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大選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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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書】一名陸生眼中的台灣大選:選舉前後,我常聽到「絕望」一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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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選前後,我常聽到「絕望」一詞,「韓粉」說他們很絕望,蔡英文支持者說他們很絕望,在陸讀書的台灣年輕人說他很絕望,天天說著武統的網友也在說他很絕望。我想,如果時刻把個體作為人來看待,而不是用標籤簡單區隔彼此,塑造敵我對立,輕易地被仇恨蒙住雙眼,那大可都不必絕望。

1月9日,台北的凱達格蘭大道上人聲鼎沸,數十萬揮舞著「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子的韓國瑜支持者齊聲吶喊著「庶民選總統,總統選庶民」的口號。我戴著黑口罩拎著相機在造勢人群中像沙丁魚罐頭一樣被擠壓,有身著韓國瑜陣營應援服的人遞來象徵「中華民國」的旗子,我擺手拒絕。對方不願放棄,滿臉掛著笑容熱情地說:「每個人都可以領哦,免費的。」「不用了謝謝,我大陸人」我用這樣的話回絕,旁邊一位阿伯立馬扭過頭來:「大陸人也可以領啊,你在我們這個場子很安全,去另一個場子那就不一定了,他們要反中搞台獨。」阿伯大概不知道,我不領旗子的原因之一,便是不想被認為是台獨。畢竟台灣歌手張懸就曾因為在瑞士舉中華民國旗幟而遭到大陸網友抵制。

作為一名來台留學不久的陸生,我對這座島嶼不算熟悉。來之前,家人對我最多的囑咐是「千萬不要接觸政治」,父親還會用打趣的語氣拍我腦袋說:「不要被『洗腦』變成台獨哦。」

後來踏上這座島嶼,我自然沒有搖身一變成為台獨,可是依舊關心政治議題,甚至能給一些「政治冷感」的台灣朋友科普韓國瑜是如何崛起的。可就算我迎合家人的期待,選擇做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聽話小孩」,在開學第一天,當本地學生將陸生稱呼為「在座的中國同學」時,政治就已經開始滲透在日常生活之中了。

日常的為難感

台灣同學經常會討論政治議題,從香港台灣大選、《反滲透法》,到發生在身邊的大陸遊客破壞連儂牆的事件。作為一名陸生,我時常會生出某種「為難感」,這種為難一方面是由於我在參與討論時,會不由自主地擔心自己某些話會不會踩到「政治紅線」,另一方面是台灣同學在言語中將大陸作為一個外在的巨大威脅,是需要對抗的存在。他們在談論「芒果乾」(亡國感的諧音),他們在談論他們認為的「國」,而我所處的共同體則被視為「敵人」,我自然便感到為難。

後來我發現,在這樣的討論場合裡,原來不只是我會為難,台灣同學亦感到為難。有心思細膩的台生會在自習的時候問我,陸生會對課堂上的政治討論感到不適嗎?我想這因人而異。或者是當我好奇地詢問他們大選想要投誰時,有同學會用小心試探的語氣,帶著點抱歉的口吻,猶疑地說自己支持蔡英文。

隨著選戰進入白熱化階段,每天打開Facebook,首頁都會有同學在號召支持民進黨,否則「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在街邊小店吃著滷肉飯時,我也會看到電視台播報蔡英文在年輕人中遙遙領先的支持率,然後隔壁桌的幾個女生在討論立法委員候選人蔣萬安和吳怡農誰比較帥。

有大陸的同學說,她要是台灣年輕人,為了拯救台灣,她就投韓國瑜,但畢竟她不是。我遇到的台灣年輕人也說要拯救台灣,可大多做的是截然不同的選擇。每當有在大陸的親友問我台灣選舉國民黨是不是快贏啦,自由行是不是要重新開放啦,我也只好為難地告訴他們目前不太可能了。

作為局外人的疏離

圍觀選戰是種社會觀察,無論去到哪邊的場子,我都只想沉默地觀察周遭人群的行為,無意表達自己的意志。畢竟這也不是我的選舉,儘管每個陸生乃至大陸人都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舞台上、電視裡、社交網絡中的政客們在說些什麼,這不難知道,我更樂於在大街小巷觀察普通人,不管他是衝在第一線的「鋼鐵韓粉」與「辣英粉」,還是左右擺動不知道投誰、也不關心政治的「中間選民」。不過依然會有許多朋友再三囑咐我不要去綠營的造勢場合,並且一定要戴上口罩和帽子。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解,我照做了。在這之前會有台灣同學向我分享每次活動的時間地點,希望我可以每個場合都去看看,「會看到很多好玩的現象的,別太擔心,台灣的監控和人臉識別技術不太發達,」他這樣說道,話裡帶著些諷刺意味。我苦笑,但不得不承認他說得對。

