,她將自己納入「我們」這個集體,「我」的確抵達了美國夢,拿獎無數,並成為大學教授,然而我並不像個客觀冷靜的知識分子旁觀弟弟的痛苦,我和未來的亡靈們一起上夜店抽大麻雪茄,喝到爛醉如泥,「喝酒是為了遺忘」、「2004年時,我不懂,也沒看出多年來酒精其實就是我的毒品。沒把飲酒後的鬆弛感與用藥聯想在一起。」我在我的左手腕刺上弟弟約書亞的名字,這樣一來每次我想劃開手腕時,會想到不要割開弟弟而停下來。傷痕累累的「我們」,我寧願和其待在一起,而非躍升在階級、文化智識上理應成為我們的大學同學。弟弟死去那一年,潔思敏到紐約找工作時,借住有錢白人朋友家,睡在古董沙發上,「為表感謝,我像個女傭清掃她們的房子。」那既是我,也疊合母親的勞動身影。

(編按:本文為《我們收割的男人》推薦跋,由時報出版提供,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我們收割的男人》, 潔思敏‧沃德(Jesmyn Ward)著,何穎怡譯,時報出版
《我們收割的男人》,潔思敏.沃德(Jesmyn Ward)著,何穎怡譯,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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