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鐵普悠瑪自強號2018年10月21日在宜蘭蘇澳新馬站前出軌翻覆,造成18死、190傷,當時卑南國中組團前往韓國交流,返回台東時不幸搭上這班死亡列車,卑南國中5名師生不幸罹難,包括2名老師與3名學生。一群13、14歲大的孩子們,被迫提早面對生死交會。
3年過去,疫情來襲,這屆畢業生沒有實體畢業典禮,但他們沒忘記離開的的同學們。畢業紀念冊裡,有著已故同學的大頭照、也放上事故前赴韓國交流的合照,所有人與罹難的同學、悲慟的經歷,一起「畢業」。
事故中身受重傷的學生李旻瑄,如今順利進入台東女中。她在卑南國中、台東大學兒童文學所、四也出版社陪伴與鼓勵下,寫下與已故摯友由一碗碗「泡麵」中泡出的點點滴滴的回憶,漫畫家阮光民再以溫暖的畫筆將她的文字轉化成漫畫《辣泡麵》。
「只要大家還記得,那她就不算死。」旻瑄這樣說。
發生在2018年10月21日下午4點51分的那起事故,很快透過電視畫面傳到台灣每一處,但在事故列車上受傷昏迷的人,那時刻的記憶,卻是空白。
「大家都知道那時發生什麼事?好像只有我不知道。」
「後來看電視,好像是下著雨,天色很暗了。但我對那天的記憶,是白天、天很亮,還有紅通通的夕陽。」
李旻瑄說,她一直很想夢到那一天,不過,3年多來,一次也沒夢到。
大人們至今仍不明白,孩子對傷痛可以承載與修復的能力。那次事故,在旻瑄的下巴處留下了一道疤,媽媽問她:「要不要做美容手術?」她說:「不用。」無論身上的和心理的,她似乎都找到與傷痛共存的方式。
旻瑄的家就在知名的綠色隧道邊,有些同學就住在附近不遠。歷經事故,有的孩子再也沒回來,旻瑄媽媽黃家玉說,過去常往來的家長,現在有時不太敢相見,「孩子離開有多痛?見到失去孩子的家長,我真的也會很難過。」
那一天,黃家玉也差點以為失去旻瑄。因為旻瑄被抛出鐵軌,一時找不著身分證明,本來掛在醫院急診室白板的「無名氏」上,他們找不到旻瑄在哪裡,「當天看到新聞後,聯繫學校老師都沒接通,直覺事情不妙,急著跟先生開車北上,抵達宜蘭已經是半夜一點多,」終於在宜蘭博愛醫院加護病房找到旻瑄,她全身包滿紗布、臉部嚴重水腫,黃家玉幾乎認不出自己的女兒,「直到看到旻瑄腳趾上的胎記,才確認是我的孩子。」
黃家玉說,那夜她一直和女兒說話,旻瑄說自己完全沒有印象。她連自己怎麼被救出來,都沒有記憶,「這段過程我沒有疼痛的感覺,也是後來才知道,我從被救難人員抱起送到醫院的過程中都不斷講話,但我也完全不記得。」
留在旻瑄記憶裡的最後畫面是,她奮力呼救;以及,在醫院急診室裡,阿嬤用雙手不停搓熱她的腳。
再把時間往回倒一點,普悠瑪列車還「哐噹!哐噹!」行駛著,往台東的方向靠近中,旻瑄與同學們旋轉椅背,4個人兩兩相對,一組一組的對坐。
「我的這一組4人在聊天;隔壁的4個人,則是忙著玩牌,我也跑去那一桌玩了一下牌,又回到自己位置上。」瞬間,列車出軌,孩子自此生離死別,卑南國中的3位孩子、2位老師就此離開。旻瑄他們相鄰的8個人中,就走掉2個;其中一人,是坐在旻瑄對面,從國小到國中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宥臻。
事發後4、5天,卑南國中家長的LINE群組裡這樣通報:不要開電視,不要讓孩子看到同學和老師罹難了。
但旻瑄仍在無意間看到媽媽手機內LINE的訊息,黃家玉說:「當旻瑄拿起手機時,我來不及阻止⋯⋯原本預期旻瑄可能反應很激烈,想著要怎樣適時安慰她,沒想到,旻瑄只叫了一聲後,就安靜不說話。」黃家玉忍不住問當警察的先生:「她,這樣正常嗎?」
媽媽在描述這段時,一旁的旻瑄也只是靜靜地聽,沒有情緒起伏。
