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1日凌晨12點17分，台南市楠西區鹿田里長黃漢威在天搖地動中驚醒。家具與物品在黑暗中乒乓砸落，20多年前921地震時的破壞力都未如此之強。震動方歇，他手機狂響，全是里民求助電話：水管破了，水塔壞了，滿屋子積水⋯⋯。

黃漢威一鄰一鄰勘災，強烈餘震又來，屋瓦如瀑傾瀉，差點擊中站在屋簷下的鄰長太太。

列入台南市文化資產的江家古厝多處裂損，屋頂紅瓦走位、整片坍落。餘震不斷，仍住在古厝的長輩頂著冷風，在祠堂前的大埕瑟縮避難，這個夜將會很長。

災後第三週，《報導者》來到江家古厝，這天陰雨綿綿，是強震以來最濕冷的一天。江家古厝祭祀公業理事長江明得領我們進入聚落，只見處處拉起黃色警戒線，傾斜屋牆用鐵架支撐，土角厝被震成危樓，屋頂覆蓋帆布，以免受損的土磚被雨水溶蝕。

江家古厝為文資建築，初估修繕經費約1.5億元，已議定由中央專案補助9成，地方負擔1成。工程期間，大家族能相互照應，就近解決吃住需求。

但在江家古厝之外，全楠西還有上千戶民宅面臨同樣迫切的修繕、安置問題，外加沉重的經濟負荷。

台南市府統計，楠西全區3,468戶，此次地震有1,884戶提報受損，228戶紅單，745戶黃單。黃漢威表示，幾乎一半居民成災民，「是楠西的空前災難。」

更令人憂心的是，楠西人口8,528人，65歲以上有2,505人，占近3成，居民則住在平均屋齡近45年的老屋內。參與本次震後災民協助的基督教芥菜種會全球防救災處副處長吳秉翰表示，楠西震災暴露出高齡化與老宅的「雙老夾擊」問題，災民應變能力較弱，震後課題迥異於他以往服務過的災區。

0121嘉義大埔地震重創這個「雙老」的偏遠農鄉，老人與老屋，默默受災，無法上網發聲求助；即使後來氣象署確認這次大震震央就在楠西，因無人傷亡，就少人聞問，缺乏外來資源援助、重建資訊紊亂與決策緩慢，安置問題與務農經濟型態交纏，讓楠西災後重建更難解。

繞進小巷，幼兒園成黃單受災戶，辦公室毀了，廚房屋頂破了，幸好還有幾間完好教室讓學生暫度非常時期。不遠處，楠西國中已成危樓，校舍須拆除重建，百餘位師生暫借楠西國小上課。

轉入山區，產業道路彎彎繞繞，果園綠意間，隱現磚造老宅與鐵皮工寮。來到灣丘里的關帝廳聚落，居民世居三合院，務農維生。祖先留下的起家厝，挺過60多年前的白河大地震，如今不堪地牛接連翻身，家家戶戶屋瓦碎落，木構屋頂塌陷，雨水從變形磚牆滲進屋裡。

看不見的，還有心裡的傷。

來到楠西社區發展協會的中央廚房，志工忙著張羅社區長輩共餐餐點，見到鏡頭，大家露出開朗笑容比YA；記者一放下相機，志工們的聊天話題立即轉回地震，面露愁容。

志工隊長葉素鳳表示，許多志工的家震得一片狼籍，據點活動暫停兩週，讓大家重整家園，大年初六才恢復共餐。面對焦慮不安的長者，志工們不斷安撫、提醒他們放寬心，然而自己的內心同樣難以平靜。葉素鳳家被貼紅單，修復與後續費用讓她得靠鎮靜劑入睡，「我感覺快得憂鬱症。」

強震恐懼依舊鮮明，黃漢威日前也去收驚，發現乩童一天要服務140位男女老幼。採訪期間，我們在楠西遭遇規模4.1餘震，受訪者嚇得奪門而出，那夜的大震讓他們餘悸猶存。胸悶、焦慮、得仰賴藥物助眠，是不少民眾的共通症狀。最大壓力，來自對未來的茫然，有受災長輩前一秒面帶微笑招呼記者，轉身看見滿屋子殘磚敗瓦，立刻落下眼淚；甚至有人出現輕生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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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園暫不宜居，還要為餘震擔心受怕，災後第一個月仍有不少民眾在車棚、工寮、社區宮廟、三合院的稻埕搭帳棚，或以貨車棲身，夜不安寢。

79歲黃貴玉在東勢里獨居，老透天在地震後處處龜裂。眼見餘震把牆縫愈搖愈寬，住在外地的兒子為她找人修補，整面牆釘滿OK繃般的鐵條。她愈看愈怕，於是在樹下和鄰居一起搭帳棚，每天回家洗戰鬥澡。直到2月底，她承受不住戶外寒氣與下雨濕冷，才鼓起勇氣回家住。

