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漢族的求救電話:「家人也進集中營!我們被迫去做維穩」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內「再教育營」的受害者,並非只有少數族群。《報導者》在跨國追查真相的過程中,得知一位漢人受害者家屬正在試著與國際組織聯絡,為她曾被關、如今被軟禁中的家人,以及在新疆同樣失去自由的漢人群體求救。
她在電話那頭,對傳遞真相、追求公平正義、家庭團圓的迫切與渴望,與其他哈薩克、維吾爾族受訪者沒有兩樣。透過她的描述,我們看見中國政府如何形塑族群間的高牆,讓平民間相互仇恨,讓不同族群成為被沉默、被恐嚇、被迫交出自由的受害者,替中共以維穩為名的統治,鞏固合法性。
在新疆,中國政府的所有政策白皮書,都以「維穩」、「長治久安」為核心。但不只那些被指稱「極端化」、「被外部勢力影響」的少數民族難以發聲,連在新疆的漢人,也從未自由地在媒體上,談論他們的生活。
正在逃亡的新疆漢族居民李欣(化名),在考慮了一週之後冒險接受《報導者》越洋視訊專訪。在2次、近3個小時的專訪中,她把當地政府的維穩宣導文件、身分證件、請假假條和幾段與警方的審問錄音檔、照片等證據都交給我們,透過她的親身經歷與檔案證據,我們才終於補足了新疆地區人權迫害極度重要的另一面。為了保護李欣,我們選擇不公開錄音檔和其他具辨別度的文件。
她的作證,不僅證實「再教育營」裡漢人受害者的存在,也首次讓新疆地區有漢人被嚴酷監控的現況曝光;透過她,我們發現,被列上「清單」的新疆漢人,在中國境內有如二等公民般,被打壓、歧視,無法生存。
李欣一家的生活大致上是這樣的:
他們住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一個有著十幾萬人口的城市,城市裡有至少5座以上的「再教育營」,有的營區是學校、醫用設施、平房所改建而成。城市裡的監視是大規模的、不分民族的,例如每個巴士站有兩顆監視鏡頭,巴士站還搭了一個玻璃小房,派駐一個帶著探測器的人員,而巴士上當然也都是監視器。漢人住的社區也一樣被鐵絲圍起,唯一的出入口被24小時監控。街上有裝甲車,上頭的人沿街矯正、訓誡居民,天上時常聽見直升機的聲音。
「現在我很難聯繫到我的家人。只可以打電話,但我們的電話有被監聽。我們那裡(指家裡)應該是有一台監聽儀器的,他們可以從儀器調取我們的通話紀錄,我們被列入了重點被監視的名單。」已逃出新疆的李欣說,她的家人被告知,是因為言語上對他國政治的讚賞,而被關入「再教育營」。在那之後,他們家的菜刀被焊接鐵鍊、打上編號,全家人都被拍照、寫思想報告。
抽血、虹膜、指紋等各式辨明身分的資訊,是全城人不分種族都必須留下的。
訪談中,李欣用「集中營」來形容「再教育營」。她說,集中營裡頭,維漢受到的待遇相似。她的家人被關在不到10平方的囚室,裡頭有其他少數民族。沒窗,有3個攝像頭24小時全程監控,不允許講話,每天要接受共產黨思想教育,如果講話或者有人舉報,就會被送到體罰室。「我家人知道有些人被吊起來,把手銬銬起來之後吊在高處,拿鞭子打他,還有些人就是被電擊,」李欣稱她家人在剛被關進去時受到老虎凳酷刑,被逼供畫押。
我們與國際組織、其他國記者、其他集中營受害者求證,集中營裡的確有漢人囚犯,原因不一,有的與宗教相關(法輪功、基督教、佛教等),有的是因為貪腐、染毒,還有聽過放高利貸、曾任幹部、政治思想不正確等理由。
李欣的家人被押之後,她連前往中國其他省分,都必須寫假條申請。而即便到了其他省分,李欣也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她很少對其他漢人提起家鄉:「譬如說我租房子,他們看我們是新疆的身分證,會尋找各種理由不租給我,或是刁難我,所以我也不輕易提及我的家鄉。我一說我是新疆來,我的同事、朋友就會用各種眼光看待我。」
