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一度的世界盃足球賽,將在中東的沙漠國度卡達開打,從11月20日開幕到12月18日的冠軍決賽,64場比賽將見證下一階段世界盃的傳說,但卻也是爭議的開始。在災難性的比賽月份安排與炎熱氣候的雙重夾擊下,2022世界盃的賽況必將相當慘烈──頂尖選手們將拖著比過往加倍疲憊、負傷的身體上陣,參賽國家沒有時間休息集訓就得硬著頭皮開賽;更別提場外政治的貪腐、人權侵犯與大量外籍勞工死於世界盃工程的爭議,已讓丹麥等幾支參賽球隊宣布要穿上特殊球衣以示對國際足總(FIFA)與地主國的不滿抗議。
在體育已經不可能只歸體育的現在,世界各地紛紛也出現了針對卡達世界盃的抵制,許多球迷組織自發性地提倡「拒看世界盃」。但4年一次單純看球的願望,為何那麼變得如此複雜?在酷熱、甚至致命的沙漠裡辦世足賽,究竟又是誰在幕後護航的「黑箱主意」?
2022年 11月20日開打的卡達世界盃,是國際足總(FIFA)成立92年以來,史上第一次推遲比賽月份、破例在「年底」舉行的世界盃足球賽。從1930年第一屆世足賽開始,歷屆舉行世足賽都是在「年中」的6~7月,以配合各國職業足球聯賽的季末休賽期。但本屆的主辦國卡達,位於中東終年酷熱的阿拉伯半島,全國不僅99%的國土為沙漠,6~7月的夏季均溫更在40°C以上。
以2022年6月的高溫紀錄為例,首都杜哈的氣溫更曾飆升至48°C──在這種酷熱的極端環境,不僅是90分鐘衝刺奔跑、頂尖對抗的世界盃足球賽,任何戶外活動都有在短時間內嚴重中熱衰竭、甚至致死的生命危險。
為了克服比賽時的極端高溫,卡達爭取主辦權時,曾提出「開冷氣踢足球」的場館計畫。但直到今天,場館空調方案無論是設計、耗能以及周邊安全,都還是無法克服卡達動輒40°C以上的夏季氣候。因此FIFA才會在2015年8月──也就是FIFA執委會授予卡達世界盃主辦權的5年後──難堪且爭議地下令:為了迴避夏季高溫,2022年卡達世界盃必須延到11月舉行。
但卡達夏季的極端高溫,明明是最基礎的地理常識。為何FIFA明知如此,當初仍高票同意卡達主辦世界盃?
「卡達6~7月的氣溫高達45°C~50°C。」前比利時足協主席、曾參與2022年世界盃主辦國投票的前FIFA執行委員德霍格(Michel D'Hooghe),10月初接受法國《世界報》(Le Monde)專訪時,如此陳述12年前的主辦權爭議:
「FIFA當時早就知道,在這種氣候條件下,想要照辦世界盃是不可能的事。這是常識,你不需要獲得諾貝爾獎,就能判斷我們不可能在夏天的卡達踢球。」
德霍格解釋,當時FIFA的評選報告,主要針對各競選國的體育場館、住宿基礎建設、球迷運輸交通與特殊情況的醫療設備報告,「但地理氣候並不是FIFA評選的直接項目。」
事實上,以往世足賽的主辦權選舉,通常在「大賽6年前」舉行,例如2002年日韓世界盃是在1996年投票確定,2006年德國世界盃則是在2000年拍板。但這種提前6年確認主辦國的傳統規則,卻因2008年金融海嘯與差一點開天窗的2010年南非世界盃,而在2010年出現重大變動。
國際大型體育賽事的過度膨脹,在2004年雅典奧運開始展露出泡沫化的前兆,而2008年金融海嘯與隨之而來歐債危機,也劇烈影響了國際市場對於跨國大賽的投資興趣。同一時間,原本作為「非洲第一次」的2010年南非世界盃,不僅招商狀況低於預期,場館工程嚴重超支與進度落後,甚至一度讓南非世界盃瀕臨開天窗的危機。
由於4年一度的世界盃足球賽,是FIFA最為倚賴的收入來源。因此,為了提早確定並擴大財源,金融海嘯過後的FIFA才會史無前例的在2010年底,同時公布2018與2022兩屆世界盃的主辦國──FIFA執委會的集體考量,最大程度地聚焦在「增加世界盃的賽事收入」。至於大家都知道卡達夏天的極端酷熱,根據德霍格的說法:「FIFA執委會內部,根本不把高溫當成一回事。」
FIFA當時相信,在北美與日本的場館空調經驗(例如NBA球場與東京巨蛋安裝的室內空調),已證明冷氣科技足以應對賽場的高溫環境,因此絕大多數的評鑑成員都認為:「開冷氣踢世界盃,是非常完美的解決方案。」
