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個上半身赤裸的男人,雙手被繩索綁在一台休旅車的後面,數名男子輪流拿著球棒朝著他們揮舞攻擊,因為他們正給一隻死牛剝皮,「有罪」。
這起事件發生在印度古吉拉特邦(Gujarat),被毆打的是4名皮革廠的工人。7月11日在他們正給一隻死掉的牛剝皮時,突然被自稱是聖牛保護者的男子們「處罰」,身受重傷紛紛入院,這些施暴者則洋洋得意地把這段影片上傳到YouTube上,要讓所有人都對此有所「警惕」。
這4個被毆打的皮革廠工人都是達利特人(Dalit),也就是在印度種姓制度裡大家熟知的最低種姓「賤民」,這段施暴影片也因此在事發地古吉拉特邦,引爆了示威與衝突,抗議針對賤民的攻擊,多名賤民更以自殺來表達訴求,以死相諫要求政府正視賤民所受到的歧視與不公平待遇,而這把火也從古吉拉特邦,一路延燒到各地乃至於中央政府。
不過,與其說這次攻擊事件的根本是「歧視賤民」,我反倒傾向從「聖牛」與「印度教徒特性」(Hindutva)的角度,討論印度這些年存在已久且有逐漸惡化趨勢的社會衝突。
印度教徒相信,因為濕婆神(Shiva)的座騎是聖牛南迪(Nandi),所以牛在印度也廣泛被尊為聖獸。雖然信仰本是個人選擇與價值歸屬,然而在印度卻有人意圖將印度教信仰推升為普世價值,甚至用其作為實現國族主義的工具,而這就是我們所說的印度教徒特性。
「印度教徒特性」一詞來自印度極右派印度教組織「國民志願服務團」的創辦人薩瓦卡爾(V. D. Savarkar),他在1923年撰寫了《印度教徒特性》(Hindutva)一書,書中提及了印度教國家(Hindu Rashtra)的概念,並解釋所謂的印度教徒需要具備兩種特性:一是以印度為祖國,第二則是要信奉源於印度教的宗教;除此之外,身為印度教徒必須在宗教、文化、歷史以及語言等各方面具有共同性。
這樣具有強烈排他性的印度教徒特性,一直以來都是印度的社會衝突根源之一,在具有濃厚印度教色彩、且不諱言自己是印度教國族主義者的印度總理莫迪上任後,又開始有了蓬勃發展的趨勢。
因為「聖牛」而引起的風波,我們可以先從莫迪執政後,數個由執政黨把持的省邦開始推行更嚴格的屠宰牛隻、持有牛肉以及食用牛肉禁令開始說起。舉例來說,哈里亞納邦(Haryana)祭出10年有期徒刑與10萬印度盧比的處罰,就被諷刺殺牛比殺人的處罰還要更重,而這樣「對聖牛不敬」的「有罪化」, 除了賦予政府處罰的公權力之外,更出現了自我賦權的「聖牛執法者」,到處攻擊他們認為「有罪」的人並加以處罰。
其實在莫迪執政以前,印度29個省邦與7個中央直轄區中,只有8個省邦沒有禁止屠宰牛隻的規定。禁牛的省邦其刑罰與罰金嚴寬各異,乳牛、公牛、農作用牛以及水牛也有所不同,其中有多個省邦為了控制牛隻數量,以及考量年邁與生病牛隻的特殊情形,而有額外的允許。
也有人們為莫迪說話,認為既然印度過去對於牛隻的屠宰、持有與食用都早有限制,又怎能把這些聖牛保護者的極端行為,以及其背後的印度教徒特性怪罪到莫迪身上?
但極化的情況的確是在莫迪2014年執政後出現劇變。2015年3月,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在時隔19年後再次修改該邦的《動物保護法》,嚴格禁止屠宰包括生病、殘疾與貧弱的各類牛隻,並禁止運送、出口、買賣或棄置,更將刑罰與罰金都提高10倍,而這聖牛保護的第一槍,開在馬哈拉施特拉邦是非常具有指標性意義的。
回看馬哈拉施特拉邦的政治光譜,可以發現一直以來都是由莫迪所屬的印度人民黨(Bharatiya Janata Party)以及一向以極端甚至具有暴力色彩的印度教濕婆神軍黨(Shiv Sena)主導,雖然印度人民黨相對來說比較溫和,但絕對不能忽視該黨印度極右派與印度教組織國民志願服務團(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 RSS)長期以來建立的緊密關係,該黨在重要人事與政策上皆會與國民志願服務團商量,而莫迪本身就是國民志願服務團出身的。
緊接在馬哈拉施特拉邦之後,哈里亞納邦就開出了第二槍,收緊對牛隻的各項規定。連續兩個省邦收緊禁令已經引起諸多擔憂與抗議,第三槍就開在了印度查謨與克什米爾(Jammu and Kashmir)這個印度境內最多穆斯林的地區;當地高等法院要求政府嚴格執行現有的牛隻屠宰與牛肉禁令,結果引爆新的一波衝突。不可忽略的是,莫迪所屬的印度人民黨在2014年在查謨與克什米爾組成的執政聯盟勝選,更出現有當地議員為了抗議牛肉禁令舉辦牛肉派對而被毆打,也不難看出衝突加劇的情況。
衝突加劇之際,印度有越來越多聲音要求莫迪表態,並阻止相關的衝突與暴力情況失控,莫迪卻選擇噤聲,他也不譴責其它以言語搧動的黨員與政府官員。
莫迪的安靜其實就是一種表態,而印度內政部長辛格(Rajnath Singh)更不諱言,會試圖讓禁止屠殺牛隻的禁令,成為全國性禁令,等同讓過去由個省邦決定的牛隻政策提升到中央等級,全部的人都要「一樣」。
不僅實施廣泛的牛肉禁令,「聖牛產業」也開始蓬勃發展,牛尿療法、牛尿與牛糞提煉的古法產品,乃至於現代化的各種清潔劑等等,都在這樣的氛圍之下不斷壯大,甚至印度首都新德里所有的政府辦公室使用的清潔劑,也全面改用具有牛尿成分的Gaunyle!