作為中國新疆政策中,被政府「保護」的漢人族群,李欣卻認為,包括數位化監控的維穩手段,是在把人逼出新疆,對經濟發展無益:「(那些手段)讓更多人聞風喪膽不敢去新疆。我們家附近原本有很多內地來開飯店的老闆,現在大家都在想方設法逃離此地,他們把店鋪低價轉讓,或是賣掉,寧願回到口裡農村老家,也不肯繼續生活在這種恐怖壓抑的氛圍下,即使他們在這裡依舊可以賺到錢。」
也因為同時採訪了新疆地區少數民族以及漢族的居民,我們才能看清,在以民族劃成的政策界限之下,各種族的人如何都成為受害者。
「認親結對」政策是一個最具體的例子。截至2018年9月,政府發動110萬名中國公務員與169萬名新疆地區少數民族認親結對,官方宣傳說,公務員在走訪4,900多萬次後,成功促進各民族的感情交流。
此項官方口中成功的政策,在曾居住於新疆的哈薩克族伊爾克(Erke,化名)口中,卻是這麼形容的:
「我們每家每戶有一個漢族親屬,其實他們也很為難的,過來的時候就跟我們說,『不是每一個人都想來,我們寧願與家人、孩子、我們的親屬交流,我們平常就沒有休息時間,一直在工作,好不容易有一點點的休息時間,他們(指中國政府)就讓我們過來跟你們搞親屬關係。』那些工作的漢族人說他們真的很為難。他們是教職工、政府人員、醫生、下鄉的公職人員,跟政府、國家有關係的那些人全都會被分配到每家每戶當親戚。」
李欣家裡也被安排了一個哈薩克族「親戚」:
「我們家裡面被強迫安置了一個親戚,被安排了一個哈薩克族,他們說這個活動叫做一家親,他安排過來一個哈薩克族,每個月要去我家,要去幾天,我沒有跟他講話,他是中共派來、我們互相監視這樣,我監視他、他監視我。」
最近,一項鼓勵人與人相互監控的作法是「釣魚維穩」,不論是平民還是警察,都被鼓勵以便衣、平民的身分接近「可疑」民眾,佯裝為同樣信仰、反政府思想,對「可疑」民眾套話,直到證據確鑿、取得足夠情報之後,就對政府舉報。李欣把文件傳給我們看,上頭列出舉報不同情節得到的不同獎金。
逃出新疆地區的受訪者,不分種族,在考慮受訪時有個最強烈的動機,是想告訴外界──在新疆地區,政權對人民的壓迫,是建立在對人民的嚴格控管,而且未來不會只是對單一地區或種族。至今,寧夏與新疆兩地政府已簽訂反恐合作協議,包括香港地區的各省警方也都前往新疆進行培訓交流;甘肅、青海、北京、上海,已經引進在新疆地區使用的設備。7月22日,一篇《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的讀者投書指明:「西藏正在發生與新疆一模一樣的事!」
以下為李欣與《報導者》的專訪摘錄,談他們怎麼被迫加入維穩、談漢人為什麼沉默,而新疆的漢人與少數族群之間,是如何被種下仇恨。
《報導者》(後簡稱報):妳為什麼選擇流亡海外?
報:為什麼要騷擾?
李:就是我家人,他(因為)不明原因被抓到集中營,然後他們不告訴我們為什麼抓他。(然後)衝進我們家,任何的搜查令和證據都沒有,很粗魯地翻箱倒櫃。他們當時說是「出事了」,想讓我配合調查。
報:還有其他漢人也被關進「再教育營」?
李:我們那裡就是我的幾個朋友,都被捕了。還有我家人的朋友,他們在集中營裡見面了。其中有一家人是因為家被強拆,還有兩個朋友好像是之前用藥,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們就是因為陳年舊事再被抓進集中營。
我們漢族人的話,主要被迫害的群體就是有過出國紀錄的,還有就是那些家裡有房被強拆,就是政府想要我們的地但不給你理由。強拆之後很多人就不服,他就想去討說法,討說法之後就是集中營了。
報:家人被關的事情,如何影響妳的家庭,讓妳決定出逃?
李:他們成立了一個,我們有特別的術語,叫「五加一工作組」。五個人各司其職,有些負責監聽、有些人負責傳話,有些人負責洗腦,還有些人監視我們的自由。
從我家人被捕之後,他們強迫我的長輩去做維穩工作,後來也強迫我一起。他們要我們買維穩道具,很長的一個大頭木棍,還要我們買哨子,還有紅袖標,可以戴在袖子上面證明你的身分是維穩(如文章首圖,經後製處理)。還強迫我們買報警器,就我了解那應該也是個監聽設備。
報:監聽誰?