旻瑄自己在這場事故中,撞斷肋骨、背部開刀、頭部與下巴撕裂傷,但因為年紀輕,如今完全恢復,只是從脖子到下巴的傷痕仍清晰可見。媽媽心疼地說:「想等旻瑄上大學前,再去整形外科開刀修復疤痕,但旻瑄拒絕。」旻瑄對媽媽說:「我不想開刀,疤痕長在我臉上,我都不嫌棄了!」
當我們問起她,每天看到傷疤會想起事故嗎?旻瑄也是淡淡地回答:「還好啦!慢慢覺得疤痕愈來愈淡,有逐漸進步的感覺。」
卑南國中位在台東普悠瑪部落旁,一個年級四班,其中一個是體育班,同學都住在附近,從小一起長大,就算沒有跟對方說過話,大概也知道是誰、住在哪裡。當卑南國中一次失去3名學生,大家都知道誰離開了。
針對卑南國中的哀傷輔導,教育單位當然重視。教育部當時以一對一的資源,替卑南的孩子安排心理輔導,但旻瑄覺得,「雖然學校都會安排我們進行心理諮商,但我們那時候都很排斥諮商這件事。我們不太會聊起這件事,覺得只要跟朋友講就可以了,不用再透過別人。」
他們以自己的方式,互相打氣。另一個倖存學生呂妤恩,事發後不久曾寫下自己的心情:
「走出創傷最好的方法便是打開手機,和平常一樣傳LINE給學弟妹、老師們,或是一如往常談著如何相處、互動,如同他們未曾離開。」
妤恩是旻瑄的學姊,現在兩人都進入台東女中就讀。「我們有時會買小點心給彼此,」旻瑄說。這就是她們專屬的支持暗語。
對旻瑄而言,失去摯友起初並不真實。事故後在家休養了2個多月,一直到期末考才回到學校考試,擔任班長的她,休養期間收到同學寫得密密麻麻的祈福卡片,要「班長快回來管秩序啦」。在國二重新編排學號的號碼時,大家才跟著重新意識到,少了幾個同學。
「雖然身體受傷已經漸漸痊癒,但心情上好像是慢慢出現失去好友的感覺,回到學校上課,才覺得班上好像少了什麼聲音,尤其是國二重新編排號碼,離開的同學號碼被遞補時,才真的有失去的感受。」
卑南國中一直也希望能為孩子多做些什麼,找長期關注原住民教育的台東大學幼兒教育學系教授熊同鑫討論,能否把孩子自己在群組裡的一些心聲和文字,整理成紀念冊?熊同鑫偶然與同校的兒童文學研究所副教授游珮芸提起,便促成了一個以藝術營隊開啟孩子感知的嘗試,讓孩子情緒及思念的沉澱,找到另一個路徑。
游珮芸想起當時「高教深耕計畫」剛好有一筆預算,便以「再出發、書寫心情」的角度,規劃一場給卑南國中的營隊,2019年「飛翔的可能×1000平方」創作營就此誕生。游珮芸表示,既然由兒文所來負責,就希望從孩子視角,引發他們用文字記述這段經歷;在營隊的設計上追求「五感帶入」,不刻意地引發孩子們悲傷的情緒,而是透過音樂、肢體、甚至料理等活動,自然地讓孩子可以動筆書寫心情。
營隊邀請盲人鋼琴家黃裕翔分享自己的經歷,而旻瑄至今對於黃裕翔的分享還是印象深刻:「他看不見、卻可以演奏美妙的音樂,讓人非常佩服。」這世界上,很多人都經歷不幸,但也勇敢扭轉這些不幸。
黃裕翔接受《報導者》訪問時提到,當時除了演奏自己擅長的曲目之外,現場剛好有學生生日,就即興來首大家耳熟能詳的生日快樂歌,只是當時詮釋除了正常版之外,還有小調版呈現比較悲傷的生日快樂歌、爵士版表現更快樂的情緒,以及有濃濃莫札特風格的小清新版本。
「演講不是我擅長的項目,也只能盡量鼓勵他們,用擅長的鋼琴演奏希望帶給他們一點正向力量,每件事因為想法不同,心情上就會截然不同,」黃裕翔說。
此外,營隊誘導孩子們透過文字,寫下屬於自己的故事。正在攻讀台東大學兒文所博士班的四也文化出版社總編輯張素卿,參與這次營隊的規畫,她覺得如果直接出版紀念文集太過悲傷,站在同理孩子的立場,不想太過刺激孩子的情緒,而轉用引導的方式,透過藝術和感官的媒介認識自己,「當然,不可能每個孩子都能完整表達自己。」
