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蕩犬在野外數量增加,從北部的陽明山、中部的石虎棲地,到高雄的壽山,穿山甲、石虎、山羌等台灣原生野生動物,都傳出遭遊蕩犬攻擊的案例。陽明山上的野生動物甚至為躲避貓狗攻擊改變日常作息,壽山的山羌更是銳減9成,出現區域滅絕可能。
遊蕩犬對野生動物影響的研究,在這5年開始獲得重視,但儘管研究人員用各項數據、影片、照片,證實遊蕩犬的威脅,上從中央,下到地方政府,對遊蕩犬管理還是束手無策。
研究人員擔心,除了生態浩劫,人畜共通的「狂犬病」病毒長期流通在台灣野生動物身上,若放任其和遊蕩犬衝突,屆時狂犬病若傳到犬隻身上,甚至出現變異,受影響的將不只是動物,人類也難逃一劫。
對林裕傑來說,壽山是他和兒子大自然的啟蒙。有一次他帶著小學三、四年級的兒子爬壽山,遇到一隻迷途的小山羌,繞著他們的腳,小小的山羌身上斑點未褪,就像卡通裡的小鹿斑比,可愛極了,兒子興奮得大叫。他們流連在壽山一起觀察山羌、獼猴,走遍壽山各個角落,兒子甚至立志長大後要研究生物。
過了7、8年後的現在,林裕傑兒子已讀高二,而壽山的山羌愈來愈少、遊蕩犬愈來愈多。偶爾發現山羌時,甚至只剩冰冷的屍體。
根據壽山國家自然公園管理處(簡稱壽管處)委託的調查,壽山地區的山羌相較10年前,大減超過9成,其中遊蕩犬是造成山羌數量下滑的主因。
林裕傑住在高雄鳳山,喜好大自然的他,每週都往高雄市近郊的壽山跑,騎上半小時機車也不嫌累。一開始他觀察到民眾餵食獼猴,造成獼猴過度親近人類,便開始當起志工宣導禁止餵食;但6年前的一起意外,讓他將目光放到遊蕩犬:
「看到5、6隻狗在圍攻一隻山羌,我衝進狗群、抱著山羌就往山下跑,送到壽山國家自然公園籌備處,轉送動物園治療途中卻回天乏術。」
事隔多年,他依然清楚記得那些血腥的畫面、山羌淒厲的叫聲,下山後他發現許多人盯著他看,才驚覺自己渾身是血──山羌被遊蕩犬從背後攻擊,屁股已經血肉模糊,染上了他的衣服。這樣的場景在往後幾年不斷上演,林裕傑手機裡被遊蕩犬攻擊的山羌、獼猴照片愈來愈多。
「我們看到數字也很訝異,多方交叉驗證,壽管處在2013~2022年有41件山羌遭狗攻擊通報案件,但2020~2022年總共只有3件,」顏士清表示,這顯示山羌的數量的確大幅下滑,也有許多每天到壽山的在地人,不約而同地指出山羌變少了。
雖然還無法直接驗證原因,但以現行資料來看,遊蕩犬的空間分布或活動時間,都和壽山的野生哺乳類動物明顯重疊。狗的OI值在2014和2018年變高,2022年些微下滑,「這就是一種獵物跟掠食者的波段關係,兩者的指數會有一點點時間差,」顏士清解釋,獵物很多時,掠食者也會因為吃得飽而數量變多;過了一段時間,因為掠食者太多,獵物變少,掠食者跟著變少,推估遊蕩犬是造成山羌數量下滑的主因。
遊蕩犬不僅造成野生動物傷亡,也影響到牠們的作息。清華大學、台灣大學、台灣師範大學與中興大學的多位學者,2012~2017年在陽明山國家公園架設自動相機,並在2019年將此長達6年的研究結果發表在《科學報告》(Scientific Reports)期刊上,顏士清也是其中一員。
研究團隊比對9種台灣原生哺乳類動物(水鹿、山豬、山羌、穿山甲、麝香貓、白鼻心、鼬獾、台灣獼猴、台灣野兔),與遊蕩貓、犬的活動時間,發現在4~7月時,部分動物和遊蕩犬活動重疊時間明顯下降,而這時間正好就是野生動物繁殖季節,不過水鹿、山豬等體型較大的動物就沒受到影響。這是台灣首度有人以長期的科學化研究,證實遊蕩犬貓對原生哺乳類動物的影響。