李:監聽我們。(他們)命令我們放在家裡面,上面有一個紅色按鈕,按一下之後,他上面有很大的麥克風,麥克風和就近的警務站有聯絡,他們就會很快出兵。
他們還有分派哨子,吹響之後,每一家必須去廣場上,集結在一起。拿那個棒子在那邊揮來揮去就是練習怎樣去打敵人。他們說要打暴徒,我們不知道暴徒究竟是誰,他們說誰是暴徒,每一家人必須就要打誰。
報:真的有打?
李:目前就我了解還沒有,但他們一聲令下,如果你不去的話,就會被視為抗拒他們的命令,就會被關押集中營。
報:這樣大家真的會照做嗎?
李:我很理解你在想什麼,因為當時這件事情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我第一反應不是感覺害怕,我覺得這件事情很可笑你知道嗎,他不是一個正常的邏輯⋯⋯這件事情就是正在發生在我們的家鄉,我們可以怎麼做?我們沒有辦法去對抗他們。
報:對一般新疆漢族人來說,生活是什麼樣子?
李:在城市裡面,他們給每個小(社)區安裝鐵絲網,還有柵欄,把小區整個擋起來,出口跟入口都是有攝像頭的,這是針對每一個人,無論你是哪一個民族。(這裡)是監獄,到處都有攝像頭,警察在街上巡邏這樣子,經常有聽到直升機在頭上飛來飛去。
在新疆我們感受不到什麼是安全,新疆當局叫我們怎樣,我們就怎樣,我們就真的只有服從,感覺是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當時還在新疆,給我的感覺就是,來自地獄的鈴聲那種恐懼的感覺,一個陌生號碼要你做不想做的事情而你沒有選擇。不定時地打給你,而且你必須要接,如果你不接的話,他就要脅你要送你去集中營。甚至就是有一天深夜,我的家人接到電話傳訊他到公安局,4個小時後才回來。
你們是台灣公民的話是很難想像我們處境是怎樣的,對於我們來講,台灣或者是香港,跟天堂一樣,至少有自由。我真的很不想看到台灣變成下一個香港,台灣變成中國大陸,如果說台灣真的被中國佔領的話,可能會變成新疆,完全有可能。
報:但在很多媒體報導上,漢族受訪者看似都支持政府維穩、反恐的做法?
李:實際上是這樣子,我們接受採訪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實話,特別是居住在當地的居民,他們沒有一個人敢說實話,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劇本的,像是在表演。如果說你講話不是官方口徑的話,你的一家人全部都會被關到集中營,這不是特例。(曾經)我們當地有一個人講說,他們就是看不過去政府對維吾爾族的壓迫和統治,他就是講很簡單一句話:「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就是這一句話,不知怎樣洩露出去了,後來他全家人都是正在集中營裡面接受所謂的技術培訓。他們叫做職業技能培訓,其實就是從外表看上去跟監獄沒什麼區別的,但比監獄更可怕的是它沒有任何的合法性,集中營是真正的黑監獄,它是沒有關押的明細、關押的時間,所以大家都很害怕。
報:新疆漢族人若也是受害者,為什麼沒有其他人願意作證?
李:大概就兩個原因,第一點是家人,有家人被捕的人,可能就是擔憂自己的親屬受到牽連。在新疆,大多數人接受的教育程度並不是很高,他們不懂網路這個東西,我們是一個比較落後的地區,所以大家沒有這種意識去了解真相,或是說他們了解之後他們不敢說。
報:主要還是因為恐懼?
李:對,是。之前有案例,有一些年輕人,他們了解到國外有YouTube、或者Google Search這麼一個網頁可以去搜尋一些在中國看不到的訊息,他們可能在用翻牆軟體的時候,選擇中國運營的VPN或是伺服器,可能會暴露他們的訊息,後來就很多人因為翻牆被抓住了。
我們那邊不是你藏得好就可以,那邊還有實體關卡去檢測你的手機,還有硬體設備,他們都會去檢查。他們請人去開發了一些軟體,軟體裡面設定了一些關鍵詞,在你的手機裡面的每個路徑去搜索可能存在的這些,他們認為是非法的一些東西,之後他們就會認定這個人是不是對中共的政權有威脅;他們是有一個打分機制的,說你這個人有宗教、在宗教擔任什麼職位,會對你個人有評估,會影響到你這個人能不能離開新疆、是不是一個需要監視的對象,或決定你能不能買刀。
我之前有試著跟我親戚講一些真相,(他們)那種害怕,是從內心裡面發出來的。「你不要再講下去了、不要再講下去了!」然後不停地去看門外有沒有人,疑神疑鬼的,已經怕到這種程度了。
報:跟妳同年的人怎麼想呢?