布拉特表示,在2010年的主辦權投票中,自己更傾向由美國承辦2022世界盃,因為美國的運動行銷與廣告市場極為成熟且龐大,又有1994年美國世界盃的成功經驗,以及現成的各種場館與觀光配套設施,就純粹獲利的商業考量,美國更符合FIFA的財政利益。
「問題是當時歐洲足聯(UEFA)的主席普拉蒂尼(Michel Platini)──他本來也支持美國,投票前夕卻臨陣倒戈卡達,」布拉特説,「世界盃主辦權的投票日是在2010年12月3日,但在11月23日中午,普拉蒂尼卻在法國總統府艾麗榭宮,吃了一頓『特別的午餐』。」
「因為法國總統直接告訴我,我們應該仔細考慮『法國的利益』,這涉及的不只是FIFA執委會的『一張選票』(選擇誰能辦世界盃),而是關乎法國未來的『無數張選票』(2012法國總統大選)。」
根據布拉特的指控與法國各大媒體的調查說法,薩科齊涉嫌直接向普拉蒂尼本人施壓,要求他以歐足聯主席的身分,配合卡達申辦團向其他歐洲執委會成員「拔樁固票」。而普拉蒂尼不僅從幕後護航卡達鞏固FIFA執委會的投票意向,直到投票前一天,被瞞在鼓裡的美國代表團都還以為勝券在握。
作為交換,卡達則同意採購法國製造的飆風戰鬥機與反導彈防空飛彈系統,同時擴大卡達航空對空中巴士(Airbus)的客機採購,並讓正在歐洲足壇選擇投資對象的卡達國家投資局,入主薩科齊的支持球隊──法甲聯賽的巴黎聖日耳曼足球俱樂部(Paris Saint-Germain, PSG)。
除了護航卡達世界盃,在投票確定結果後,普拉蒂尼更即刻以歐足聯主席的身分,向各大歐洲聯賽私下以避暑為由,展開推遲世界盃的政治遊說。換言之,「2022年世界盃必須從6月延到11月」的發展,一開始就是強迫中獎。
普拉蒂尼等人的帳戶,涉嫌因這些護航行動而收到的不明鉅款,後來也被法國檢調發現,直到今天都還官司纏身。但他對卡達世界盃種種的政治護航,日後卻引發兩個直接而爭議的負面效應:
- 世界盃開賽前,頂尖球員因為賽程過於疲勞所引發的大規模傷病;
- 氣候極端卻大興土木的卡達,開始傳出外籍勞工「因為世界盃工程」的大量死亡。
2022年世界盃安排的賽程期間──2022年11月20日至12月18日──原本是歐洲主流聯賽最為緊湊的半程激戰期。大多數聯賽會在12月中旬、耶誕節前夕進入2~3週的「冬休期」,好給拼命半年的球員們休整身心的機會。但像是全球收視觀眾最多、商業影響力最高的英格蘭超級足球聯賽(英超),每逢12月就會進入每3天1場比賽的「耶誕特快車」,好在耶誕節新年連假中,給予放假的球迷們密集的球賽刺激。
FIFA與卡達主辦方皆主張:傳統6月世界盃,都是職業聯賽的賽季休賽期,但踢完整個賽季後的球員健康與體能卻已是強弩之末,更讓疲倦直接減低了世界盃的比賽精彩度,因此延到年底、各國聯賽半程時才開賽的卡達世界盃,理論上應該迎來各國選手戰力最強、精神最好的「狀態高峰期」──豈料實際狀況卻完全相反。
因為2020年初爆發的COVID-19全球疫情,各種封城、限聚與球隊集體染疫等,讓歐洲賽季癱瘓大亂。就算進入後疫情時代的各國聯賽已逐漸恢復正常,但疫情3年累積的疲倦感卻仍持續「解壓縮」拖累著各國聯賽。因此復甦期間突然「插隊」卡進賽季中程的卡達世界盃,不僅再次打亂球員的比賽節奏,各國聯賽也被迫提早開始賽季並加緊賽程,力拼要在世界盃開賽之前「趕完各國賽程的中程進度」,以回應轉播商的合約壓力,避免世界盃過後、各國聯賽比賽打不完的欠賽問題。
此外,過往世界盃在開賽之前,通常會給參賽隊伍保留20天以上的「集結時間」,結束聯賽賽程的選手們可以稍微休息個幾天,接著才會前往國家隊報到、展開最後集訓。但卡達世界盃卻只留給各隊最多1週的整備期──各國職業聯賽將一路踢到11月13日才會暫停,14日各國代表隊就必須向FIFA登記正式參賽的26人選手名單,然後20日世界盃就正式開打──在此狀態下,各隊遭遇體能、默契與訓練不足的壓力,恐將比過往更為嚴重而不可預期。
