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Long Game】

陳子軒/你該知道的「運動洗白」:從卡達世足後,梅西和C羅在沙烏地的續舞談起
2023年1月3日,利雅德勝利隊(Al Nassr)在主場為C羅(Cristiano Ronaldo)舉辦了盛大的加盟儀式。(攝影/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AL Nassr Club of Saudi Arab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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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世界盃足球賽落幕,梅西(Lionel Messi)C羅(Cristiano Ronaldo)以截然不同的結局,完成了(可能是)他們各自的最後一舞。如今,世界盃沒等到的兩人共舞,卻可能在利雅德(Riyadh)發生。

梅西帶著一群從小受他激勵並視他為神樣的年輕人,在2022年卡達世界盃小組賽中,遭逢沙烏地阿拉伯之役的重創後,卻能逆境奮起,寫下最完美的結局;捧起大力神盃的狂喜之後,也讓梅西欲走還留,謝幕後的安可成為現實。另一方面,長梅西兩歲的C羅,那不可一世的自我風格,讓他2022年一路從聯賽到世界盃,從曼聯到葡萄牙國家隊,都惹出拒絕退居二線的風波,因為難以接受那不再是叱吒風雲的自己,只好遠走沙烏地阿拉伯,加盟利雅德勝利隊(Al Nassr),年薪2億歐元(約新台幣66億元)的天價,以及風光的歡迎派對,卻難掩遲暮英雄的落寞。

卡達狂砸2,200億美元的效益

身為運動社會學家,面對卡達世界盃總有曖昧與掙扎。一來,卡達透過「運動洗白」(sportswashing)的企圖令人擔憂。開幕之前,賄賂、移工、性別平權等議題成為場外焦點,英國《BBC》的無線頻道甚至刻意略過開幕典禮轉播,而以卡達人權議題的深度報導取代。歐洲諸國欲以One Love臂章倡議性別平權的企圖,被國際足總的黃牌威脅遏止;德國的摀嘴抗議,卻隨著他們敗給日本,反倒成為球迷訕笑他們分心在場外的議題上。

隨著賽事展開,尤其梅西與阿根廷如此神奇的奪冠之旅,最終以卡達君主塔米姆(Sheikh Tamim bin Hamad al-Thani)為其黑袍(bisht)加身
阿拉伯「比什特」(بشت,bisht)是黑色(或棕色、白色)鑲金邊的輕薄斗篷,為阿拉伯半島成年男性的傳統服飾之一,在傳統社會中多是統治者、王公貴族與部族長老用來顯示身分地位的正裝服飾。由於世足決賽的12日18日正是卡達的國慶日,王室貴族、政府部長級以上幹部都身著比什特袍正裝出席觀戰,因此卡達君主塔米姆贈與梅西的黑色金邊長袍,也就象徵著地主國家對這位冠軍隊長的尊重與敬意。
的畫面定格,關於卡達的相關爭議似乎戛然而止。移工勞權、性別平權等等關鍵字漸漸淡出,卡達為世界盃砸下2,200億美元(約新台幣6.7兆元)的運動洗白計畫,看來確實物有所值。

隨著世界盃落幕,足球迷的眼光並沒有離開中東,C羅的「脫歐入亞」讓世人驚愕。隨著世界盃的風光,卡達本身持續布局大型運動賽會,已是2030年亞運主辦國,並已目指2036年的奧運申辦。

「沙烏地願景2030」接棒

對於中東等「富到流油」的國家而言,能源轉型無疑是對他們經濟最大的威脅,尤其歐盟宣布2035年起停止銷售新的燃油車,未來減少對石油的依賴已成不可抑止的趨勢。對此,沙烏地阿拉伯王儲兼首相穆罕默德・賓・沙爾曼(Mohammed bin Salman)極力推動「沙烏地願景2030」(Saudi Vision 2030)計畫,也就是擘劃沙國在2030年時,成功轉型科技與觀光業,減少對於石油輸出的依賴,以成為阿拉伯與伊斯蘭世界核心、亞歐非三大洲樞紐為目標。

