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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李耀鳴經營的刺青店裡來了一位女士。她比劃出一個指甲大小,詢問刺這樣一塊大概需要多少錢。「2,000塊吧。」
被問及想刺什麼部位,女士說要單獨進房間裡談。兩人走進去,她脫下衣服,李耀鳴被驚到了。原來,這位女客人的胸部是平的,就連乳頭位置竟然也只有光禿禿的皮膚。
女士看出了刺青師的驚訝,然後解釋說,自己是乳腺癌患者,經歷手術之後,乳腺全部切除了,「感覺自己都不是女人了」,她想要刺一個有立體感的乳頭。
「這要刺得很精細,2,000塊遠遠不夠,」講起這個故事,紋身職業總工會理事長李耀鳴頗為動情,「所以,工會今年舉辦的刺青展上計畫和相關機構合作,幫助乳癌康復者重建自信。」
對一些人來說,刺青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可是還有另一群人,經歷過人生更大的痛苦之後,刺青竟然可以是療癒心靈的OK繃。
不到30歲的Vanessa熱愛自由,她喜歡在宜蘭上山下海。穿著泳裝走過沙灘的時候,她常常讓人側目,並不只是因為好身材,更因為腹部那一片鮮艷的紋身。側目者並不知道,在身體上開得絢爛的百合花和曼陀羅之下,曾經是一道道妊娠紋和一個令人心痛的故事。
15歲的時候,未婚少女Vanessa生下了自己和初戀男友的女兒。那時候的她渴望有一個自己的家,無條件地信任對方,更想要用孩子留住男友,但最終男友還是和別的女人跑了。Vanessa執意生下了這個孩子,但父母怕她無力撫養,把孩子送給了無法生育的親戚做養女,「這是我一生最悔恨的事情。」
如今,跟隨養父母生活的女兒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12歲的她正值叛逆期,會有意無意間流露出對生母的怨;但不想讓孩子因自己思想偏激,Vanessa已經很久沒去「打擾」女兒的生活。雪上加霜的是,Vanessa因子宮兩次患病,醫生判斷她懷孕的機率很低,「我自己也不打算生」,她有時甚至覺得,「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以前對妊娠紋很介意,但想到是生下可愛女兒的痕跡,就不會在意旁人的眼光。」她說,腹部的刺青主要是紀念女兒,「中間的曼陀羅代表我和女兒,外面兩朵百合花象征已經去世的母親。」把圖案刺在柔軟的腹部很疼,但那一刻想到已經不在身邊的兩個至愛之人,Vanessa便不覺得那麼痛了。「其實我很喜歡讓別人看到刺青,也不忌諱讓人知道它的意義。」
「都說人死了什麼都帶不走,但刺青是個例外。」歷經傷痛的人們走進刺青店,用悲傷的故事換一個印記,一輩子帶在身上,刺青師Sam則像是一個手執船篙的擺渡人,將落水者撈上來,渡過悲傷的河流,然後到達彼岸。
那一次,登上這艘方舟的是一位長髮披肩的女孩。她走進店裡,掏出手機,找出一架失事飛機殘骸的照片,指明要將由英文與數字組合的飛機編號刺上右臂。那時,一位著名導演剛剛因為空難不幸罹難,刺青師認得照片上的直升機就是失事的那一架。
起初,他以為這位小姐是導演的忠實粉絲,但還是有些訝異,下針前一秒,Sam最後一次向她確認:「你為什麼想刺這個紀念他?」
女孩側過身,小聲回答他:「他是我的爸爸。」
然後,直到刺青完成,兩人始終無言。
Sam也遇到一位客人提出,幾乎讓人無語的問題。
40歲的熟客黃景彬曾經在接受刺青時問他:「我可以睡一會兒嗎?要是睡著了手自己動了一下要緊嗎?」Sam轉過頭來,看著帽沿一直拉到眉毛下面的黃景彬,告訴他:「沒關係,你睡吧。」
刺青的過程雖然算不上劇痛,但也絕非被蚊子叮一口那麼輕鬆,可被黃景彬描述起來,卻是那樣輕描淡寫:「就像牙籤在身上點一下。」
左手小臂上的「UDT 59」是黃景彬身上的第一個刺青。UDT是他曾經服役的國軍中位列三甲的特種部隊──海軍水中爆破大隊的英文縮寫,59則代表他是這支部隊的第59期學員。民國88年3月退伍後,他一直想把這一串對自己寓意深厚的字符刺在身上,但得償所願卻是在民國99年那場的大火之後。
那天是1月16日,退伍後一直擔任義消、曾經多次在火中搶救出生還者的他,原本兩天後就要北上領取全國義消楷模「鳳凰獎」的獎杯。就在那時,他接到了「一呼百應」系統傳來的火警訊息,立即騎著機車趕赴現場。
