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樓、公園、陽台出沒的野鴿,可說是與人類生活最密切的野鳥之一,但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種親暱。有些鴿子掛著腳環,或翅膀有印章油墨痕跡,牠們是賽鴿或種鴿,因迷途或被棄養流落在外,繁衍大家庭。專家指出,約有9成野鴿的源頭為賽鴿,人類餵養加速牠們開枝散葉。
參賽時,賽鴿被比擬為「天上飛的鈔票」,成為野鴿後便被稱作「天上飛的老鼠」,成為除之而後快的外來種。生生不息的野鴿融入台灣地景,牠們如何與人類相互依存?
早上7點半,是新北市忠孝碼頭周邊700隻野鴿的早餐時間。
行動水車率先出沒,一名長者將14公升垃圾袋分掛腳踏車左右把手,充作水袋。他賣力踩動踏板,人車一體,穩穩地將兩大袋清水送至堤防,另一長者流暢接過,倒入臉盆與塑膠盒。棲息在一旁高架道路的鴿子見到水光,一隻隻飛落堤防就定位。一位中年女子現身,拆開麵包,望著鴿子啄食,「我剛好路過附近,想到這裡有鴿子,就買來餵。」見麵包食盡,女子心滿意足離開。另一名中年男性提著沉甸甸的麻布袋現身,他抖開布袋,裡頭是跟三明治工廠要來的吐司邊,群鴿蜂擁而至。
行動水車仍在持續送水,鴿群突然一陣騷動,原來有人帶來飼料,鋪天蓋地一灑,上百隻鴿子從天而降,彷彿希區考克電影《鳥》場景。
近11點,堤防上的盛宴快告一段落,忽有一男子胸前掛飼料,手上持鳥網趨近,定睛觀察滿地鴿子。他以飼料誘引,偶爾晃晃鳥網擾動鴿群,觀察鴿子反應與飛行樣態,看到中意的鴿,便網子一伸,手到擒來。他表示自己以前有在賽鴿,想找好鴿育種,就來忠孝碼頭。「那種幾十萬的外國血統鴿都是騙人的啦!」他只信自己的雙眼。
來到離忠孝碼頭不遠的「博威鳥控」,對執行長杜昆盈來說,野鴿是他們的鄰居,也是衣食父母。他表示,野鴿防治向來是博威最大宗的業務來源,創業初期高達9成,現為7成,「我們是被鴿子養大的公司。」這顯見台灣對野鴿防治的高需求。
杜昆盈畢業於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2012年成立的博威鳥控,是他的指導教授孫元勳與幾位研究所學生共同發起,最初引入國外的野生動物防治器材,逐漸開展為國內率先結合動物行為學與環境生態學,化解人鳥衝突的社會企業。杜昆盈正式接手後,將公司英文名稱從Bird Away改成Bird Way,走一條人鳥共生之路。
他表示,有人飼養的鴿子能活15~20年,不過野外的生存環境不佳,野鴿壽命約為3~4年,但因出生率遠高於死亡率,才會讓人感到如此生生不息。
杜昆盈表示,野鴿的鴿種為岩鴿,屬崖棲性鳥類,都市中的高樓自然而然成為野鴿的繁殖場域。很多人想到鴿子就想起禽流感,其實有研究顯示鴿子對禽流感的抵抗力強,不易成為傳播源;但牠們是「保毒性物種」,不易發病,卻成為病毒載體;還會散播禽蟎等體外寄生蟲影響人類與其他物種。
他表示,鴿子偏好在窗型冷氣室外機的空間築巢育幼,身上附著的禽蟎趁隙鑽進室內,尤其若雛鴿死亡,成鴿又不知去向,禽蟎便會大舉「跳船」尋找新宿主。其實禽蟎對宿主有強烈專一性,無法以非禽類的血液維生,不至於在人類身上定居,但就是會讓人癢得受不了。