而這樣的氛圍也自然對印度教徒特性產生了推波助瀾的效果,即使執政者不發聲,從一系列的修法、政府官員發言乃至於政策方向,都不難「揣測上意」,而既然這「符合執政者思維」,極端份子又豈能不抓緊機會?
回到本次的皮革廠工人遭到攻擊的事件,這群動用私刑的男子們自稱是Gau Rakshaks,Gau Rakshaks可以解釋為聖牛保護者,在印度的許多地方都有Gaushala,是由信奉印度教的組織Gau Raksha Dal成立經營,Gaushala是將牛視為聖獸供養與保護的地方,許多印度教徒都會到Gaushala餵食聖牛或捐款,他們相信聖牛南迪會保佑他們,所有的牛也都應該受到保護與照顧。
這種個人的信仰並不受到干預,然而卻有極端的聖牛保護者要求所有人都要依循他們的信仰與價值生活,否則就可能遭受到處罰,這也顯示了印度教徒特性的再次竄起,以及印度教國族主義的蔓延,成為印度社會中的衝突因子,為印度人民,特別是少數族群帶來極大的不安與恐慌。
這些自詡為印度教義甚至是印度單一價值的守護者,以類似中國清朝末年的義和團方式,用暴力與私刑攻擊、處罰他們認定為有罪的人,只要被懷疑、被認定就直接抓上街批鬥公審。不僅如此,這種行為還被宣傳、推廣,成為一個「完整的印度教徒」的榮譽勳章,這從本次攻擊皮革工人的暴徒,將攻擊影片上傳到YouTube作為某種程度的炫耀以及殺雞儆猴之效,就可以看出這樣的扭曲現象。
這並不是近期第一次因為「聖牛」而發生的聖牛保護者暴徒的攻擊,上個月在哈里亞納邦就有兩名男子因為疑似運送牛肉,而被聖牛保護者逼吃混合了牛糞、牛尿、牛奶和酥油的混合物,這段影片也一樣被公開在網路上。哈里亞納邦古爾岡Gau Raksha Dal的主席亞達夫(Dharmendra Yadav)在接受《印度快報》(Indian Express)採訪時,甚至沾沾自喜的表示,他們的志願者曾經追了7公里抓到偷運牛肉的人,讓他們吃下Panchgavya(註:加了牛糞、牛尿與牛奶等五種牛「產品」的混合物)「教訓」他們,也順便「淨化」(Purify)他們。
從「淨化」這個詞,就可以看出這背後的危險心態,而人人都可以忽視政府與司法系統,直接自我賦權的動用私刑,無論是逼人吃屎、將別人綁在車後遊街或是毆打,都因為「聖牛」而合理化,因為「印度教」而應該被表揚,也因為「印度教徒特性」而所有人都必須要遵守。這將在印度形塑什麼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恐懼氛圍?
