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12點，寬廣的大廳內放了6張橢圓形長桌，每桌都有一名20歲左右的女性坐在正中間、從指間熟練地彈射出撲克牌，分給10位玩家。籌碼在玩家指尖遊走，再被一筆筆快速投入獎池，這時底池已累積5萬元。

24歲的書廷（化名）坐在其中一桌。剛從輔仁大學休學，他穿著簡單低調，神情靦腆，眼神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他從圓框眼鏡後方環視其他玩家、觀察他人的表情，腦中同時計算著場上的牌與自己的勝率。書廷的目標很明確──從其他玩家身上掃走籌碼，然後悄然離開，等待下一場機會。

這裡是一間專門打德州撲克（簡稱德撲）非法現金桌的「私場」。對比大眾對非法地下賭場灰灰暗暗的刻板印象，這裡的燈光簡直亮得不像話；籌碼碰撞的聲音交織著玩家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再插進一句句下注的叫喊。

「3,500。」 「8,000。」 「All in。」

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平日夜晚，一般人大抵準備洗漱就寢。然而，這卻是眾多私場開燈營業的時間。

經營現金桌的私場遍布全台各地，儘管雙北近期因警方大力掃蕩而略減，但根據私場玩家說法，相關場所仍持續不斷增長，近年開場量更快速攀升。北部資深場主E（化名）說，光是雙北固定有的德撲私場就約300至400間。

台灣私場依照格局與規模大約分成兩種：第一種，是隱身於一般公寓民宅的私場，也稱Home Game；從外觀上看起來，就是普通街道中的公寓樓層住家，為了避免籌碼碰撞聲傳出，牆上還會貼上黑色吸音海綿。這類場所在在私場中占最多數量。

為了逃避警方查緝與罰則，這些非法地下私場也發展出生存策略。

在過去判決中，這樣的私場現金桌因籌碼等同現金，場主從賭局抽成獲利，因此場主、工作人員會被《刑法》第268條「營利供賭罪」送辦。E説，依過往經驗，通常工作人員依照《刑法》被判刑約2至3個月，得易科罰金，一天1,000至3,000元；玩家則因觸犯《社會秩序維護法》而罰6,000至9,000元。

在私場有不成文的潛規則，只要場子被「衝」，場主需要支付當場所有工作人員與玩家的罰金。若以一個9人桌的牌局計算，一人罰9,000元，共8.1萬元；一場私場工作人員平均4人（場主、荷官、跑腿、記帳），若工作人員一人判刑3個月，易科罰金一個人9萬元（一天3,000元)，4人共36萬元。因此玩家與工作人員罰金總額相加約44萬元。E認識的一位私場場主，就曾經負擔約45萬元的罰金。

然而，這金額對獲利極高的場主而言不過是「小成本」，只要開一、兩天場就可以把失去的錢全數賺回來，也有受訪者表示跟警方打好關係的話，甚至可以「穩定開業」。這也是為何非法私場始終存在、開場數量甚至持續攀升的原因。

暗夜中的地下牌局匯聚了各種族群──上班族、政治人物、網紅、道上兄弟、企業高管，都能在牌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近幾年，場主與荷官們也觀察到來私場打牌的玩家年齡愈來愈下降，除了大學生之外，甚至有17歲的高中生造訪E的私場，即使疑惑「他哪來的錢啊？」E仍然放了這些未成年學生進來。

然而，書廷與其他玩家觀察，在眾多玩家中，真正能在私場獲益的，占不到一成。

從18歲開始接觸德撲的家豪（化名），在這個領域耕耘超過3年，喜歡到合法撲克協會參與牌桌競賽。大二那年，他靠著德州撲克贏了20多萬元。然而好景不常，再一次連輸了2、3萬元之後，焦急的他轉而開始玩百家樂，把近30萬元的存款全賠掉，戶頭只剩26塊。

家豪第一次接觸私場，其實是透過在Dcard上揪的大學生局，他跑到大學學生宿舍裡的一個小房間，從10元開始打、一天的輸贏約在2,000到3,000元，從當初的學生局，轉變至後來常去的私場協會，協會賭金更大，讓他在大二時玩到接近破產。

輸家的故事聽來都似曾相識。2024年一則北部大學生在學校輕生的新聞，背後故事是大學生小何（化名）無力償還賭債而選擇結束生命。小何在大學時藉由打德撲接觸到百家樂，憑藉家境不錯，讓他一次次豪爽下注，最後積欠近400萬元的負債。

小何的父母因過去已經幫他處理過2次債務危機，這次選擇不再伸出援手。最終，牌桌上一次次的投入籌碼和翻牌，無情擊碎了小何的青春，20歲出頭的生命選擇戛然而止。小何的故事在德撲私場裡幾乎是公開的祕密。

德州撲克世界裡，九成玩家無法獲益，他們有些賭的是興致，有的賭微乎其微的翻身機運。僥倖的心態背後，是因為在賭桌中，偶爾能瞥見牌桌上出現奇蹟──書廷是其中少數沒被賭局淹沒的。

大三那年，書廷靠著打私場德撲階級翻轉，走入以打牌收益維生的「職業牌手」（簡稱職牌）。

「我從第一天打德州撲克就不是為了玩，第一天目標就很明確，我需要贏過九成的人來賺錢，」他說。

書廷出生於低收入家庭，在台中老家的公寓中沒有自己的房間，只有一張單薄的簾子隔開客廳與床，高中3年的晚餐都是吃學校剩下的團膳午餐。20歲時，父親過世，剩下母親與哥哥，書廷一家靠著勞保、學貸、獎學金、打工支撐生活。他做過各式各樣的零工：工地粗工、貼貼紙的技術員、展場活動工作人員、家教、以工換課而學習業務技巧跟閱讀技巧⋯⋯這樣的他，在大二那年接觸了德撲。