經濟需要轉型之外,其政治與外交形象也需要洗白。沙國近年在軍援葉門內戰、暗殺《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專欄作家哈紹吉(Jamal Khashoggi)、大規模處決異議人士等劣跡擢髮難數,甚至911事件中,都不乏沙國介入的斧鑿痕跡。因此,不論著眼於經濟或外交,沙國都亟思轉型,運動洗白,就成了他們最積極投入的手段。

近年來,沙國已成為國際體壇的要角,2018年,WWE就於沙國增辦分站賽事。2019年,沙烏地季(Saudi Seasons)成為沙國政府在全國各地大力推動的觀光活動,首都的利雅德季(Riyadh Season)即為其中規模最大的盛典。接在世界盃的餘韻及C羅加盟利雅德勝利之後,兩人世界盃未竟的最後共舞,卻在2023年1月19日就可能實現──梅西所屬、也是卡達主權基金擁有的巴黎聖日耳曼(Paris St. Germain)將與利雅德勝利與利雅德新月(Al Hilal)聯隊在「利雅德季節盃」交手。歐洲豪門球隊罕見地在季中進行友誼賽,這,當然是錢所買來的。

2030年世足賽,梅西、C羅將另類合體?

2021年起,沙國大舉進軍國際頂級運動,爭取到F1於吉達(Jeddah)舉行的沙烏地阿拉伯大獎賽,更透過其主權基金買下英超紐卡索聯隊(Newcastle United)。如今,在C羅苦等不到歐洲足壇關愛眼神之際,沙國見縫插針,為其運動洗白再進一步,知名中東學者多西(James Dorsey)甚至評論道,沙國捧出這天價合約,甚至不惜法外開恩,讓他公然違背沙國未婚不得同居的法律,得與女友喬琪那(Georgina Rodriguez)及家人同居,其目的就是要竭盡所能地「榨乾」(milk)C羅這隻金雞母,除了兩年半的球員合約之外,即便退休後,都能利用其剩餘價值。

「願景2030」其中的登峰計畫就是2030年世界盃足球賽的申辦,C羅的天價合約中,也包含成為沙國申辦2030年世界盃足球賽的大使;世人引頸企盼的梅西與C羅合體,可能發生於此一場景──因為梅西也同時是沙國申辦2030世界盃所重金禮聘的另一名形象大使。無怪乎球迷會說,能讓梅西與C羅同台的只有兩件事,一是LV(路易威登),另一就是沙烏地阿拉伯。但說穿了,就是錢嘛!

最諷刺的是,C羅與梅西的祖國也各自表達申辦2030年世界盃的企圖──葡萄牙將與西班牙、烏克蘭同盟,阿根廷也與南美鄰國烏拉圭、巴拉圭、智利合作,沙國則是計畫與希臘、埃及組成跨洲同盟。如此一來,已賣身於沙國的C羅與梅西屆時該如何表態?看在祖國鄉親眼裡又情何以堪?

近年來,沙烏地阿拉伯與卡達的較勁,從波灣地區的政經實力到運動賽場內外,都是比拼的場域。這10年來,擁有《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的卡達半島媒體集團(AJMN),旗下的beIN Sports掌握了中東與北非地區的運動媒體市場;沙國亟欲挑戰卡達勢力,2017年時,他們就希望成立能與beIN Sports匹敵的公司,但是競爭失敗後,反倒轉入地下。就在2017至2019年間,卡達與沙國交惡,beIN Sports也在沙國境內遭禁播,但同時卻出現了一家神祕的媒體公司beoutQ,盜播beIN Sports所擁有的運動賽事,期間多方角力,尤其是沙國透過主權基金收購紐卡索聯隊時,該媒體礙眼的存在又成為絆腳石之一,沙國政府向英國允諾會積極處理此事,侵權大戶beoutQ也終於在2019年8月收攤。

沙國政府對於beoutQ的消極態度,讓外界多所懷疑,畢竟在如此極權國家中,若非政府涉入或至少默許,怎麼可能有如此囂張且大規模的侵權事蹟?退一步來說,就算沙國政府真與beoutQ的成立與運作無涉,但至少不積極取締侵權行為卻是怎樣也難辭其咎的。