起火的是一家塑料工廠的倉庫,聽聞倉庫裡有人,消防隊員們鋸開了鐵門,當時擔任台中仁化義消分隊一班班長的黃景彬第一個衝入火場。就在撤退的時候,恐怖的閃燃發生了。隨著巨響噴射出的,是高達近1,000℃的火球。
走在隊尾的黃景彬跌倒了。此時,消防帽的保護膜已經被高溫碳化,眼前一片漆黑,為了看清逃生的方向,他只能摘下消防帽。
烈火焚身的第一分鐘,黃景彬感覺頭部劇烈的疼痛。但很快這種痛感消失了,他知道那是因為神經已經被燒壞了。「最初覺得躺下去就好了,但很快腦海中浮現出兩個女兒的樣子。想到孩子不能沒有爸爸,所以一定要求生。」
被搶救去醫院之後,除掉了密密麻麻的塑膠粒子後,整個頭部已經血肉模糊的黃景彬昏迷了整整四天四夜,之後又是插管兩個多星期,疼痛無以復加。「有一段時間,我會害怕聽到風聲,因為那是我摘下消防帽時轟鳴在耳邊的聲音。還有也會害怕想起插管。」
頭部的神經再次生長,又是新一輪的煎熬。那種刺痛並非持續性的,卻會毫無徵兆地不期而至,以至於讓坐在椅子上的黃景彬猛然彈起。還有每次摘下裹在臉上的紗布,難免會把新長出來的肉一起撕下,疼痛鑽心。他一度不得不服用含有嗎啡成分的止痛藥,減輕痛感,但嗎啡的癮上來時,又是渾身不自在,只能焦慮地在房間裡暴走。
受傷半個多月之後,時任總統馬英九來到病房,向黃景彬補頒了義消的最高榮譽「鳳凰獎」。那一天,和總統交談甚歡的他,已經進行了3次清創手術。
而住在醫院的三、四年裡,黃景彬前前後後經歷了53次手術。相比這些非人的煎熬,甚至相比如今每到冬夏,因頭部沒有毛細孔所造成的不適,刺青針落下時的那一點點痛感,只能說是微不足道。
黃景彬脫下帽子,頭上也是一大片斑駁,只有後腦部分長了一些頭髮,眉毛也淡到幾乎看不出來。「與其讓別人注意我燒傷的臉,不如讓他們關注我手臂上的刺青。」原本以為40多次手術之後,可以不需要再開刀了,誰曾想左側嘴角恢復得不盡如人意,吃飯時總有食物從那裡漏出。他請家人送他去台北,又在手臂上刺下了一組英文單詞「Never give up」,鼓勵自己永不放棄。
黃景彬的左手上臂內側,刺了四朵玫瑰花,這代表著太太和三個女兒的四朵玫瑰。意外發生之時,太太懷孕5個月,肚子裡是一對龍鳳胎。看到丈夫受傷如此慘烈,還努力想要逗家人開心,她也格外堅強,即便一個人躲起來痛哭,也沒有在黃景彬和他的父母面前掉過一滴眼淚。「沒有家人的陪伴和支持,我不可能恢復。」一家人的淚水與歡笑澆灌了這四朵玫瑰,綻放出和樂融融的溫暖。
「無論刺青,還是那種火場中救人的感覺都會上癮。」黃景彬還有一處刺青,是鹽湖城消防員的祈禱文。因為對義消工作的摯愛,加上刺青的激勵,3年多前,他又回到了仁化義消分隊,繼續出勤救人。
「大概因為那一件事之後,撿回一條命,家人對我比較遷就,於是就刺青上癮了吧。」黃景彬左臂已經被「畫」滿,兩條手臂加起來已經積累了8處刺青,每一個的主題,都關乎愛、希望、幸福和拯救。「每當生活當中遇到些什麼事情,就會想再刺一樣什麼,激勵自己。」
黃景彬身上的刺青都是由Sam操刀完成的。每次接到他又要來的消息,Sam也會很期待,在這位讓人尊敬的客人身上,他感受自己已經參與到了一位消防英雄的生命之中,「那是一種作為刺青師的使命感」。
「我知道很多人對刺青的刻板印象,所以會更加注意自己,出門遇到人都會多說幾句謝謝、對不起,希望他們覺得刺青者也是很有文明素養的,並非黑社會。」黃景彬如是說。
然而有些時候,媒體在報導犯罪嫌疑人時,會有意無意地提上一句「該男子身上有大面積刺青」之類的話語,提示刺青與犯罪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刺青師莊秉賢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十分有趣:「我覺得很好啊,身上有特別容易識別的標誌,不是更提醒刺青者,注意自己的行為,不要去做不好的事情嗎?」
那麼,每一處刺青背後,一定有這樣轟轟烈烈的故事嗎?這倒也不盡然。
「有些人大概是電視劇看多了,才覺得每一個刺青都需要一個故事吧?」刺青店老闆阿J就比較反對「刺青等於某種紀念」的觀點,他認為:「很多人恐怕是因為社會的刻板印象,所以不夠有信心說服自己,說服別人,會覺得需要一個故事,才有充分的理由。但在我看來這是不必要的,因為留下一個好看的印記,本身已經是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更何況還有人用身體去收集那些著名的刺青師的作品。」