為何不投靠外地親人、子女？她說，3個兒子的生活都不容易，雖然地震很恐怖，但這裡有熟悉的鄰居，她能照顧自己，不想為孩子添麻煩。

與黃貴玉幾戶之隔，從事回收業的39歲林育誠、34歲邱意純夫妻，是少數留在楠西工作的年輕人。地震將家裡兩棟透天厝搖成一黃單、一紅單，他們請親戚照顧8旬祖父母，帶著國小兒女、6旬爸媽住進南市府借用觀光工廠開設的短期安置點「綠柏園」。

為解決災後安置問題，政府公告可申請租屋補貼，那為何不租屋？林育誠說，楠西的租屋市場原本就小，地震後很快就無屋可租；再說多數房東不想把房子租給家有長者的租客。地震後，他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月租7、8,000元，且接受長者居住的平房，一場餘震後也貼上紅單，不能再住。夫妻倆改找隔壁玉井區房源，未料市府剛公告有租屋補助，房東動作更快，玉井租屋已全面漲價，「月租1萬多的房子，漲到2萬不含水電費，」林育誠說。

對多數楠西人而言，生活再不便，也不願離開家園土地的最大原因，是楠西是個以農立足的偏遠聚落；大家都務農維生，作物都長在這，離了農地，要怎麼活下去？

Facebook社團「楠西在地人」版主呂英瑛是芭樂青農，她表示，2月底、3月初，正值楊桃、棗子採收期尾聲，又逢芒果開花，都需要有人施藥、悉心照顧；如果居民到外地依親，就等於是放棄當季收成；沒有收成、就沒有收入。

灣丘里果農江新榮解釋，楠西農民與農藥行之間，存在行之有年的默契：藥先拿，錢欠著，收成再結帳。水果不會等居民安置回來才成熟，放棄採收、就等於負債，「再說，不務農，哪來的錢重建家園？」

另一方面，楠西果農為維持收入，普遍「半年做農、半年做工」，忙完自家收成，便到其他人家幫農，生活離不開果園。

社區防救災經驗豐富的基督教芥菜種會，在震災發生後進入災區，並從大年初一開始進駐綠柏園，與社會局協力陪伴災民。吳秉翰對比2024年花蓮0403地震經驗，花蓮原住民部落的支持系統強，當災民順利依親，一般不會回避難所。這次在楠西，他發現長者較不願投靠親友，「認為沒面子」，或彼此生活習慣不同，產生摩擦，有人依親沒幾天就回綠柏園。

再者花蓮旅宿業資源豐富，地震後也有宗教、社福團體提供交通近便的安置選擇，受災戶很快離開缺乏隱私的避難所。但楠西農村沒有足夠房源，連有錢都難租到房子。

文化與硬體因素交織，加上實在沒能力修繕毀壞老屋，讓住民離不開綠柏園。社會局雖媒合9處距離楠西市區5到25公里不等的宮廟、旅宿作為中長期安置所，由社會局安排「一戶一社工」輔導住民安遷，卻乏人問津。

5公里，大約是台北車站到國父紀念館的距離；楠西市區以外的山路高低起伏，夜間照明也不甚理想。吳秉翰表示，有些長者清晨3、4點起床，到附近市場賣菜，「會騎摩托車算厲害，滿多人是騎電動車跟腳踏車，」住民認為，這些安置點未能對應他們的營生與交通方式。

然而，當南市府依內政部安置及重建原則，宣布將在2月18日震災滿月前夕結束緊急安置的綠柏園時，許多住民無法接受。

綠柏園撤除前並非毫無配套，只是無法符合居民需求，資訊落差嚴重。2月初，國有財產署在10公里外的玉井相中可建造組合屋的國有地，但民眾認為太遠；2天後，水利署南區水資源分署同意提供34間閒置眷舍用於中長期安置，地點就在綠柏園旁。一名市府基層主管形容，這些日子有如「邊跑步邊整隊」，確認南水署安置點後立刻趕工整修，盼讓居民早日安身。

