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與重生:走過俄軍肆虐的基輔與布查

基輔戰時片刻:宵禁下仍要起舞、住火車上仍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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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烏戰爭在半年後陷入僵持狀態,烏克蘭首都基輔在10月中,再度遭大規模空襲,俄軍轟炸基輔的供水設施、能源設施,造成斷水、斷電。戰爭下充滿不確定的生活,人們如何彼此扶持、相聚、共同行動,如何想望未來?

《報導者》團隊在9月底、10月初進入基輔、布查,看見戰爭如何改變當地人的生活──酒吧的主人打開地下室大門,讓常客在空襲中避難;博物館館員們前往前線蒐證俄軍暴行,從紀念歷史的角色搖身一變,記錄當下;在戰時運送難民的火車,如今化身為臨時屋,讓失去居所的人有地方暫時安歇。藉由動態、靜態影像,我們帶你走進基輔,看見一個個因戰爭而被轉化的空間中,烏克蘭人抵抗與活著的意志。

01│宵禁下的酒吧,和它凝聚的地下社群

9月底,戰前藝廊、酒吧林立,深受基輔年輕人、藝術家與知識分子喜愛的基輔波迪爾區(Podil),年輕人在不時響起空襲警報的夜空下重新匯聚。

9月23日,我們抵達基輔的這一天,HVLV重新打開了地下室的大門,迎接它的朋友們回家。

人們臉上帶著笑、互相問好;自戰後未見面的好友互相擁抱、舉杯。今年2月,俄羅斯展開全面侵略之後,這一棟包括地下酒吧、一樓俱樂部、二樓舞池的三層樓空間,一度成為人們躲避的防空洞、共同居住空間、直播攝影棚和社群行動的籌備處;直到9月底,人潮回流,地下酒吧才重新開張,迎接需要喘息、療癒的人們。

HVLV的創立,是在2014年烏克蘭「廣場革命」之後,93天的公民佔領運動,逼得親俄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逃亡,停止與俄國簽訂經濟協定的政策,重新轉向歐盟。酒吧創辦人尤拉(Yura)說,那時候,「大家都有一種『為自己而戰』的感覺,人們覺得國家開始往對的方向走了。」那時才大學畢業的他,跟幾位朋友創立了HVLV,漸漸地吸引了相同理念的人們,大家在這裡談論著自主、獨立、自由的未來,尤拉稱之為「我們的社群(our community)」。

也是從那時開始,俄羅斯的侵略白熱化,克里米亞被併吞、烏東親俄主義者佔領東南部的頓內茨克與盧漢斯克部分地區(稱頓巴斯戰爭)。至今8年,烏克蘭平民抵抗的意識,持續在這HVLV中發酵、集結。

走入HVLV,酒吧主人有意識地選用烏克蘭在地精釀啤酒、食物,推廣本土藝術家的多元文化和創作,拒絕任何來自俄羅斯的產品。廁所門外,貼著「聖標槍」貼紙──聖母穿著烏克蘭國旗的黃、藍長袍,抱著標槍飛彈,在烏克蘭,她是抵抗運動的象徵。HVLV的各種倡議跟公共議題的討論,也讓他們成為親俄極右派分子挑釁和攻擊的目標──從網路上的惡意抹黑,到對店面的破壞跟攻擊。對此,尤拉只說,他們認為民主社會的常態之一,即是各種不同的意見並存於社會之中,但成熟的民主國家,是不容許暴力的。

2月底,俄羅斯更大型的國家級暴力攻擊烏克蘭全境,HVLV打開地下室大門,作為防空洞讓常客避難;8年來織起的社群大網,更在戰爭之下不停歇的接住彼此,每個留著的人自動自發地展開各自擅長的行動──有人募集人道物資、有人做心理支持和緊急醫療,也有人為烏克蘭軍方線上募資。YouTube每週上線的直播節目裡,HVLV團隊向世界各地觀眾訴說戰爭下人們的經歷,表演的DJ披著烏克蘭國旗,用音樂傳遞訊息。節目欄的一角,掛著募資連結,寫著每週的「需求」:「我們還需要幾台無人機、一台紅外線熱像儀、一架直升機⋯⋯」,至今募了40萬美元(約新台幣1,250萬元)。

「最能夠團結彼此的,就是共同的挑戰。在今年之前,我們有COVID-19,今年之後,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俄國),這讓我們前所未有的團結了,」尤拉說。

在俄軍圍城失敗後,基輔居民歸返,HVLV成了大夥振作與療傷的地方。尤拉看著經歷戰爭、逃難的人們,一個個選擇回來,「那是難以想像的風景。」更多的人代表更大的力量,眾人共同思考自己可以為社會做些什麼,酒吧儼然成為後勤中心。

這裡的音樂、歡笑、相聚,提供了戰爭下稀缺的喘息。在HVLV的舞池中,常見休假軍人的身影,他們在這裡掉淚,在重拍之中用力地跳舞、大力甩頭、釋放地大叫。

戰爭下,人們仍需要跳舞、需要音樂,如同戰爭下人們依然需要擁抱、需要親吻、需要微笑一樣,面對失衡扭曲的現實,需要更加厚實的能量。「人們仍舊渴望重回日常,」尤拉說,「而我們就是為此存在的。」