那次營隊,包括旻瑄和卑南國中棒球隊當家第四棒王羽飛,一個記錄友情,一個寫下為追求棒球路而努力復健的故事,都是很完整的概念,兩人創作意願也很強。張素卿花了2年多的時間陪伴,協助旻瑄和羽飛,完成屬於自己的作品。
旻瑄的故事已完成,即將問巿,張素卿邀請金漫獎得主、《用九柑仔店》作者阮光民來幫旻瑄的文字轉化成圖像。
談起好友宥臻,旻瑄拿起手機,秀出裡面有一個專屬她們合照的相簿。她們從小上同一個安親班,「她(宥臻)的笑聲特別爽朗。本來我國小時很愛哭,天天上學都會哭,但升上國小高年級與宥臻一起同班,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天天笑到肚子痛。國一喜歡韓國男子團體,就報名甄選韓國交流,當時宥臻也選上,我們就一起去,回程的火車上宥臻就坐在我對面。」
一個愛哭、一個愛笑,一個內向、一個奔放,一個愛吃辣、一個不敢吃辣,友情在安親班每天一碗一碗的泡麵裡增溫。阮光民說,收到旻瑄文字時,覺得寫得非常有畫面感,「每個人都會遇到愛的人離開,而旻瑄不是去描述有多悲傷或多痛苦,是以每一碗辣度的泡麵來闡述友情溫度,所以當下就決定要替她完成這個作品。」
原本出版社設定是出版繪本,但阮光民看了旻瑄文字後,覺得更合適以漫畫呈現。他最喜歡的一段,是兩個小女生經常吃泡麵配《哆啦A夢》卡通,有一次,宥臻卻突然說,她其實根本不喜歡看《哆啦A夢》和「笨笨的」大雄;原來她一直陪著好友看自己不愛的卡通。而在旻瑄耍迷糊把作業放在學校忘記帶到安親班,討厭「笨笨的人」的宥臻卻主動說要陪她回學校拿作業。阮光民說:「這些內容好有畫面,很難用繪本一張圖代表,因此我主動爭取以擅長的漫畫形式呈現這個故事,讓讀者進入他們的世界裡。」
(延伸閱讀:〈兩碗辣泡麵──不會逝去的友情滋味〉)
旻瑄的文字裡並沒有多談普悠瑪事故的過程。阮光民用兩個馬克杯,乘載著兩人克服辣度的飲料,事故後一個馬克杯破了,另一個出現破損,但依舊是旻瑄克服辣度的好幫手,淡化處理太血腥的事故場面。
阮光民認為,人們對逝去的人會逐漸淡忘悲傷:「之前與旻瑄坐下來聊的時候,可以感受到她慢慢走出隧道,逐漸看到光的樣子,所以分鏡上也刻意選擇比較間接的形式。」張素卿則強調:
「這不是一本描述『普悠瑪事故』的悲傷作品,是詮釋當遇見不可預期的大轉彎時,如何找出生命中重要的人、友誼、共同努力的記憶驟然消失時,繼續往前行的機會與希望的故事。」
同在事故中身受重傷、一度面臨運動生涯中止的棒球選手王羽飛,也正在寫下自己追求棒球路而努力復健的故事。羽飛經歷漫長復健,克服傷痛重新回到球場,後來更進入青棒霸主、桃園市平鎮高中棒球隊,朝職棒選手目標前進,繼續自己的棒球夢。
羽飛爸爸王俊傑說:「羽飛在事故中氣胸、骨盆骨折、右大腿嚴重撕裂,花了14個月才重新回到球場,身為家長只能陪伴他度過,而出版繪本或許也可以鼓勵到其他小朋友。」
游佩芸認為,兒童文學作品可以很大膽的描述,用孩子的視角來詮釋他們的傷痛與努力癒合的過程,讀者也能透過作品宣洩自己的情緒,「這是我們想要做到的部分,證明癒合心裡傷痛的過程不只是一種形式而已。」
已晉升為「作家」的旻瑄說,自己從來沒想過有一天真的可以出一本書,而且還是屬於自己的故事。她希望別人看到後,即使有悲傷的事,也可以不沉浸在悲傷裡,只要努力往前走,都可以好好的。
「我知道自己的國中生活跟別人不太一樣,我想讓大家知道,不管再怎麼難過,還是可以勇敢地撐下去,然後跟大家說,我們都可以過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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