另一個讓足球界難堪的醜聞,則是卡達世界盃的「外籍勞工大規模死傷」問題。長期以來,卡達就與其他海灣阿拉伯油國一樣,極高程度地仰賴外籍勞工來提供各種勞力服務。而在世界盃建設的10年間,除了預定的8個比賽場館需要全新興建或翻新,各種造鎮計畫、捷運系統、交通建設與住宅工程,也需要成千上萬的勞工日夜趕工。
但與海灣地區其他盛產石油的阿拉伯國家一樣,卡達在引入非技術移工時,會實行一套被稱為「卡法拉」( Kafala)的外勞保證人制度──在卡法拉的約束下,藍領移工要在卡達工作,必須由卡達國內的保證人代為申請。但雙方締約期間,只有本國籍的保人能更動勞動合約,外國籍的勞方要轉換工作、停止合作、甚至離境返國,都必須有在地保證人的同意。
為了保障本國勞工的就業特權,海灣國家的卡法拉制度,大多獨立於各國《勞基法》之外,並不受到工時、勞動檢查與最低基本工資的法律保障。此外,若沒有得到保證人的許可而任意離開工作地,當事勞工將被視為「犯罪者」逮捕囚禁、甚至遭遇刑事懲罰。因此卡法拉系統往往被形容成「現代奴隸制」,是勞資權力極為不對等,而且明顯歧視、壓榨外籍藍領勞工的過時惡法。
雖然卡法拉制度對勞工缺乏保障,但由於海灣油國的藍領勞力需求大、薪資水準更是區域行情的數倍以上,因此來自南亞、非洲的藍領勞工,仍絡繹不絕地前來海灣油國打工淘金。但在景氣較差或勞動市場飽和的狀態下,這些外籍勞工卻很可能被無端解聘而求助無門,甚至積欠巨額仲介費導致人財兩失。
此外,在外籍勞工不受勞動法規保障的狀態下,雇主要求超時工作、危險作業也都無法可管。而世界盃建設所帶來的大量商機與工程需求,更讓上述種種的勞動陷阱變本加厲。
《衛報》引述尼泊爾大使館的報告,指在2013年6~8月之間,就有44名尼泊爾移工客死卡達,其中過半的死因是工安意外或是「心臟問題」──在卡達的極端高溫下,突發性的心臟病或心臟衰竭,往往是熱傷害導致的結果。但由於卡達政府、雇主公司與人力仲介,大多不會解剖深究外勞死因,因此這些異常增加的「心臟死因」很可能只是果,高溫環境缺乏工安保障的熱衰竭才是因。
2021年2月,長期追蹤卡達外勞安全問題的《衛報》再度刊登一份震撼世界的獨家報導,指控卡達在籌辦世界盃的10年期間,總共害死了6,500名外籍勞工。報導整合了印度、巴基斯坦、尼泊爾、孟加拉與斯里蘭卡駐卡達大使館的通報數據,確認在2010~2020年間,各國使館至少記錄了6,751名外籍勞工死亡──《衛報》認為,數千名青壯外勞的客死異鄉,只是卡達勞動環境惡劣的冰山一角,並以此質問FIFA與全球足球界:到底還要多少人枉死?才能撐起這場爭議不斷的血色世界盃。
但針對《衛報》與人權團體的控訴,卡達政府則有另一種解釋。卡達強調,《衛報》所提出的死亡數據,是無分工作職別、健康狀況與死亡原因的統一加總──考慮到卡達國內約有260萬名外籍勞工,平均每年670人「自然死亡」的比例,並無異常──因此《衛報》控訴並不能反映卡達忽視工安問題,譴責血色世界盃的說法,更是忽略事實的邏輯滑波。
卡達官方主張,為了回應外界對於世界盃工程的工安與勞權問題,卡達政府從2016年就開始積極處理卡法拉系統所造成的剝削問題,例如廢除外籍勞工的出境簽證限制,同時也通過法律提高外勞的最低基本工資。
同一時間,卡達也邀請國際勞工組織(ILO)常駐卡達,直接督導世界盃工程與勞動環境,甚至願意讓ILO在世界盃結束後繼續留在卡達監督勞權改革。考慮到海灣周邊的其他阿拉伯油國,沒有任何一國開放國際勞權團體入境,也沒有任何一國認真改善「虐待外籍藍領勞工」的負面問題,卡達藉由世界盃的種種改革,儘管沒能一步到位,但就區域標準來看,卻已是相對進步有誠意。
不過直接進駐卡達的ILO也清楚地點明,卡達對於外勞引用制度的改革,距離國際人權標準仍有很大的改善空間;卡達對於工安事故與侵犯勞權的案件調查,仍有明顯制度漏洞。譬如,絕大部分的外勞死亡事件,都沒有檢驗死因、記錄事發經過或立案抽檢調查;再加上卡達開放國際檢視的勞工環境,主要集中在「世界盃場館」,這些工程只佔卡達外勞總數的1%~2%,但其他較低能見度的周邊工程則難以被觀察團深入追蹤──因此就連ILO也無法篤定,卡達究竟算不算血色世界盃?