然而，這些不斷向前跑的安置資訊，未讓住民確實跟上。跟妻小住在綠柏園的林育誠表示：

「農曆年後，就有（安置所）外面的人問我：『綠柏園不是要撤了嗎？』我很納悶，我們住安置所的人怎麼沒聽說，都是外面的人來跟我們說？」

他說，綠柏園關閉前一週，住民才從區長口中得知消息，「剩一個禮拜給我們搬，真的晴天霹靂。」

欠缺足夠心理緩衝期，讓居民從不知何去何從的憂慮，升級成「沒地方住」的驚惶。《報導者》至綠柏園採訪時，住民慌張求助，表示他們就快要被政府趕走了。

綠柏園的風波，宛如楠西震災的縮影，照見公部門與居民間的資訊傳遞不良、政府措施與民眾需求出現落差，也凸顯偏鄉災害防救系統的先天不足、後天失調。

《報導者》採訪發現，楠西有志工隊，但屬性為共餐、環保志工，未接受專門的災害防救訓練。當地沒有防災士，固然有防災演練，但里長和區公所較熟悉風災應變而非震災。

另一不同點是，過往重大天災，幾乎都有民間自救會整合災民意見，作為與政府的對話窗口。這次楠西震災，只見少數人透過網路發聲，卻未形成有力組織，無法參與政府重建規劃、主動爭取權益。

民間量能低的偏鄉，更有賴市政府主動了解地方需求。但是，本次震災的災害應變前進指揮所設於玉井區公所，而非災情最重的楠西區。官員未必前進災區，最前線的里長則未受邀與會，官民供需之間，自然有落差。

為何災變指揮所設在玉井？台南市政府表示，災後立即在楠西開設前進指揮所，後因楠西區公所屋損嚴重，因此將前進指揮所移至玉井。台南市副市長葉澤山指出，玉井位處山區中心，前往各災區有地利之便；再者，里長的意見，皆能透過LINE群組反映給區長。

娘家在楠西的莊婉婷指出，2016年0206美濃地震的台南前進指揮所借用民宅的一樓，開設在災情最慘重的維冠大樓旁，難道楠西沒其他地方開設指揮所？或藉線上會議納入里長的觀察？欠缺在地人心聲的決策，如何貼近民眾需要？

即便市府再三強調已在地震當下啟動應變，市府相關局處也派員進駐災區，設置過年不打烊的服務窗口，《報導者》接收到的居民回饋卻是「慢」與「亂」。第一波混亂，發生在震災當下的物資分配。

莊婉婷曾在南市府社會局擔任社工督導，2016年0206美濃地震造成維冠大樓倒塌，她參與救災與重建，熟悉公部門作業流程。莊婉婷表示，社會局在0206地震時累積豐富的物資募集經驗，但人事更迭，這次未發揮功能。

當宗教團體與熱心民眾載著熟食、物資趕赴楠西，因統籌窗口不明，只能自行在市區大廟前發放，住家偏遠或不擅使用網路的長者往往錯失領取機會。網路曝光度高、里長能力強的地區，則較易獲得物資，造成資源分配失衡。

市府表示，當下有許多民眾聯絡公所捐贈物資，台南市政府也募集帳篷、睡袋等，由社會局分配調度。但《報導者》採訪發現，南市府是在災後第六天1月26日才公布由楠西、玉井區公所作為物資捐贈及分配的窗口。但位於震央的楠西區公所，已無力負荷繁重的物資調度任務。

莊婉婷老家改建的民宿也成受災戶，「結構技師走過我家，看房子外表沒事就急著走，我拜託他進去看屋內的裂縫也不願意，」許多受災戶和她處境相同。等待複評期間，屋況恐因餘震惡化，但受災戶慰問金與租屋補貼，都僅針對已貼紅黃單的家戶，加深民眾對經濟、未來的不安全感。

震後第四週，等不到結構技師在楠西形成集體焦慮，不少裂損的房子如時間靜止，停留在地震破壞當下。不能先自己掏錢修嗎？呂英瑛說，能修的早就開始了，還沒修的，大都無法單靠自己，「因此，他們都在等待政府提供統一窗口與明確方案。」

對重建的滿心疑問，一般民眾能在市府官網、社群媒體找到答案，但楠西3成居民是老人，多數不擅長使用網路，對媒體識讀能力有限，又無子女在旁的獨老、雙老居民來說，這些資訊遙不可及。在地的區公所又人少言輕，無法決策。楠西里鄰長張正忠光為自家災損認定，就跑了好幾趟區公所。「他們（公務員）真的很辛苦，過年都沒休息，」可是公所不是決策單位，答覆不了的問題，他們頂多向上呈報，幾乎沒下文。

居民期望的，是能與握有實際決策、協調權的官員面對面，聽到一錘定音的答案。但在那之前，自行解讀的資訊開始以訛傳訛，光是危險建物的拆除、修繕補助，就流傳3種錯誤說法。「小滿穀雨」主理人謝雅萱在楠西行銷在地農產。她推想，或許公務員已經解釋得很努力，但用語不夠淺白，或台語不見得流利，長輩難以吸收，「只好去找說話能讓他聽懂的人，那人講的又不一定對」。她表示，在非常時期，橫向聯繫不佳、訊息雜亂難免。