在一個熟悉的地方,他們得以安全地哭泣與暫時歡笑。

02│展示俄軍暴行的博物館,和上戰場蒐證的館員們

4月2日,包圍基輔城的俄軍確認撤退之後,4月3日,基輔市中心的烏克蘭二戰歷史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the History of Ukraine in the Second World War)館長尤里・薩夫丘克(Yuriy Savchuk),得到烏克蘭軍方同意,從4月5日開始,博物館員們穿上防彈背心、戴上頭盔,拿起他們的「武器」:鑷子、夾鏈袋、數位相機,往俄軍佔領過的土地走,蒐證、記錄罪行。

5月8日,博物館員們在博物館三層樓的空間裡,一層層把俄軍的暴行「展示」出來,向世人宣告。

在蘇聯時代建立的二戰歷史博物館,是為了慶祝烏克蘭與俄羅斯共同對德國作戰的歷史記憶而誕生。博物館座落在全基輔最顯眼的地標「祖國母親(Motherland)」腳下──這尊巨大銅像由蘇聯建立、贈送,以比自由女神還高的高度,面向莫斯科──在2月底烏克蘭被入侵後,這座原本是兩國共同對抗侵略者的博物館突然成為最大的諷刺。

二戰博物館的館長薩夫丘克和館員們,在戰爭開始後,給自己一個新的任務:保存這場進行中的戰爭、記錄俄羅斯的暴行,讓烏克蘭人和世界都能理解這段正在寫下的「歷史」。

他們不僅策展世界上第一檔關於2022年俄國全面性侵略的展覽,也創下世界上第一次,同步在戰事進行中開展的紀錄。博物館本來的典藏、策展、研究、教育的功能,此時成為戰爭中蒐證與見證的帶路人。

一、二樓之外,整間博物館,沒想到最讓人意外的是地下室。博物館複製了來自基輔北方,從戰爭一開始就被佔領的小村莊裡,人們躲藏了37天的防空洞。展名為:「在地獄的37天」。

(電腦版讀者可拖曳滑鼠瀏覽360影片;手機版用戶建議切換至YouTube App體驗)(攝影/吳政達)

除了氣味跟溫度無法復刻,整個展間的每一個細節,包括燈光、地上的塑膠杯,與當時防空洞裡是完全相同的。

薩夫丘克回憶,「我是在俄軍離開後的第三天去的,裡面的人都走了,但有很多狗、貓躲在防空洞裡。我請當地人帶我走下去,情況當然比現在看到的還要糟許多,我們拿著手機的手電筒進去,一隻躲在床上的狗,對著我叫,牠非常害怕,明顯受到嚴重的驚嚇。」

「在另一間,我遇到一個老婦,她不停咳嗽,(因為過度害怕俄軍),說怎麼樣都不想出去,只想待在地底,還問我能不能給她一支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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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烏克蘭二戰歷史博物館地下室展間,棉被、熱水瓶、生活用品的擺放,都和居民撤離該防空洞時一模一樣,博物館完整重現每一個細節。(攝影/楊子磊)
走進烏克蘭二戰歷史博物館地下室展間,棉被、熱水瓶、生活用品的擺放,都和居民撤離該防空洞時一模一樣,博物館完整重現每一個細節。(攝影/楊子磊)

展覽展示的,是烏克蘭人的傷口。除了各國外交使團、記者,透過博物館理解戰爭的樣貌跟真相,烏克蘭人也透過這裡,知道4,000萬國民,在不同的城市中曾遭遇過的傷痛。直視傷口,是理解、是見證,也是彼此扶助的開始。

「很多躲在防空洞的當事人來這裡,跟其他人說自己的故事,睡在哪裡、哪些東西是他的。有些人當初不願意把東西拿來給我們策展,但看到展覽之後,就把東西送來了,他們說這件事情很重要,必須要讓世界知道這場戰爭的細節。」

展覽目前預定要前往9個國家、在15個博物館裡展出。同時,烏克蘭二戰歷史博物館員們緊跟軍隊的腳步,當烏軍又成功反攻、光復了被佔領的地帶,他們即刻出發,博物館的典藏間,如今是滿滿的從哈爾基夫(Kharkiv)、伊久姆(Izium)帶回來的俄軍裝備與衣物,館員們正努力除濕、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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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博物館的庫房裡,工作人員拿出一面方從伊久姆帶回的俄羅斯國旗。(攝影/楊子磊)
在博物館的庫房裡,工作人員拿出一面方從伊久姆帶回的俄羅斯國旗。(攝影/楊子磊)

「我們不該這麼活躍的,」薩夫丘克搖頭說,他想許願,「戰爭能不能就是過去的事就好了?我們承受的傷、戰事,如果只是過去的事、博物館裡的事情,我們就能好好生活,我們不需要把博物館的空間、把我們的生命,來承載這些俄羅斯人對我們犯下的罪行。」