帶著老爸來到Sam的刺青店,林小姐想起了大約10年前,自己偷偷刺在手指上、平時用戒指遮起來的小花被父母發現時的場景。記得那時媽媽的反應很是激烈,而老爸只是以調侃地口吻對她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喔。」
如今看到刺青師在老爸裸露手臂上工作,除了關切地問他痛不痛之外,女兒也不失時機地噹了他一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喔。」68歲的林伯伯笑了一聲,心想這也是沒辦法,當初自己是說過這句話,今日被女兒拿來噹自己,也是沒轍。
一頂帽子、一副眼鏡,還有橡皮筋紮起的一撮小辮,走在路上林伯伯也絕對是個拉風的老先生。可即便如此,對這個世代的人來說,要做一件刺青這樣會被認為離經叛道的事情,做一回真正的自己,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
年輕時的小林也見過當年的兄弟一手拿著針在自己身上刺,一手拿著棉花球擦血的場景。但真正讓他動心的是,40年前,朋友請一位日本刺青師在自己身上栽了一支玫瑰花。最妙的是,酒過三巡之後,那朵玫瑰花竟然可以在緋紅中泛出層次來,幾乎讓看的人都要陶醉了。思量再三,他決定去找師傅,可人家早就回了東瀛。
10年、20年、30年、40年⋯⋯那份惦念一直在他的心裡,只是因為種種「緣分不對」,林伯伯始終未能遂願。但成功經商多年的他,一直沒有放下當初的那份情結。
看著女兒身上的紋身越來越多,每一個又都很漂亮,被勾起了那份念想的他忍不住問東問西:看起來不錯喔,師傅叫什麼名字,手藝怎麼樣,收費貴不貴⋯⋯直到最後說出「帶我去」那三個字的時候,他還是擔心會被女兒拒絕。
林小姐幫老爸去打聽,Sam聽說是位老人家,便詢問身體狀況怎麼樣。林伯伯有遺傳性的糖尿病,糖尿病可能影響凝血功能,增加刺青過程中的風險。不過林伯伯和刺青師保證,自己每隔三個月都會做體檢,平時也按時服藥,指標一直都在正常範圍內。
那天動身去台北,出門時他只說是去看女兒,太太也並沒有在意,更想不到被隱藏起來的後半句話。神神秘秘地回來之後,也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但其實在林伯伯的左右大臂外側,「左青龍右白虎」已經躍然而出。
至於圖案,他解釋說,有一兩成原因是宗教信仰,更主要還是因為審美,尤其是左手,僅僅龍圖騰他還不盡滿意。從小擅長繪畫又酷愛收藏的他,對藝術也不是門外漢,於是親自設計出了一個火球的形象,請Sam操刀,添在了龍頭的左側,好似傳統舞龍中的「龍珠」。
雖然對自己的設計很滿意,但林伯伯終究有一點羞澀,「那是為了自己,而不是要給別人看」,所以刺在了穿短袖也可以遮住的位置,以至於「完工」三個月了,太太都還被蒙在鼓裡。
「不急著告訴她,也不會主動告訴她啦,等她自己發現吧。」勇敢做自己的林伯伯極力表現出自然,但看起來眼下還有一點忐忑。
Sam說:「他們年輕時就有一個關於刺青的夢,但是礙於周圍人的觀感,一直沒有付諸行動。等到上了年紀,可以完全不在乎這些了,就只是來圓夢。」
有歲數的人來刺青圓夢罕見嗎?幾乎每一位受訪的刺青師都說,自己接待過五、六十歲以上的長者。
3年前,士林分局的員警突然拜訪小毛的刺青店,身後跟著一個留著大把白色鬍子的老先生。因為罹患癌症,老人家正在接受化學治療,看起來有點虛弱。「做化療的時候,我在一道白光中看到了菩薩,」老人家覺得那是對自己的拯救,「所以想請你在我身上刺一尊菩薩。」出於對老先生年齡和健康狀況的擔憂,小毛再三拒絕,但老人固執的堅持最終說服了他。
當時的小毛並沒有想到會和他有緣再次相見。誰知,去年年初,老先生又來了,他說還想要刺一隻老鷹,因為Eagle是在國外工作的女兒的小名。「我很思念她。」
小毛爽快地答應了。因為這一回,老人家氣色紅潤,銀白色的鬍子也長得更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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