李:跟我同年紀的人,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幾個,我覺得他們的想法還停留在可能應該算青少年這種階段,他們在想今天我們去吃什麼、今天我們玩什麼,他們沒有為自己未來擔憂,他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們就很享受中共的統治,覺得把維族人抓起來,確實好像我們這邊安靜很多,可是他們沒有考慮到為自己帶來的什麼麻煩,他們就覺得只要把眼睛閉著就可以了。「什麼也不講,他們抓維族,跟我沒關係,我不談論政治」是他們的想法。
他們認為他們無能為力,即使他們對這些事情表現出不滿,又能怎樣呢?他們是這種想法,他們今天還有沒打完的遊戲,明天還有沒看完的電視節目,對我來說這是幻境,裡頭隱藏著很多危險,沒有辦法忽視。
報:妳認為他們代表著大部分人的想法嗎?
李:沒錯,他們這些想法是源自於我們的教育,和父母對我們灌輸的,他們一代、一代這樣子下去,我的父母當初也告訴我不要做任何事情。他們就講「你能做什麼?你知道被抓是什麼結果,你為什麼這麼做?」我問他們,你們難道不覺得政府這樣對你們很不公平?他們說「你看,人家都是這樣子啊!」他們最常說的就是「人家」,人家都是這樣子啊,為什麼你要搞特殊呢?
我家人當時候被抓的時候,連問都不可以問,不能問的,問多了他們就說「你是不是也想去集中營?」他們還發明一個詞叫「光明學校」,因為大家不敢去直呼其名,大家就稱之為光明學校,實際上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那個是concentration camp(集中營)。
報:妳的打算是什麼,出來尋求難民庇護,再把家人接過來?成功的可能性大嗎?
李:我覺得他們(家人)等不了太久(指申請到難民許可再接家人出國),因為現在中國的局勢也不穩定。我在網上有看一些訊息,他們如果說對新疆的管控哪一天(可能)突然就是不生效了,(但)他們(指政府)已經挑起了當地的民族仇恨,很有可能少數民族會威脅到我家人的生命安全。因為之前七五事件就是維吾爾族殺漢族人,漢族人又殺他們,互相殺來殺去這樣子,是中共挑起這場矛盾,不是我們本地的居民。其實我們很多朋友全部都是少數民族,我們也尊重他們,他們也尊重我們,很簡單的事情,我們互相尊重,但矛盾的挑起者就是中共啊!
報:怎麼挑起的?
李:他們講維吾爾族殺漢族人的七五事件,是受境外穆斯林勢力指使的,很多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說所有穆斯林都是恐怖分子,我們(漢人)要舉報他們。潛移默化地把我們放到了對立面。
報:所以妳擔心,未來有可能在新疆地區少數民族跟漢人的衝突會再發生?
李:我認為中共他們的管控,很有可能會有反彈,其實這個道理我們都懂,實際上就像一個高壓鍋一樣,你不停地給裡面壓力,它總有爆炸的一天。像最近中美貿易戰,還有就是美國總統川普對中共有各種制裁,中國經濟下滑,都可以引發各種各樣的問題,中共可能缺乏經費維穩或者其他很複雜的問題。完全有可能新疆鎮壓不住了,那就很有可能遭殃的。因為我們當地多數人是穆斯林群體,哈薩克人和維吾爾族。他們如果說從集中營裡暴力地搶下(控制權)之後,肯定會找漢族人清算的。因為他們認為是漢族人支持了這個政策。
報:即使要清算,為什麼目標不是政府、公安,而是一般人民?
李:因為政府已經對整個在新疆的居民洗腦,希望我們產生對立,我們現在已經是站在對立面的。
※本報導為《報導者》與自由亞洲電台(RFA)中文部共同製作。
(閱讀英文版,請點:Desperate Message from Han People in “Re-Education Camps” in Xinj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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