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調的疫苗救濟制度系列1:HPV疫苗篇
2017年,台灣出現首起HPV疫苗疑似受害家屬不認同衛福部的疫苗救濟裁決,向高等行政法院提出行政訴訟案。2019年,一審家屬勝訴;2020年,最高行政法院發回更審。在此過程中,身為被告的衛福部二度修改《預防接種受害救濟基金徵收及審議辦法》,引發司法、醫學與人權不同視角的討論和疑慮。
1986年,桃園一名男童口服小兒麻痺疫苗後出現類小兒麻痺症狀,雖無法證明是否為疫苗所引起,但疫苗廠與家屬達成和解,因而催生出台灣預防接種救濟制度。由於疫苗必須透過集體接種,才能達到群體免疫或增進公共利益效果,但疫苗對少數個人可能存在未知的風險,救濟制度針對特殊受害者的救濟,真正目的在於消除民眾對預防接種可能導致副作用的疑慮,而能鼓勵民眾配合接種政策。
然而,《預防接種受害救濟基金徵收及審議辦法》3年內2度修法,明定副作用與疫苗「無關」情形的條件依據,由原本政府舉證的責任轉移到受害家屬,救濟門檻增加,特別是2支新納入公費接種的疫苗:2018年台灣首支針對青少年族群開打的HPV疫苗、2020年全球緊急公衛事件下未正式上巿即全面接種的COVID-19疫苗,因醫學相關研究和個案少、不確定性高,成為修法下權益影響最大的族群,迫使疑似受害者走上司法途徑與政府打官司,不僅令疫苗救濟制度精神變調,更增加社會成本。《報導者》推出系列報導,剖析疫苗救濟制度的最新問題與挑戰。
「因為民眾接種疫苗是基於增進公共利益,但疫苗施打於人體所引發的副作用、併發症及傷害,仍有醫學上未知難測的一面,對個人可能產生的特別犧牲,政府應該負更多舉證責任。」2019年4月11日,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判定與衛福部打官司的「痛痛女孩」Bella家屬勝訴,不料,指陳疫苗救濟核心精神的判決書,卻間接埋下衛福部二度修改審議辦法的導火線。
Bella家屬提告時,衛福部出手修改《預防接種受害救濟基金徵收及審議辦法》;一審判家屬獲勝後,衛福部提出上訴,再次修改了審議辦法。官司進行中因「法律條件」改變,Bella案歷經一審勝訴、二審廢除判決發回更審,兜轉4年,又回到原點。
人類乳突病毒疫苗(human papillomavirus vaccine,簡稱HPV疫苗)疑似不良反應者,迄今已有7人對衛福部提出訴訟,繼Bella後,一案已上訴到最高法院,另一案原於3月31日最終宣判,但法院表示,因臨時有新事證,將重新盤點資料後,於4月底重新進入程序庭。
2018年5月,《報導者》獨家報導「痛痛女孩Bella事件」:Bella在14歲那年,接種HPV疫苗後,因全身多處疼痛,幾經就醫診斷為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衛福部預防接種受害救濟審議小組(VICP)雖給予3萬元醫療費用補助,但判定與疫苗無關,Bella父親不認同衛福部的裁決,向高等行政法院提出行政訴訟。
今年,20歲的Bella已上大學了。從她身體出現疼痛的那一天起,已經6年。這些年靠著每4週回診一次、每天服用免疫抑制劑和葉酸,讓她多數時候還能過著如常的生活,只是這副身體仍像顆未爆彈。對她和家人而言,這個免疫疾病是Bella人生的一個謎題;台灣司法制度,也是。
2018年在Bella父親提出訴訟開庭時,原本適用的《預防接種受害救濟基金徵收及審議辦法》中,對於副作用與疫苗的「相關」、「無關」和「無法排除」,並沒有明定依據標準。
不料,Bella案開庭後半年,衛福部第一次修改審議辦法,增加副作用與疫苗兩者「無關」的判斷標準,包括「若有醫學實證文獻,證明疫苗與受害情形無關」,則可認定無關;以及「醫學實證支持其關聯性」、但「不良反應並非發生在接種後合理期間內,或綜合研判不足以支持其關聯性」,也可認定無關。
一審高等法院認為新法對人民不利,應適用舊法;且政府與人民醫學地位及證據知識不對等,政府應付更多舉證責任,但衛福部未能舉證「無關」原因,VICP的鑑定意見中,也並未提到如何確定自體免疫疾病不會因接種疫苗誘發而發作,不能因為疫苗仿單上沒有記載、流行病學文獻無法確證有因果關係,就直接推定沒有關聯,判定Bella勝訴。