去韓國瑜造勢場合的那天,天氣很熱,我從中午11點站到下午3點,逐漸支持不住,隨便找塊地就坐下了。一問身邊的選民,我才知道韓國瑜要到晚上8點才會到場。可這時,凱達格蘭大道已經人滿為患,「凍蒜凍蒜」的吶喊讓這裡顯得更加擁擠與躁動。

旁觀偶像粉絲見面會

在我前面站著的選民看著50多歲的模樣,為了投票剛從洛杉磯飛回來,她帶著全家人一起來到現場,父親在旁邊坐著輪椅。於是這一家子推著老人的輪椅來到我前面時,嘴上不斷重複著「借過借過,抱歉抱歉」。

坐在後邊的選民是個祖籍黑龍江的大爺,他為了搶個好位子,早早就來了。大爺是個堅挺的「韓粉」,韓國瑜宣布參選後在台灣各地舉辦的造勢活動,無論颳風下雨,他一場也沒落下。大爺操著他的北方口音,向我展示他和暱稱為「范香港」的河南朋友的微信聊天窗口,「看,朋友剛和我說,要是蔡連任,大陸就要武統台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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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瑜
1月9日下午,凱達格蘭大道已經人滿為患,「凍蒜凍蒜」的吶喊讓這裡顯得更加擁擠與躁動。(攝影/Riley Huang)
大爺的後邊是4個從花蓮來的原住民女子,她們盤著頭髮,化了很濃的眼妝。之前人還沒這麼多時,她們手挽著手載歌載舞,每首歌結束時都不忘帶著圍觀的人一起喊「國瑜凍蒜」。原住民女子話不太多,而我右手邊的阿嬤尤其能說會道了,她穿著應援服,頭戴應援帽,拉著我如數家珍般地介紹著韓國瑜的經歷與成就。講到後面她愈來愈激動,抹眼淚說國瑜多麼不容易,韓粉多麼不容易,他們一定支持韓國瑜到底。這場面讓我想到有些明星偶像的粉絲說的:「哥哥太慘了,我家愛豆
中國網路用語,指偶像,為英文idol音譯。中國追星網友稱男性愛豆為哥哥。
只有我了。」

現場還有相當多人,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將自己的身分白紙黑字地亮出來,毫不費勁地讓人知道這個信佛,那個信耶穌;這是「韓家軍鐵騎護衛隊」,那是「中港溪後援會」。「博士專區」裡坐著的大概都是博士,因為每張凳子都貼字條說「真博士,假不了」。舉著「韓粉也有年輕人」橫幅的人大概也是真年輕,他們的橫幅也證明著韓粉中真的沒多少年輕人。

大道上大大小小各種旗幟飄揚,放眼望去,眼前景象的色彩飽和度很高。我把照片發給朋友,她像是遭遇文化奇觀一樣,認為這就像歷史書裡能看到的太平天國起義畫面。在現場的我反倒不那麼震撼,各式應援物,此起彼伏的應援口號,人群隨著音樂的擺動,讓我覺得這仿佛就是場偶像粉絲見面會,這裡的集體狂熱是追星族狂熱情緒的某種平移,只是主體是年齡比較大的中老年,追的星是可能住在台灣總統府邸的人。於是在這裡坐得愈久,我愈感到疏離。在新浪微博上一些網民喊著空洞的口號表示「阿中哥哥
中國網路用語,將中國偶像化,以追星粉絲的口吻稱之為阿中哥哥。
只有我」時,在偶像演唱會上旁邊的粉絲聲嘶力竭地喊自己多愛台上的偶像時,我也感到類似的疏離。
大選過後,「同胞」還是「敵人」?

1月11日晚,蔡英文憑藉破紀錄的817萬張選票宣布連任,遂有大陸的同學在微信群裡表示,自己來台灣後最大的轉變是不會再把台灣人當做同胞了。

作為一個大陸人,哪怕從來不看中央衛視的春節聯歡晚會,也八成會對「兩岸一家親」的話語爛熟於心。兩岸關係在官方話語中常被比喻為家庭倫理關係,大陸是「祖國母親」,台灣是「失散的兒女」,台灣人民是血水相融的同胞,遲早要回到「母親的懷抱」。每年台灣大學舉行的春節祭祖大典也在傳遞著華人同根同源的傳統儒家宗族思想,現場的僑生與陸生要一同為「中華民族的共同祖先」鞠躬三次,這是我在大陸都不曾體驗過的儀式。

