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出版觀景台】
近期一本描繪武漢抗疫的《等爸爸回家》繪本在台流通,被視為來自中國的「紅色病毒」書籍,最終下架,引發了關於兩岸圖書流通的再一次大辯論。
台灣圖書市場上來自中國的書籍,大致分為二種類型。一種是原汁原味的,即中國簡體版本書籍的直接販售;《等爸爸回家》屬於這一種類型(稍微不同的是,它是一本經手香港出版環節處理過的繁體版本,而非簡體字版本)。另外一種是深度加工品,即購買中國簡體版權,變成繁體版本,披上了美輪美奐的台灣設計外衣,故一般讀者幾乎無法明察。二者各有各的歷史,各有各的故事。
先說第一種類型。來自中國的簡體書在台灣銷售的盛世,大約始於2003年台灣政府開放簡體書來台的政策,而維持十多年時間,在2015年前後逐漸衰落,回到常態。2005年,我第一次來到位於忠孝東路的上海書店去參觀,它把簡體書種和誠品書店的裝飾風格加以完美結合,讓來自上海出版和文化圈的知識分子羨慕不已。而那時的台大、師大附近,則林立著各種銷售簡體書的書店,最著名的是三堂──問津堂、秋水堂和若水堂。然後,誠品書店、博客來和Page One也加入合唱團,紛紛設置簡體館。這絕對是簡體書的台灣盛世。史無前例,之後恐怕也難。現在所謂的「榮景不再」,我認為是恢復到相對合理的常態。
在2003年前後,台灣主張開放簡體書的推動力量有二,一股力量來自具有文史哲學術研究背景的大學教授,國學和文獻學是其最核心者。另外一股力量則是具有大中華情懷、意識形態偏左偏統的知識分子。他們幾乎都是戰後來台的中國文化的產物,和中國的歷史文化和現實政治關係匪淺。
無疑,問津堂、若水堂、秋水堂這些具有中國古典意象的書店招牌,很容易把身處亞熱帶的一般台灣讀者帶入中國文化的想像共同體。這些書店是探尋中國文化長河的渡口。但是另外一方面,文化統戰的船隻也會在這些渡口上岸。台灣的法律規定:「大陸地區出版品之內容有下列情形之一者,不予許可進入台灣地區:一、宣揚共產主義或從事統戰者。」在已經民主化、追求絕對言論自由的台灣,年輕一代的讀者顯然已經無法理解這些具有冷戰色彩的規定,然而問津堂和《海峽評論》,若水堂和夏潮基金會這些統派媒體或機構的關係,會不會被中共利用作為統戰的隱秘工具呢?本土派人士難免這樣認為。當然,我們作為讀者去購買自己喜歡的書時,其實並不關心這個問題。
這些簡體書店之所以只維持了10年左右的榮景,從商業上分析,原因之一是競爭加劇導致利潤降低。簡體書店的餅其實不大,最終被眾多陸續進場的簡體書店所分食。另外的原因是網路閱讀的崛起導致紙本書的下滑。然而深層次,我想也有政治因素在無形中推波助瀾。簡體書店的蓬勃發展,正是在推行本土化(去中國化)遇到阻力的陳水扁政府第二任期和推行再中國化的馬英九政8年任期之內,我想這不是時間上的簡單巧合,而是台灣島內政治變化和時代氛圍轉變的折射。21世紀的第一個10年內,簡體書店興起和蓬勃,2009年,《大江大海》和《巨流河》等時代記憶的出版,越加渲染了氛圍,最終在2011年中華民國百年的各種官方活動慶典中達到高潮。然而未來的歷史學家很可能如此定位──這是「中國文化」在台灣本土化趨勢下的某種迴光返照。
我至今清楚記得自己當時遇到的文化衝擊。我購買了藍紅兩色的民國百年圍巾,自拍,向我的上海朋友兼「民國粉」炫耀。我也購買了3、4本《大江大海》送他們。但是當我和一位台灣朋友聊起這本書時,她平靜地說,「富察,你要知道,大江大海其實是他們的事,我們台灣只有濁水溪。」然後,2014年,《濁水溪三百年》問世。2年後,馬政府時代結束。問津堂、秋水堂和若水堂也一一熄燈。隨著時代氛圍之變,簡體書籍在台灣的發行和銷售也來到了它的常態。
這不是說台灣讀者不需要簡體書。中國出版界在研究、編輯、創作和翻譯方面具有60倍於台灣人口的優勢,他們生產的簡體書中,既有符合中共意識形態、甚至含有台灣認為的紅色病毒,但也蘊藏著大量溫情、人性、新知和創意。任何一個真正的台灣讀書人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需要。
那麼,該如何看待第二種類型,即披著台灣外衣、已經申請了國圖的ISBN,但版權卻是來自中國的圖書呢?難道經過了台灣出版界的篩選,裡面就不包含各種被視為不符合台灣價值、不符合台灣時代精神,甚至不具有統戰思想的內容,可以施施然在台灣各家書店裡流通嗎?當然沒那麼簡單。
我自己現身說法,在2013年我曾經引進一本中國版權書籍到台灣,那是閻學通的《下一個十年:全球變局大預測》。閻學通被西方視為「中國鷹派顧問、自由國際主義的敵手、新共產主義者」,那麼可以說這本書是「宣揚共產主義或從事統戰者」嗎?把這本曾出版英文版、引發美國國際關係學者討論的書籍,版權引進到台灣,我的本意不過是希望台灣的知識界和一般讀者要知道中國智庫的新論述而已。
總之這件事情非常複雜,而我熟悉的歷史領域出版更加複雜。歷史不僅僅是迷人的故事,更是意識形態的載體。台灣的各家書店裡,已經出現不少把台灣史置身於世界史和海洋史這種敘述框架的書,包括八旗文化出版的《興亡的世界史》21卷,但同時,把台灣納入中國朝代史觀一環的書籍也比比皆是。甚至中國史的趣味化、搞笑版、漫畫版更是這幾年台灣年度暢銷書的主力。這些書都是經過台灣出版界的選擇、購買版權、編輯和詮釋後才出版的,但他們本意絕非在是在宣傳共產中國的史學。
動機和結果是兩回事。我樂觀認為,在台灣的本土化和民主思想已經越來越深化的前提下,作為言論自由一部分而存在的簡體書──不管是直接銷售,還是版權引進,都不會對台灣造成直接的傷害。《等爸爸回家》也是如此,然而這需要更多智慧的父母。繁體出版品之良莠不齊,正如簡體出版品也是如此。我還是樂觀相信海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意義上的自由市場的選擇機制。因為我對台灣的民主體制懷有信心,更對台灣的讀者素養懷有信心。
隱身在文字、書籍、出版品背後,有一雙凝視時代的眼睛。「出版觀景台」專欄邀請春山出版總編輯莊瑞琳、八旗文化總編輯富察延賀等人執筆,不定期在週末與讀者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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