但衛福部和VICP分別出面召開記者會,決定提出上訴。二審最高行政法院時,法官見解大轉變,採納衛福部上訴意見,2020年12月廢棄高等法院一審時的判決,發回更審。
- 臨床檢查或實驗室檢驗結果,證實受害情形係由預防接種以外其他原因所致。
- 醫學實證證實為無關聯性或醫學實證未支持其關聯性。
- 醫學實證支持其關聯性,但受害情形非發生於預防接種後之合理期間內。
- 衡酌醫學常理且經綜合研判不支持受害情形與預防接種之關聯性。
- 醫學實證、臨床檢查或實驗室檢驗結果,支持預防接種與受害情形之關聯性。
- 受害情形發生於預防接種後之合理期間內。
- 經綜合研判具有相當關聯性。
「我覺得,這個修法就是衝著我們來的,」Bella父親無奈說。其中加上疫情,開庭延宕,他們足足等了4年之久,今年(2022)2月,Bella一案才回到台北高等法院重新審議,「法官說要用2021年的最新版本辦法再審議一次。」這就代表這4年來的一切全部歸零,重頭來過,「真的好累啊!」
政治大學法律學系副教授劉宏恩認為,新法是不平衡的修正,明顯讓民眾取得補償救濟更困難。他逐項解釋:
「醫學實證無法支持關聯,只能代表『無法確定』副作用是否為疫苗導致,但加上這個認定標準,就讓原本可以被歸類在『無法確定』的個案,變成『無關』,民眾取得救濟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而條文中的「衡酌醫學常理」,劉宏恩說,因為目前醫學研究尚有極限,若找不到文獻、證據,VICP委員就按照執業經驗、過去所學,討論有沒有合理性。「但是在判定與疫苗『相關』的條件下,卻沒有同時增列『由委員衡酌醫學常理判斷就可以認定有關』的法律。這讓人覺得修法是加強限制不予補償的部分,」劉宏恩說。
Bella行政訴訟委任律師李劍非也表示,Bella案的訴訟關鍵點在於當時VICP認定「無關」的判斷依據,這是不會隨著時間改變的,但「如果修法是為了將法規寫清楚,那也代表原本的審議辦法定義不明確,那在這樣的版本下做出的決定就可能是有問題的。」更何況,Bella病發時有拿到衛福部雙和醫院開立的診斷證明書,認為「疑似疫苗接種後遺症」,他也質疑,「後來為什麼診斷證明沒被考慮?有了診斷證明書,審議上又如何直接判定無關?」
一名VICP委員私下對《報導者》透露:「救濟審議辦法修改,確實和痛痛女孩的一審法官判決有關。」
這名委員表示,「政府會想要修法,通常都是因為有訴訟案件。我的理解是從HPV訴訟案子開始,政府面臨一個問題:行政法院傾向讓行政機關負起舉證責任,證明為何無關,不判定相關、無法確定的理由是什麼?但之前(2018年前版本的辦法)並沒有無關的標準,這讓政府舉證困難。」
疫苗救濟分為相關性的救濟和費用補助兩類。若受害狀況與疫苗施打被審議結果判定為「相關」或「無法確定」者,適用救濟:不良反應救濟0~20萬元、嚴重疾病救濟1~300萬、障礙從輕度到極重度救濟為5~600萬元,以及死亡救濟30~600萬元。
若審議結果認為不良反應與疫苗「無關」,專家也可能斟酌情況,針對民眾的就醫、喪葬等費用補助。包括醫療費用補助最高20萬元,死亡個案經解剖者喪葬補助費30萬元,以及孕婦疑接種疫苗後死產或流產,胎兒經檢剖或檢驗,隨孕程時間補助5或10萬元。
「修法讓未來經由審議委員會認定無關的案件,若不幸走向訴訟程序,政府在法院可以有明確的標準跟說理,」一名VICP委員說明。但他也指出,直到現在,同樣是相關且死亡個案的疫苗救濟審議,什麼樣的狀況救濟50萬?什麼樣是600萬?仍缺乏明確標準,也淪為委員自由心證。
現任VICP召集人、馬偕醫院小兒感染科及小兒神經科醫師邱南昌則否認是因為Bella的案子而修改法律,他表示,是因為台灣近年爭取權益的人愈來愈多,因此決定將法規寫清楚避免衍生爭議,「跟HPV個案沒有直接關係。」
《預防接種受害救濟基金徵收及審議辦法》屬行政辦法,不必經過立法院修法,衛福部可自行修正。但政府邊和人民打官司、邊修改遊戲規則,撕裂了官民之間的信任,難免讓家屬有被針對的感覺。
劉宏恩認為,Bella案中,二審最高行政法院發回更審的判決對民眾並不公平。法院對於適用新法對民眾權益的不利影響、有沒有違反信賴保護原則都未做討論,也沒有考慮疫苗救濟給付屬於社會福利與社會救助性質,跟其他類型的行政處分的性質不同。