去年10月,印度一名穆斯林男子被懷疑吃牛肉,而被拖出家門打死;寶萊塢電影《三個傻瓜》(Three Idiot)的主角阿米爾汗(Amir Khan),因為這起牛肉事件公開批評印度的包容性不足,而發出了「想離開印度」的焦慮感。我在兩篇文章中的討論都一再強調政府的態度很重要,但令人失望的是,經過了一連串的事件,印度總理莫迪所領導的政府所表現出的態度,卻讓這樣的情況持續惡化。
這起皮革工人遭攻擊的事件,讓莫迪政府在18日剛剛開始的國會議期中,受到反對黨的一致抨擊,印度內政部長辛格(Rajnath Singh)在國會報告中也譴責這起賤民攻擊事件,他說莫迪親自致電給他討論這起事件,莫迪同樣感到不快(upset)。
辛格也強調,莫迪政府將會致力於移除這個自從獨立以來一直沒有消除的社會毒瘤,他也不忘反擊反對黨,他以1991到1999年的數據指責印度最大反對黨國大黨(Indian National Congress),在執政古吉拉特邦時,賤民遭攻擊事件出現增加的趨勢。
當然辛格此言是將這起事件的責任推給國大黨,特意選擇了兩千年以前的數字,而忽略了2001~2014年莫迪擔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Chief Minister)的統計,作為國會裡的政治性攻擊。但不論在何時,賤民遭到攻擊的事件從未稍緩,現在只是更加嚴峻,《印度斯坦報》(Hindustan Times)也引述官方數據,顯示2015年古吉拉特邦賤民遭到攻擊的事件,要比去年增加了5倍之多。
從拉傑納特辛格的發言,可以看出幾個重點:
- 將此事件定調為「攻擊賤民」
- 莫迪沒有公開對此發言,僅由內政部長之口表示不快
- 這是獨立以來就存在的社會問題,與執政黨沒有直接相關
莫迪政府以及許多印度政黨、媒體把這起事件定調為攻擊賤民,為什麼?因為站在賤民的一邊是完全政治正確的選擇,然而譴責張著印度教徒特性大旗的聖牛保護者,卻不一定政治正確。
這也正是為什麼我認為與其從「歧視賤民」切入,更應該正視「聖牛」與「印度教徒特性」才是問題核心,必須深入探討。當印度出現了私刑式的宗教民團攻擊,執政當局不譴責發動攻擊的極端印度教徒,忽視攻擊的起因是「給一頭死牛剝皮」而非「賤民」,反而刻意將事件聚焦到種姓上,為什麼?
難道連政府都不敢挑戰聖牛至高無上的絕對地位?
難道政府不想譴責極端的印度教徒特性?
難道政府不認為印度教國族主義是個問題?
難道宗教民團的私刑行為是某種程度被默許的?
難道信仰其他宗教又或沒有完全遵守印度教義的人,就是「有罪」?
安靜才是最可怕的,因為安靜是某種程度的默許,而這也為印度教國族主義與印度教徒特性提供了發展空間。為什麼莫迪在這件事情已經延燒至中央時,卻不願意親口發聲,而是由內政部長代為說話?暫且不論莫迪就坐在國會裡,莫迪在社交網站上一向很活躍,一天發出幾則推特與臉書貼文,他一直是媒體追逐的焦點,為何偏偏在此事噤聲?而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這樣的種族與宗教衝突中默不作聲,這個自詡為印度教國族主義者的總理,要把印度帶往什麼方向?
莫迪的政治生涯裡有一個永遠無法抹除的污點,那就是2002年在他執政下的古吉拉特邦,爆發嚴重的穆斯林屠殺事件,莫迪在事件爆發後沒能控制情勢惡化,甚至某種程度利用自己的職權推波助瀾,也讓他一直被視為是這起屠殺事件的幕後黑手。在他成為總理之前,美國也以此為由禁止他入境,而現在莫迪執政中央,他身上的印度教色彩不但沒有稍減,反而有更加鮮明的趨勢。
長久以來,印度一直存在著種姓、宗教與種族衝突問題,然而莫迪執政後不斷出現各種明裡暗裡為印度教推波助瀾的作為,確實不容忽視,從禁食牛肉、禁止屠宰牛隻、計畫將印度神話納入教科書中、推廣瑜珈,乃至於現在印度郵局開始賣起了恆河水,以上的行動都似有若無的讓人感受到,印度教不僅只是主流,還可能成為印度的單一價值觀。
去年10月的穆斯林疑因持有牛肉被打死以及本次皮革工廠工人被當街毆打的事件,除了揭露印度教徒特性所造成的暴力與社會恐慌外,更點出了這樣的攻擊是具有針對性與選擇性的。屬於少數的穆斯林與受到歧視的賤民,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顯得更加弱勢,也更容易成為被攻擊的對象。今天如果不是穆斯林持有牛肉呢?今天如果剝牛皮的不是賤民呢?
別忘了,為什麼賤民階級會從事牛皮產業?因為他們是被種姓系統唾棄的人,因為受到歧視、也不被社會接納,所以必須做各種沒有人要做的工作,吃各種沒有人要吃的食物;而印度境內的穆斯林由於是少數,一直以來都是社會較邊緣的族群,平均收入、教育程度與生活狀況並不好,除了因為宗教信仰而不避諱牛肉外,牛肉在印度的價格遠比雞肉、羊肉與魚肉要來得更低,是低收入族群以及勞動階級主要的蛋白質與營養來源,現在卻連這樣的飲食自由都要被剝奪,甚至因此而受到攻擊。
主流印度教乃至於更極端的印度教徒特性,使賤民、穆斯林等少數族群受到歧視與限制,他們不得不成為屠宰、牛皮產業的工人,或為了生存食用牛肉。而現在,印度教徒特性卻又再次因為他們食用牛肉與屠宰牛隻而攻擊他們,這樣一層又一層的歧視與一次又一次的族群分化,將讓印度處於極度危險的狀態。
莫迪誓言要讓印度成為全球大國,然而一個強大的國家需要經濟的加持,經濟的穩定發展則需要穩定的社會結構,然而在印度經濟還沒有看見真正的起飛之際,這樣的社會氛圍顯然不是非常樂觀,若是莫迪政府依舊維持現在的態度,這樣的事件只會層出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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