但在戰爭成為過去之前,他將如同所有烏克蘭人一同面對、抵抗。

博物館的其他展間,同時提醒著,烏克蘭這塊土地仍有太多值得被關注的時刻。在侵略者殘酷的罪行之下,烏克蘭人以藝術、文化、網路上的宣傳行動,告訴世界,他們努力在戰爭裡生活,在生活裡繼續戰鬥──那或許是未來世界都想參觀的,屬於人類的重要歷史見證。

03│停下腳步的火車,和它的臨時乘客們

在伊爾平(Irpin)火車站旁邊,大大的「鋼鐵之鎮(Iron Town)」招牌下,一列火車停在鐵軌上。這輛保持靜止的火車,是60幾個人暫時的家。

伊爾平是基輔圍城戰中,被俄軍砲火攻擊最慘烈的近郊地區之一。試著往首都推進的俄軍,不停歇地向守在伊爾平的烏軍開火,而身處其中的民宅,也成為戰場的一部分。俄軍撤退後,家園已成廢墟,6月15日,伊爾平地方政府跟鐵路公司協力,將火車改裝成臨時收容所,無家可歸的人們,便落腳在這座「火車社區」中。

在成為「火車社區」的車長之前,特里梅茨就是一名火車司機。半年前,他還開著前線疏散專車,在最西的大城利維夫(Lviv)到東邊的頓內茨克(Donetsk)之間、在東北大城哈爾基夫與烏東城市之間的鐵路上奔馳著,平均要花上36小時的車程,才能把民眾從被俄軍攻打的烏東區域撤離,運往相對安全的烏西。

從開戰以來,疏散專車沒有停開過,每次出發,都是20個車廂以上,除了救人,還要載運、發放人道物資。特里梅茨每一天的日子,都與一車、一車逃難求生的乘客度過,「官方的數字是我們疏散了7、800萬人離開,但實際上遠遠超過,」每節40個座位的車廂,最多會塞進200個人,「那是生死之間的抉擇,有多一點空間,人們就會讓多一個人上來。」

50幾歲的特里梅茨說,那是份工作壓力非常大的工作:要在轟炸的危機下把人帶離;要在安全的前提下,盡可能多救一個人;同時也要擔心可能的間諜、通敵者混入人群。鐵軌的路線固定,在敵軍的眼裡,火車就是活標靶,在轟炸之中,火車有時甚至不能開燈行駛、或得極為緩慢的運行。特里梅茨每次開車,都是生與死的對賭。

在蘇聯時代,火車是半軍方設施。作為資深鐵路公司員工,特里梅茨和許多的鐵路公司員工,到現在都仍都把自己當作軍人,「鐵路員工的專業主義,就是接到指令就執行,沒有人哭、沒有人懷疑。你知道前面是未知的危險,每一天上班各種想像到的、想不到的情況都會遇到,但總是有人必須做這份工作。」

「我們的工作再難,再讓人害怕,都比不上前線吧,前線那些人又怎麼辦呢?他們還是堅守在那裡,做他們該做的事啊!」

在戰火下開火車,特里梅茨看見許多超現實的景色。

「我遇過最近一次爆破離車子只有300公尺,還有一次在哈爾基夫停車,準備去買菸,才發現3天前看到的建築物已經全塌了!當時每一趟往東、往南,看著戰火一直蔓延,看到非常殘酷的畫面在烏克蘭全境上演。無論如何,人道物資一定要送往前線,他們任何需要的東西,我們都必須送去!」特里梅茨激動地說。

在車內,他也看見超現實的風景:人們不分彼此,互相照顧。200人擠在40個座位裡,搭著沒有光、沒有聲音,在黑暗中緩緩前行的車,不認識的人們互相牽手、照應,遇到空襲,人們沒有恐慌跟焦慮。

特里梅茨抽著菸,說他不會形容,那是一種戰爭下激發的人性美好,「整個國家團結在一起,20個車廂滿滿的都是人跟物資,那是無法忘記的畫面。」

6月從前線退下、成為鋼鐵之鎮「車長」後,如今他照顧一列不會動的火車,一樣每一天都是難忘的風景。在這裡,失去了所有的人們,試著讓自己持續生活,有的白天繼續去上班,有的在一旁草地上做瑜伽。當志工們來放電影、帶閱讀課,孩子的笑聲激勵著大人。

但笑聲最多的,還是社區集體慶祝的那一晚。當前線的烏軍傳出勝利,反攻光復的畫面傳來,人們大聲歡呼、擁抱,「整個社區都跑出來慶祝!這些房子的每個人,每一天都仍掛心著我們的軍人,我們必須贏。」

特里梅茨說,冬天將至,不會動的火車,暖氣不知道足不足夠,但人們在殘酷的現實裡試圖繼續前進。他們不怕冷、不怕睡在火車的臥鋪上,但他們需要信心,相信正義將被伸張、相信能夠勝利。作為俄羅斯的鄰國,烏克蘭人如今知道,只能靠自己的決心守護家園,才有可能擁有一個永遠不被侵犯的未來。

索引
01│宵禁下的酒吧,和它凝聚的地下社群
02│展示俄軍暴行的博物館,和上戰場蒐證的館員們
03│停下腳步的火車,和它的臨時乘客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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