他進一步分析,這些訴訟案適用的「法規」,主管機關就是被告,而被告機關隨時可以自己修正法規內容:
「法院的見解形同鼓勵被告機關只要發現行政爭訟對自己不利,就可以自己修改原告爭執的法規讓自己勝訴,這明顯違反最基本的公平法理!」
Bella父親的LINE裡頭,有一排開頭都是「HPV」的聯絡人,多數都是在得知Bella的狀況後,發現自己孩子也可能是類似情形,而來詢問、求助,算一算就有21個。由於青少女出現關節疼痛,確切原因不易診斷,許多醫師會認為是運動傷害、生長痛,導致確診需要較長的時間,甚至有些就錯過了黃金治療期,直到高中才找出病因,膝蓋、手指都已變形,形成不可逆的傷害。他透露,求助的孩子中,有人因此痛不欲生、還有孩子因而陷入憂鬱症。
長期關注HPV疫苗疑似受害者的「台灣女人連線」,自Bella事件後,已接獲32個疑似接種HPV疫苗後發生不良事件的個案,其中超過20人與Bella症狀類似,而目前至少有7件選擇提出訴訟。「之前我們曾開過記者會,指出新法對人民更不利,但衛福部回應審議不會因修法而改變,這讓我們無法接受,我們正準備提出釋憲,」台灣女人連線理事長黃淑英表示。
愈來愈多「痛痛女孩」家屬走上司法途徑,也因為要獲得救濟判定不易,甚至連帶願意收治和診斷的醫師都難尋,影響免疫疾病確診時機。Bella父親說,「有些家屬還分享,他們遇到一些醫師,一聽到HPV疫苗就直說不可能是免疫疾病,這樣也可能會影響診斷。我現在都跟家長們分享,讓孩子及早得到疾病的診斷和治療要緊,先不要提到有接種疫苗的問題。」
目前向Bella爸爸和台灣女人連線投訴的個案中,只有一名拿到的診斷書上,寫著「多發性關節炎,疑似接受子宮頸疫苗後併發症」,這名個案最終以「無法確定」和疫苗接種的關聯性,獲VICP審議判給救濟補償2萬元。
開出這張診斷書的高雄長庚風濕過敏免疫科醫師陳嘉夆接受《報導者》訪問時說,2018年底,一個少女來到他的診間,希望可以透過醫院的超音波儀器,確認到底是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還是單純的關節痛、生長痛?
陳嘉夆解釋,從超音波檢查中發現關節構造「滑液膜」有明顯的發炎、腫脹,就會被判定成關節炎,但成因為何很難判斷,「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在風濕免疫科屬於不容易診斷的疾病,它跟小朋友一樣,是一個沒有成熟、完全成形的疾病,人體的免疫系統也會隨年紀增長而成熟,幼年時得到的免疫系統疾病,可能也會隨著長大而變好、但也可能轉而變成紅斑性狼瘡、類風濕關節炎等。」
他替該名少女開出的診斷證明書,雖寫上「疑似接受子宮頸疫苗後併發症」,但他也強調,這並不代表他認為HPV疫苗會造成關節炎,而是認為:第一,女孩在疫苗接種後才發生症狀,有其時序性;第二,經由診斷證明確實有關節炎;第三,診斷當時,國際上針對HPV疫苗與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的研究,只有幾個零星報告。
HPV疫苗與少女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自體免疫疾病,究竟有無關聯?不只台灣,全球都出現了許多「痛痛女孩」尚待醫學解謎。
但近年一篇加拿大的7年追蹤研究,結果認為接種HPV疫苗發生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的比例,與未接種疫苗發生的背景值相比並沒有升高,符合救濟審議辦法修法後「醫學實證文獻」定義。這篇研究出現後,也成為VICP現今審議HPV疫苗受害者相關救濟申請案的依據。
長庚大學醫務管理學系副教授、現任VICP委員林欣柔說,自從國際文獻明確認為,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與疫苗沒有關聯後,近年在審議小組只要討論到HPV疫苗疑似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的個案,幾乎都無異議判定無關,但考量個案在確認相關問題的就醫成本,可能補償醫療費用。