類似的狀況也發生在卡達與LGBT爭議──卡達的保守律法嚴格限制男性之間發生的同性性行為,違者將被刑事起訴並坐牢。但針對LGBT的嚴刑峻法,是否適用於世界盃期間預計入境的100萬名國際球迷?卡達政府則一直支吾其詞。其一方面保證「所有人都一定可以安心看球」,但一方面又與FIFA一搭一唱,呼籲來訪的球迷「應對卡達本地的傳統與價值觀抱持『合理尊重』」,暗示LGBT球迷可以前來看球,但不得在卡達公開表示或宣傳自己的性傾向。
「世界盃期間,很多事情都會進入卡達──比如説同性戀──我們當然歡迎『所有人』來看比賽,但他們必須接受我們的風俗與規矩。」在世界盃開賽10天前,曾是卡達足球英雄的2022世界盃親善大使薩爾曼(Khalid Salman),就在《德國電視二台》(ZDF)的紀錄片採訪中,說出了一番引發國際撻伐的暴言:
「同性戀是我們教法禁止的罪孽,你明白嗎?坦白講,我也不是非常保守的穆斯林,但同性戀為什麼被禁止?就是因為它是『心靈的傷害』(it is damage in the mind)。」
話一出口,雖然立刻就被一旁驚覺不妙的FIFA官員攔阻中斷,但薩爾曼火上加油的言論卻讓全世界譴責卡達惡劣的人權紀錄。流亡美國的卡達LGBT人權倡議者穆罕默德(Nas Mohamed)就表示,直到今天卡達警察都還會以網路釣魚的方式,設局誘捕並刑求同性戀者,甚至強迫他們成為警方臥底、回頭陷害LGBT社群,因此他也沉痛地呼籲各國球迷:不要為了世界盃,而遺忘那些持續被卡達政府殘酷迫害的性少數族群。
卡達入罪LGBT與剝削外勞的死傷問題,在世界盃開打前夕,也在世界各地激起了「抵制世界盃」的聲浪,但除了丹麥國家隊、澳洲足球球員協會,以及荷蘭主帥范加爾(Luis van Gaal)等參賽角色的公開批評外,一直關注著卡達人權問題的NGO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則提出了不同於直接抵制的替代倡議。
國際特赦組織認為,當前的國際氣氛已來不及確實抵制卡達世界盃的進行,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只要國際觀眾仍能建構起對於世界盃剝削與爭議的認識,輿論的力量仍能進一步促成進行改革與反省。像是引起更強烈的國際討論,施壓各大贊助商逼迫FIFA從本屆世界盃預估60億美元的獲利盈餘中,提撥4.4億美元的特別預算,作為「卡達世界盃勞動剝削受害者」的賠償與重建基金。
「我們知道足球界不是活在平行時空,也知道世界上大家都有各自的政治挑戰與困難──但請不要讓足球被捲入這種政治與意識形態的惡鬥裡!」在官方信上,因凡蒂諾把LGBT的生活權利、勞工死亡的生命難題,以及國際足總一直拒絕釐清的內部貪腐爭議,通稱為意識形態惡鬥:「拜託大家,請把注意力集中在足球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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