拋開宣傳話語,與台灣人相處確實和與日韓等地留學生相處時感受不同,由於文化和外表上的接近性,我不容易察覺到我們其實生長在不同的政治體制裡。

來台灣之前,我會想應該會有很多台灣人像大陸人一樣對中華文化有認同感,會背唐詩宋詞,會看四大名著吧。後來發現我的這種判斷對也不對。對華人世界的傳統文化有體認的台灣人自然是存在的。可當有同學說他不會覺得文言文是自己祖先的文字,而是「中國」的文字,不會認為五代十國是自己祖先的歷史,而屬於世界史的範疇時,我難掩意外。在我的認知裡,文言文是華人的文化遺產,有上千年歷史,研究台灣地區的歷史也繞不開對中國古代史的研究。而民族國家的概念,不過是近代以來才建構起來的。

於是我慢慢意識到,當大陸的話語中把台灣人當做「同胞」時,已經有些台灣人慢慢不這麼認為了。「天然獨」一代不是基於現實利益考量對兩岸劃分你我,而是從一開始,他們的認知體系裡對岸就是「他者」的存在。表現在大選上,無論藍綠,都在宣稱反對「一國兩制」,於是有微博網友笑稱「綠是明獨,藍是暗獨」。

於是大選過後,在網上可以看到許多大陸網友在說他們被817萬張選票打醒了,對台灣人很失望,應該放棄幻想、早日武統云云。就連《環球時報》胡錫進發的對台灣選舉的評論,也不被買帳。胡錫進在談格局,下大棋,微信朋友圈裡一些朋友也在談大局觀,談經濟決定論,他們就是不談人,不談一個一個切實存在的台灣人。

我不明白是他們失去共情能力看不到人,還是覺得只要和他們意見不一,就是被洗腦的機器,不算作人了。2,300萬不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數字,不只是輕飄飄存在電腦硬盤中的二進制代碼,也不只是人口管理學裡被規劃被統籌的對象。它是2,300萬條生命,2,300萬個有意志有情感的人,是我走在大街小巷看到的一張張面孔。忘記了這件事,那2,300萬人就會變成要反對的「敵人」,他們作為一個整體被全然視作陌生的他者,甚至變成一些人口中「留地不留人」要消失的對象。

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他們沒有坐在任何決策位置上,卻把自己想像成軍事家一樣指點河山,認為自己是當代的馬基維利
Niccolò di Bernardo dei Machiavelli,文藝復興時期重要人物,被稱為近代政治學之父,是政治哲學大師,也是軍事家,著有《君王論》、《李維論》等。
,諷刺「把人作為一切行為的最終目的」是愚蠢的「聖母情懷」。他們不考量生命,而是考量宏大的「國際聲譽」、「戰略意義」、「偉大藍圖」⋯⋯他們可能日常完全沒有與對岸人民的相處往來,所以覺得遠方的哭聲與自己無關,只把這一切當做腦海中在運籌帷幄的棋盤。這種宏大敘事讓一切變得沒有溫度,「仁慈」還是「暴力」都成了計算棋局走勢後的結果,友好的態度成了一種「施恩」。

「同胞」還是「敵人」,這兩個詞在這樣的語境中都變得詭異了。可與每個普通人相處時,我們既不是在彼此施恩,也不是什麼仇敵。

絕望情緒之外,不要對人失去信心

大選前後,我常聽到「絕望」一詞,「韓粉」說他們很絕望,蔡英文支持者說他們很絕望,在陸讀書的台灣年輕人說他很絕望,天天說著武統的網友也在說他很絕望。

1月11日晚上,各選舉站
指投票所
在開票。我走到台北八德路口,那裡有許多國民黨支持者圍著顯示票數的大屏幕,一些人面色凝重,甚至落淚。我待了一會覺得肚子餓,便去到附近的遼寧夜市。夜幕之下,路上有發亮的用繁體字寫的店鋪牌匾,攤鋪門口的鍋爐冒著熱氣,有只肥貓在路燈下睡得正酣。許多店裡,人們在享受著食物,與身邊的朋友、愛人、親人說笑,亦或是一個人默默對著眼前的亮屏。在這裡我不覺得今天和其他日子有什麼不同,也短暫忘記剛才那個大屏幕的存在。人們還是一如往常地扎在日常的煙火氣裡,堅韌地生活,很普通但很真切。

我相信每個鮮活的人哪怕置身群體之中,他們都可以有著作為人所認同的價值,群體之間能通過對話謀求基本共識,而不只是差異。歷史也不只是一個個事件堆疊起來的宏大故事,而是每個具有活力的主體的歷史。如果時刻把個體作為人來看待,而不是用標籤簡單區隔彼此,塑造敵我對立,輕易地被仇恨蒙住雙眼,那大可都不必絕望。

借一位老師說的話便是,不要對人完全失去信心,否認主體間溝通的可能。失去信心是一種自負,是集體暴力的藉口,也是更大災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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