VICP召集人、馬偕小兒感染科醫師邱南昌直言,「文獻已認為疫苗(和痛痛女孩病因)無關,有自體免疫疾病的人也應該要接種HPV疫苗,這是很清楚的事實。」
但高雄長庚風濕過敏免疫科醫師陳嘉夆持較保留態度,他表示,除了加拿大、還有其他文獻認為若將HPV疫苗打在原本即為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的女孩身上,疾病嚴重度也沒有因此增加,不過目前研究多是外國族群,亞洲族群仍未有相關報告。「以風濕免疫科來說,部分免疫抑制劑使用,亞洲人發生疱疹的比例相較歐美高出許多。因此族群差異對於風濕免疫科疾病來說,確實有可能不同。」
面對近年兩次修法,外界多認為審議愈修愈嚴格,讓民眾拿到救濟的可能性降低。台灣女人連線、台灣人權促進會和時代力量立委邱顯智公開抨擊,代表接種疫苗的風險大幅度的轉由民眾自己承擔,導致社會補償的功能蕩然無存。
邱南昌不認同,他表示,修法只是將過去沒有明文清楚的審議過程,寫得更詳細一點,避免衍生爭議:
「其實一點都沒有改變原來審議的方式,不管是醫學實證,或是醫學常理判斷,都是行之有年的!」
他更提到,其實台灣申請救濟的方法簡單,導致許多明顯與疫苗無關的個案來申請救濟,所以才會有給予補償比例少的狀況。「我們跟其他國家比起來十分寬鬆,如果拿台灣的救濟個案去國外,會發現國外幾乎都不會給;但如果我們連明顯無關的案子都給救濟,那是我們失職,反而是傷了其他民眾的權益。」
但受試者保護協會常務理事林綠紅表示,法律的修改,當然勢必會影響到審議判斷的結果,當法律變得更明確限縮,民眾得到補償的可能性降低。除了法院在判決時,通常會對於審議小組的判斷視為專家意見,不易推翻外,新法又明文規範了限縮的條件。這可能讓民眾不服審議結果,難以獲得法律伸張,會覺得求助無門。林綠紅認為:
「接種疫苗並不是只為了自己,一部分是社會公共衛生考量,所以當有人出現不良反應是屬於特別犧牲,國家要承擔多一點。今天我們把這個承擔的門關起來,最後就是民眾自己負擔,這樣的修法方向與疫苗救濟精神是不同的。」
Bella爸爸為女兒打了4年官司,Bella自己則時時為身體作戰。除了關節炎,去年Bella的胸口、背部、胯下,甚至還長出不規則狀的母斑,照會皮膚科醫師後隔日立刻手術切除。
雖然父女倆的奮鬥,還陷在苦戰之中,但他們的挺身,也推助了HPV疫苗接種制度一把。經過了Bella訴訟案之後,目前國健署修改了疫苗知情同意書,從原本只需要家長簽署,現在增加讓學生、家長都各自需要簽名。只是Bella爸爸認為,同意書上,沒有提及有個案出現幼年型多發性關節炎的疑慮部分,感覺遺憾:
「我們的重點從來就不是要講HPV疫苗不好,疫苗可以保護自己、保護大家,是很好的事情,但是不良反應要告知提醒。有多少家長去求診,繞了一大圈才找到病因,如果家長不知道有這個可能,或有人發生了這樣的疑似狀況、醫師也沒有特別注意,很可能就會延誤治療,造成孩子一輩子沒辦法挽回的傷痛,這是我們最擔心的。」
陳嘉夆說,不管疾病與疫苗是否相關,在接種前就對家長、孩子、醫師都需要多做提醒,「以COVID-19疫苗來說,大家被教育,接種後可能會有肌肉酸痛等問題,除了安心一些之外,有些人就會做好預防、備足藥品,」而這些提醒,其實對醫師來說更為重要,「因為自體免疫這一類的病,在診斷上非常罕見,你(醫師)如果沒有放在心中,大概永遠也不會想到。」這樣就能減少未能及早獲得正確診斷,而造成更大傷害的機會。
林綠紅說,新的疫苗開始大量施打後,可能會出現各種接種後的反應,接下來必須進行更多本土的監測與研究,有自己的資料,這是國家很重要的責任。要掌握疫苗風險,才能讓後續要接種疫苗的人,可以有足夠的資訊決定是否接種。
「每一次接受完採訪,Bella總會問我,是不是又有跟我一樣的人?我們已經發生了,醫師也告訴我Bella永遠不會好了,雖然很心疼,但我們最希望是其他的人,如果真的不幸發生了,至少因為有更多資訊,知道怎麼做,而把傷害降到最低,我們最在乎的是這個。」Bella父親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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