2020年,沙國在運動媒體操作進入新的里程碑,成立了國營的沙烏地運動公司(Saudi Sports Company, SSC),主導中東及北非地區的運動轉播業務,挑戰beIN Sports在此地區的市場。截至目前為止,SSC已經取得了葡萄牙聯賽盃、西班牙國王盃、巴西甲級足球聯賽、亞足聯等賽事在中東地區的轉播權,步步進逼beIN Sports的市場。儘管卡達與沙烏地阿拉伯在2021年後,雙方的外交關係漸趨正常化,但是在中東地區的較勁,轉向運動、媒體等軟實力的場域中,加上更早布局運動的阿拉伯聯合大公國,以及在F1有所著墨的巴林,在可見的未來,中東國家將在國際體壇呼風喚雨。眼見卡達世界盃經驗如此成功,沙國必然不會委身其後。

當我們討論「運動洗白」,我們討論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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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3日,卡達世界盃期間,來自印度、孟加拉、尼泊爾等國家的移工,在卡達首都杜哈郊區的亞洲城板球體育場,透過螢幕觀看阿根廷與澳洲的比賽。(攝影/picture alliance via Getty Images/Christian Charisius)
2022年12月3日,卡達世界盃期間,來自印度、孟加拉、尼泊爾等國家的移工,在卡達首都杜哈郊區的亞洲城板球體育場,透過螢幕觀看阿根廷與澳洲的比賽。(攝影/picture alliance via Getty Images/Christian Charisius)

但我們也必須理解,當前輿論中所謂「運動洗白」,多少是帶著西方觀點的──畢竟所有國家在申辦、乃至舉辦大型運動賽會都是以提升國際形象為目的,但何以倫敦、東京、巴黎、洛杉磯舉辦奧運是「宣傳」,卡達、俄羅斯世界盃、北京冬奧就成了「運動洗白」呢?

我們不能以如此簡單二分來看待相關的討論與例證,在接受這些訊息時,必須要有足夠的媒體識讀能力,檢視相關討論的脈絡,以免陷入西方觀點的「東方主義」迷思中;另一方面,我們卻也不能只因來自歐美觀點,而忽視了這派人士高呼「國情不同」的相對主義陷阱中。

「運動洗白」看似多半是由歐美民主國家冠予非西方國家的貶義詞,但本質上,運動洗白不盡然是非西方國家才有的作為,1934年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主政下的法西斯義大利舉辦第二屆世界盃、1936年希特勒(Adolf Hitler)的納粹柏林奧運,都是運動洗白的濫觴。儘管主辦運動賽事的本質都是宣傳,但是主辦國、或是職業運動中企業本身在人權、貪汙等作為,透過運動來洗白自身形象就必須面對更多的檢視。

民主國家中,不乏來自市民社會的論辯與新聞媒體的監督,因此,這些國家主辦運動賽會,在國內就面臨許多的檢視;奧運主辦權的競爭,近年在歐美陷入熱潮消退的困境,也多是人民理解大型賽會對於本地「弊多於利」的衝擊。反觀這些被稱為運動洗白的國家,本身欠缺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所論的成熟公共領域,不論對內、對外,都成了一言堂的宣傳,那才是值得警惕的現況。

疫情之後,歐美陷入通膨與經濟壓力,舉辦大型賽會,可預期地將成為更大財政負擔,但在富有的極權國家下,卻有更多統治者可挪置的資源以遂行其宣傳及統治目的。簡單來說,只要在搜尋引擎上打上「卡達」,所提示的盡是世界盃相關的詞語,而非移工、人權等訊息提醒著你,其運動洗白效果就已清晰可見。

一屆世界盃、一場足球賽,讓世人見證了足球這遊戲的美麗,但正因為它如此美麗而散發的巨大光暈,多少汙濁的罪惡得以隱身其後。握有主辦權的國際運動組織是唯一可以阻擋運動洗白的決策者,身為球迷、身為市井小民,我們著實擋不了,但至少我們需要知道,他們洗出了哪些髒汙。

【Long Game】專欄介紹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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