顏士清推測,或許體型較小的動物們,需利用這種暫時性的迴避策略,降低幼獸被捕食的可能;但根據國外研究,野生動物改變作息,可能導致牠們錯開原先適合取食的時間,進而可能內分泌失調、長期饑餓,甚至因為和其他個體距離過遠,降低繁殖機率。
綜觀農委會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簡稱特生中心)野生動物急救站統計的野生動物遭犬隻攻擊案例,2014年之前,每年大約僅有10隻出頭,但之後卻一路攀升,到2020年已超過40隻,被攻擊最嚴重的就屬珍貴稀有保育類動物穿山甲。
《報導者》在2019年曾撰寫穿山甲保育議題,造訪特生中心野生動物急救站時,獸醫師正在餵食一隻出生僅45天的小穿山甲,牠的母親就是遭遊蕩犬咬傷,拚命生下孩子後卻不幸死亡。當時急救站留置的7隻穿山甲中,有5隻都是被犬隻攻擊,研究員詹芳澤憂慮地說,犬隻攻擊已經取代獸鋏成為穿山甲最大威脅。
特生中心分析1993~2022年穿山甲被送到急救站的原因,受「犬隻攻擊」的隻數在2018年後大幅成長,連續5年每年都有20隻左右,是過去的3倍,超越長期占據榜首的「陷阱」。在2018年後,大約每兩隻救傷的穿山甲,就有一隻是受到犬隻攻擊;而一隻穿山甲遭犬隻攻擊後,療程動輒2個月以上,消耗的救傷人力與資源非常龐大,甚至出現野放後,再度因為狗咬被通報入院的悲慘案例。
種種跡象都顯示,2017年推動零撲殺政策後,遊蕩犬隻對穿山甲造成巨大影響。穿山甲生活在台灣的中低海拔淺山地帶,幾乎和遊蕩犬分布地區重疊,遇到危險時會蜷曲成團,原地不動,以身上堅硬的鱗片保護自己,但遇到擁有利齒、成群結隊的遊蕩犬們卻莫可奈何。許多進入特生中心的穿山甲都被咬斷了尾巴,鱗片底下柔軟的身體布滿一個個被利齒啃咬的小洞。
狗在中低海拔與許多小型哺乳類動物如石虎、穿山甲「共域」的情形相當普遍,其中瀕臨絕種的石虎甚至達到100%,也就是每個拍到石虎的自動相機也都會拍到狗,不過石虎和狗的OI值並未有顯著相關。穿山甲與狗的共域也不遑多讓,達到85%,而且穿山甲的OI值與狗明顯成反比,狗愈豐富的地方,穿山甲愈少。研究團隊特別提醒,石虎和穿山甲與遊蕩犬衝突必須特別注意。
林裕傑觀察,遊蕩犬除了對野生動物造成傷害,還會爭奪資源,例如壽山較缺水,附近的台泥蓄水池是少數水源處,吸引許多遊蕩犬,甚至餵食者也會去那邊裝水給貓狗喝,無形中也與山羌和其他野生動物競爭水源。
遊蕩犬對野生動物造成威脅已不是新鮮事,隨著社群平台發達,野生山羌、石虎,甚至鳥類遭受犬隻攻擊的畫面才終於呈現在民眾眼前,也讓過去隱身在山林中,長期不受關注的遊蕩犬生態問題浮上檯面,動物保護和野生動物保育人士的對立亦愈趨嚴重。
不過在去年(2022)12月28日農委會主辦的遊蕩犬隻管理策略會議中,動保和野保人士雖然依舊在餵養遊蕩犬隻、恢復撲殺等問題上針鋒相對,但對於移除生態敏感區的遊蕩犬,卻難得達到共識。
2017年零撲殺政策上路後,TNVR成了農委會和全台地方政府的重點政策,然而顏士清曾調查,壽山地區犬隻結紮率雖高達85%,但若要族群消亡,仍得花上17年,而且每年需維持85%高強度絕育率,且只要每年有50隻個體移入就會失敗;不過若加入移除安置策略,假設每年持續新移入100隻個體,但也移除100隻,同時維持85%絕育率,8年後就可成功控制族群,每年僅需持續移除新移入個體。顏士清說:
「TNVR是不得不的方法,但不能是唯一方法,要搭配移除,否則野生動物可能等不了那麼久。」