「問題是，政府沒派一個有協調、決策權的總指揮官來因應災情，行政院長、總統來看完就走了。楠西沒有大樓倒塌，沒人傷亡，光看外觀，會覺得這裡沒事。」

這是這次楠西震災的現實。內傷式的震災現場，沒有舉目可見的災損，不易登上新聞版面，加深居民心中「偏鄉不被重視」的失落。吳秉翰認為這是楠西地震與過往震災的最大差異，「少了媒體的關注，講白了，就少了監督力量。」

2月19日清晨，莊婉婷投書總統府，反映南市府災害應變腳步拖沓。台南市議會無黨籍與國民黨團同一天宣布將於21日在楠西舉辦座談，邀市府各局處首長列席。南市府原對《報導者》表示，將待房屋損壞評估告一段落，再赴災區辦說明會，當天傍晚突改口在22日提前辦理。

市府指出，將匡列0206台南地震善款剩餘款12億5,000萬元補助紅黃單危險建物修繕，是對受災戶的善意協助，並非賠償。技師僅針對「影響建築物安全」的屋損進行損壞評估、概估修繕費用，由工務局酌予補助，並非全額補助。0121地震募款至今約4,000多萬元，市府將持續向中央以及賑災基金會尋求協助。

房損的複評、損壞評估，已加速在2月底完成9成。未貼單房屋擬以善款支應，並媒合慈善團體及台南市「做工行善團」協助修復；內政部亦正研擬修繕貸款方案。強震導致採收期的棗子、楊桃落果損傷，災害現金救助已全數撥款，也有農特產品行銷方案。

災後一個半月，楠西大街小巷，到處傳來整修房子的機具聲。但還有更多先蓋著帆布、撐起鋼梁的毀損房屋，等待政府的重建補助或外援。不富裕的農村，靠天吃飯，在大規模屋損之後，安置問題未解之前，連帶衝擊農業生計，這一連串蝴蝶效應，正悄悄上演。

當重建與生計二選一，修房子，就得縮小種植規模；不修房子，恐就得放棄果園、出外依親。此外，若要翻轉這裡的人口結構、維繫產業命脈，勢必得吸引年輕人來楠西從農。沒有家了，有意返鄉的年輕人，要在哪安身立足？

歷經一個多月來的訊息混亂，市府於3月5日在楠西區公所成立「震災復原聯合服務中心」，原本災民要分別向工務局詢問修繕重建事宜、去都發局申請租金補貼、向民政局申請中長期安置等，終於有了近便的統一窗口。各項補助與扶助措施，已陸續受理申請，市府每週開兩次災後復原會議管考各項進度。

然而，民眾與公部門間的信任裂痕，還須時間彌補。

回顧台南近10年的兩場大震，0206地震災情集中在倒塌的維冠大樓，面對喪親之痛，許多人選擇離開傷心地、重建新生活。楠西強震的課題，則是如何協助逾千戶居民收拾斷垣殘壁，在家鄉土地上重建家園與生計。

重建工作，民間NGO樂意協力。芥菜種會擬以南水署宿舍為據點，循序從安全、生計、文化，協助楠西的災後復原，也盼協助楠西人成立自助會，凝聚對未來的共識，作為與公部門的對話窗口。

吳秉翰表示，芥菜種會規劃未來在玉井、楠西進行「韌性社區」培力，強化社區自我防救災量能；萬一災害再臨，就能立即動員。

支持百果之鄉的方式，是向果農購買水果。地震時正值棗子產季，芥菜種會收購150箱住民果園裡的棗子，發送給弱勢家庭。未來也可能以芥菜種會作為平台，協助在地小農行銷、推廣產品。

莊婉婷身兼楠西商圈理事，剛與商圈夥伴拜會市府相關部門，共同討論如何振興楠西經濟與觀光行銷。也盼與農業局商議建立線上與線下銷售平台，打響楠西「百果之鄉」名號。

3月5日晚間9點多，楠西發生規模5.2的極淺層地震，最大震度4級，中央氣象署認定為0121嘉義大埔地震的餘震。楠西未傳新災情，民眾卻飽受驚嚇。

震後50天，房屋災損評估剛要告一段落，龐大重建工程即將展開。當前的楠西，已因地處偏遠、通勤距離長，出現房屋修繕工班難找的問題。儘管中央承諾比照花蓮0403地震模式因應此次震災；但偏鄉農村的人口、產業結構與花蓮不同，花蓮模式要落實到「雙老」的楠西，真能貼近楠西人的真實需求嗎？災後50天，餘震不斷，那夜的驚恐與傷痛至今盤踞；未來住屋重建與農村經濟的復甦都是重重考驗。地方政府層級的行政真可付託？離不了土地的楠西人，已把未來種在這裡，決心繼續與命運拚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