現在，書廷靠著撲克獲利穩定，搬進大安捷運站旁二樓套房，木質地板、高級香氛、疊滿動畫角色吉伊卡哇周邊的雙人床，是他能月繳19,000元租金換來的餘裕。曾經每天帶著學校團膳回家冰冰箱當晚餐的他，現在每天能在用餐時不考慮價格、購買健康營養的餐點。

在德州撲克的牌桌上，有人靠底牌翻轉人生，有人遭受命運棄牌。然而，在這大起大落的牌局背後，卻隱身著穩定獲利的角色──「場主」，他們靠著特殊的獲利機制，默默收割著所有玩家。

對場主而言，最基本、最大收入占比、同時也是最暴利的賺錢方式，就是由玩家投入金錢匯聚而成的「獎金池」裡，抽取5%，金額不封頂（no cap，指不限制抽取的金額上限），這也就是俗稱的「抽水」。參與的玩家愈多、投入的賭金就可能愈高，場主便能賺進更高額的暴利。

究竟光抽水一個月可以賺多少？根據我們採訪到的場主說法以及拿到的記帳資料，一般場主每月淨利約20～30萬元不等，而更資深、人脈更廣、玩家更忠誠的場主一個月淨利高達80～90萬元。

為了最大化抽水的收益，場主會盡可能吸引玩家入場投錢（籌碼）進獎池。因此衍生出了「內場」這個身分。場主找「內場」，是因為大部分玩家不一定會定期、按時出現在自己的場子，為了確保開場一定有人坐滿在牌桌上，場主會詢問玩家願不願意當「內場」。

內場是如何運作的呢？最基本方式是，場主會「退水」給內場玩家，意即把部分抽水的錢還給玩家，至於退水的％數，由場主個人考量與計算。找內場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找能夠穩定把錢送進獎池的玩家。

「在整個利潤分配上，還是玩家把錢送錢給場主。撲克圈多的是當內場後、打到爆掉的人。但場主不在乎，打到爆掉也是你家的事，他有水錢賺就好。在撲克圈最會賺錢的，不是很會打牌的人，而是懂控制輸贏的場主，」一位匿名的資深玩家這樣分析。

而對有些娛樂玩家而言，被找當「內場」反而會覺得自己夠格，產生成就感及榮譽感，也容易被「退水」制給吸引，殊不知自己投進獎池的錢更多。有一位資深私場玩家不諱言，他認識的私場幾乎都找得到一半的玩家做內場，甚至牌桌上全是內場。

再複雜一點，有些場主還會運用類似於「配股」的方式，來跟牌技特別好、擅長贏錢的內場玩家分配損益。

場主蕭蕭（化名）提到：「場主找槍手賺牌面上玩家錢，把其他玩家錢轉進自己口袋。」 場主E則說：「贏的話七三分，輸的話五五分。」

看不見的算計與暗盤早在玩家進場前已設定，私場場主不只與內場玩家或職業級槍手合作來賺錢，更四處尋覓較弱的玩家來送錢來。

「我們會去找去找新的『菜』，割完之後再去找下一波。」俗稱的「菜」，是場主口中不擅長打牌的玩家，一位資深場主向我們透露，他會去撲克協會找新玩家、或刻意接近大學生，慫恿他們帶更多新手進場，只要從中找到一位能帶錢進來的「菜」，就可以對外宣揚場子有人在送錢，連帶吸引更多玩家。在我們訪談的對象中，有不少職業牌手都曾在協會遇過私場的工作人員，邀請他們去私場打牌。

然而，除了上述的各種手法，玩家還可能陷入另一個陷阱。

「你就想，反正這一條路走到終點，就是要把你帶去打百家（樂）。」23歲的蕭蕭從德州撲克打到百家樂，輸了約70、80萬元，一度從台北跑路到台中避風頭：「他們急著要錢，一定不會放過我。」他談起那段不堪過往。

像他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在私場協會裡面除了德州撲克外還設有百家樂，是常見的配置，也是私場協會等待玩家踏入的陷阱：當某些德州撲克玩家輸錢輸到不理智──玩家稱這個狀態為「燒焦」──可能就會想著到百家樂試著把錢贏回來，然而百家樂是純運氣的博弈遊戲，許多人就這樣賠更多。

「我下星期才要去收一個599萬的，剛剛講電話就是在聯絡那個，」訪談接近尾端，E這樣對我們說。賭場中無論輸贏，金額都相當驚人，糾紛層出不窮，有人因為債務被威脅，有人被要求簽本票。

身為資深場主的E，也見過好幾個逃到國外的玩家。

「如果還不出來，會怎麼樣？」我們一連追問了E幾次，他才吐露一些圈內消息。

「處理的方式有太多了，我講不出來。」

E說，如果對方願意好好溝通，要分期付款的話，都不會被為難；如果又躲又藏，就會有相對的後果。最後手段也見過人間蒸發、「種在山上」、自殺的⋯⋯。

家豪也遇過金錢糾紛，他被私場欠了7萬多元，向私場詢問討回這筆錢，反而被威脅要找人來處理。這次經驗也讓他之後不再去私場、轉往合法協會打牌。

我們訪問近20位德州撲克圈內人，有像書廷這般因撲克而人生翻牌的案例，但更多的是因此被命運棄牌的悲劇。當玩家孤注一擲那瞬間，丟出的是金錢還是自己，回收的會是財富還是債務？誰是操控全局的主導者，誰又將成為本局的祭品？

翻牌後，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