許多專家學者,甚至動保團體都建議,可以針對生態較敏感的區域優先移除遊蕩犬,例如國家公園、壽山國家自然公園等,壽管處過去委託動保團體結紮遊蕩犬後,通常仍放回壽山,但近年由於山羌數量銳減,加上顏士清的研究,去年壽管處找上經營民間收容所的動保團體「社團法人台灣愛狗人協會」,要求他們結紮後安置收容遊蕩犬,不要再放回原地。
「但一年安置不到百隻,就算一年安置40隻好了,要10多年才能完全移除,」壽管處副處長洪啟源相當無奈,歸根究柢是收容量能不夠。他表示,零撲殺政策上路後,收容空間不夠,像高雄市動保處就不收壽山送過去的狗了,千拜託萬拜託,收容所就是沒位置。協助壽管處的愛狗人協會理事長顏杏娟也同樣無奈,狗園裡已經滿滿都是狗,有時還要支援緊急收容受虐動物的案件,量能實在有限。
台灣山區型的國家公園都位在高山,壽山是台灣國家公園體系中,第一個以淺山為定位的地方,當初設立其中一個目標就是為了保護淺山生物,但諷刺的是,壽山山腳下就有好幾處空地、停車場,長期聚集遊蕩犬,壽管處一移除轄區內遊蕩犬,迅速又有其他狗補上位置,承辦人員形容「就像持續注水的水缸,不斷舀水,水卻不會變少」,已尋求市府動保處合作,希望區外也能做好結紮、收容,避免源頭不斷增生,但動保處受限人力和收容位置不足,態度並不積極。
林務局曾在2014年企圖在苗栗劃設近3萬公頃石虎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但牽涉許多私有地,當地居民擔憂影響未來開發,強烈反對,至今仍未劃設,未來預計將保護範圍先限縮到國有林約6,000公頃以下。2020年台灣之心愛護動物協會也與台灣石虎保育協會合作,在石虎出沒區執行母犬絕育計畫,不過結紮後仍以回置為主,並未收容。
這也是目前保育政策遇到最大的難題,即便劃設了保護區、針對特定物種執行遊蕩犬管理措施,最後仍卡在收容量能不足。經常參與地方政府、國家公園、林務局會議的台灣動物保護行政監督聯盟祕書長何宗勳認為,要打破這個死胡同,必須精準設定優先順序,例如生態熱點優先清查當地遊蕩犬數量,設定移除2,000隻狗,就要制定2,000隻狗的收容計畫,盤點公立與民間收容所量能,政府機關工作犬需求,加強民眾認養計畫,例如廣設領養站、里辦、校慶認養等等。
不過這些都需要跨部會、中央和地方合作,何宗勳認為,現在從地方到中央政府本位主義都太重,導致移除成效不彰,像是農委會內部就沒有整合好畜牧處和林務局:林務局呼籲在生態敏感區不要餵食、回置犬隻,但畜牧處補助地方政府貓犬結紮後,卻沒有依照當地生態、遊蕩犬身體狀況,制定回置的指標或SOP,地方政府仍將結紮好的狗放回生態敏感區。
《報導者》實際訪問畜牧處動物保護科科長鄭祝菁,她不斷強調要給地方政府彈性,讓地方考慮自己的區域特性,判斷適合的回置地點。對於犬隻和野生動物衝突,她則認為應該要回歸《野生動物保育法》(簡稱《野保法》):
「野生動物發生問題,應該是當地主管機關、當地林管處要說出來、制定策略,《野保法》明文規定他們要保育瀕危動物。」
她無奈地說,地方政府和保育機關也要協力合作,不能都只寄望動保處來抓狗,動保處光處理人犬衝突,人力就有限了。
去年7月在「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有民眾連署提出「恢復流浪動物安樂死與規範餵養流浪貓犬」,但是反對方也隨即連署「反對『恢復流浪動物安樂死與規範餵養流浪貓犬』提案」,農委會在今年(2023)1月15日回應,仍維持一貫態度,認為野生動物衝突應回歸林務局主管的《野保法》,特別指出《野保法》14條規定,「逸失或生存於野外之非台灣地區原產動物,如有影響國內動植物棲息環境之虞者,得由主管機關逕為必要之處置。」
林務局保育組組長羅尤娟表示,林務局在2022年10月,已將野生動物受遊蕩犬貓影響救傷的點位,提供給動保單位,也協調苗栗縣政府及台中市政府,在石虎出沒熱區捕捉遊蕩犬隻、絕育和移除,並和嘉義縣政府合作,在阿里山捕捉和絕育遊蕩犬貓,另外也通知做犬隻結紮的動保團體、地方政府,不要將狗野放到山區、保護區、河灘地。
然而從實務面來看,野保單位手上的法規工具相當有限,羅尤娟表示:
野保相關法規沒有辦法處置犬貓,「犬貓一旦被抓起來就要回到《動物保護法》規定」,野保單位只能協調動保單位捕捉犬貓,後續的收容仍需要動保單位處理,「我們使不上太多力氣。」
行政機關有屬地之分,但遊蕩犬可不認縣市、保護區的界線,當人類還在用法律、區域理清權責時,看不到的病毒正在悄悄跨越邊界。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副教授陳貞志2018年發布一篇報告,指出貓、狗身上的疾病會傳染給石虎。他檢測17隻遭路殺的石虎,發現高達82.4%都感染食肉目動物小病毒(parvovirus),進一步檢測石虎棲地周遭的貓狗,發現30隻遊蕩犬貓中,29隻都帶有小病毒,且病毒株的基因序列和石虎完全相同。
這項驚人的發現,讓陳貞志意識到原來石虎遭路殺不僅是意外,這些罹病石虎都有腸道黏膜發炎壞死、淋巴球降低等小病毒典型症狀,追蹤沒被路殺的石虎感染小病毒比例僅33%,顯示小病毒可能讓石虎身體虛弱、行動緩慢,間接造成路殺。陳貞志進一步解釋,小病毒在石虎幼獸的死亡率更高,但小石虎通常在隱密的窩裡死去,不易發現,小病毒對石虎族群造成的影響可能比目前研究還要廣。
陳貞志也追蹤石虎棲地附近的遊蕩犬,發現遷出和遷入的速度之快,「這個月調查看到的狗,下個月又不同了。」研究團隊曾經想找沒有遊蕩犬隻出沒的地方做石虎調查,卻發現苗栗找不到沒有狗的地方。雖然收容位置不夠,但他認為,石虎棲地仍應列為犬隻優先移除區,甚至為當地犬貓打小病毒疫苗:
「發現病毒威脅就要先行動,科學研究來不及了,對保育類動物,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除了流通在動物身上的病毒,野生動物學者們內心還有一個更大的隱憂:狂犬病毒。狂犬病是一種人畜共通疾病,哺乳類動物如貓狗、鼬獾、白鼻心等等都是宿主,發病後可能會攻擊其他動物,人類9成以上都是透過犬隻傳染,若沒有適當治療,死亡率將近100%。台灣在1951年曾有238起民眾感染狂犬病的紀錄,病毒在1961年絕跡,2013年卻在鼬獾身上檢出。
農委會自2013年開始定期監測狂犬病疫情狀況,目前僅2013年一例被鼬獾咬傷的幼犬檢出,其餘5,766例犬隻皆未檢出,但10年來鼬獾陽性比例達33%,而根據翁國精教授的研究,犬隻和鼬獾共域的比例高達77%,特生中心在2020年的數據也顯示,因為被犬隻攻擊而進到救傷中心的動物中,有6%是鼬獾。獸醫出身的陳貞志直言:「我非常非常擔心。」全世界狂犬病傳染途徑大多從狗到野生動物,再傳回到狗身上,台灣現在限定在鼬獾,還可以防禦,但如果病毒變異,傳到狗之後,再到人身上就不遠了。
顏士清也同樣擔心,「狂犬病未來傳到狗,我不意外。」雖然是生態學者,但他對於以保護生態的訴求改善遊蕩犬隻問題,卻沒有信心,他認為大部分政府單位和民眾,對生態都沒那麼重視,和自身相關才能引起注意,如果要切入這議題,還是得從公共安全和公共衛生著手,才可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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