另一讓人苦惱的是鳥糞,讓杜昆盈印象最深刻的案址,是一處校舍的高樓層樓梯間。鴿子從窗縫進出,儼然形成大型鴿舍。鴿糞累積之厚,腳踩的觸感像是踩不到底的絨毛地毯,伴隨未孵化鴿子蛋的腐敗氣味。由於施作面積太大,校方雇請清潔公司移除鴿糞,再由他們安裝鳥網,「野鴿群體就會移轉到別的地方,我們會追蹤牠們的糞便是否持續影響人類的生活空間,若牠們移轉到戶外,糞便能被土壤分解,我們就不會太積極去做控制。」
鴿子的糞便量如此之大,因為吃下肚的食物,會有6成以上因無法消化被排出。「被人豢養的鴿子才有本錢挑食,野鴿幾乎什麼都吃,你可以在菜市場看到鴿子叼著豬頭皮,或在路邊看到牠們在啄義大利麵,甚至看到東西掉在地上就會去吃吃看。」
野鴿常因為飢不擇食而免疫力低落,容易感染寄生蟲,又因與其他鳥類搶食,快速傳播到與其共生的金背鳩、珠頸班鳩等原生種鳥類身上,甚至影響以鴿子為食的物種。大安森林公園的鳳頭蒼鷹已經連續兩年育雛失敗,就是幼雛疑似感染鴿毛滴蟲引發的疾病。杜昆盈表示,鳳頭蒼鷹這類猛禽是食物鏈裡的頂端獵食者,當族群數量產生波動、下滑,被牠控制的動物數量會增加,導致環境的不穩定因素。
以台北來說,大安森林公園、萬華、景美河濱公園、馬場町紀念公園周邊的高樓都野鴿成患。杜昆盈表示,吸引鳥類駐留的,無一例外是源源不絕的食物,而鴿子又相當仰賴人類的供給,只要有得吃,就會累積非常驚人的族群量。一旦公園有人餵食,一旁的大樓就有驅趕不了的野鴿。
鳥害防治的目的,不是要撲殺鳥類,而是與之共存。杜昆盈與團隊進場施作前,會先觀察、擬定防治對策,最後依照場址的點、線、面特性,安裝防鳥刺、防鳥索或防鳥網。
- 鳥刺:目的不是要刺穿鳥,而是讓鳥兒無處可站。適用窗型冷氣空間,安裝前需徹底清潔環境,勿直接放在已沾染鳥糞的區域,否則很快就會被鳥踢倒。
- 防鳥索:材質有彈性張力,讓鳥類無法駐足,適合屋頂橫梁。
- 鳥網:具彈性張力的網子,能阻擋鳥類入侵,網眼大小需根據要防治的鳥種進行調整,避免牠們被卡在網眼中死亡,大樓外牆適用。
- 忌避劑(搭配使用):葡萄萃取物製作的無毒塗料,能刺激鳥類的三叉神經,作為一種訊號,告訴鳥類當地環境已經改變,不宜再來,會搭配其他防鳥工具一起使用。
到了農村,農田與養禽場就成了野鴿的大型自助餐。
屏東縣鹽埔鄉舉目可見養鴨人家,安靜的鄉間小路偶爾可聽見沖天炮聲,驚動一群與鴨子共生共食的八哥、麻雀與野鴿。牠們停在電線上觀望一會,或在空中盤旋幾圈,便繼續回頭享用。有鴨農抱怨,野鴿是最主要的不速之客,一年額外消耗他19,000公斤飼料。
同感困擾的,是比鄰養鴨場,儼然成為野鴿旅館的大仁科技大學。
「早上6、7點就會看到幾百隻鴿子在天空盤旋練身體,其實如果不要管鴿糞,看牠們飛會滿療癒的,可是當你突然被(鴿糞)轟炸,那真的是喔⋯⋯,」大仁科大總務長林欣欣露出苦笑。
學校教職員回憶,野鴿問題從10多年前浮現,而且愈來愈不怕人,原只在建築物上棲息,現已直接進入教室,有學生在校園中被鴿子撞到,教職員的車輛不時遭鴿糞洗禮,也曾被禽蟎叮咬。野鴿問題每年都被學生投訴,校方絞盡腦汁,在學校高處放老鷹照片、每天更換不同顏色驅鴿彩帶都無效;蓋鴿舍誘捕,無鴿領情;請隱形鐵窗廠商估價,一棟校舍最高造價要300萬元,學校有17棟建築,實在無力負擔。目前以鳥網包覆建築,野鴿搬到學校頂樓,早上外出覓食,晚上回來睡覺。
大仁科大多媒體設計系助理教授陳俊民曾與學生成立「無人機鴿研社」與鴿交手,他回憶:「我們操控輕型無人機升空,牠們第一次會怕,第二次懷疑,第三次群起圍攻,」當無人機來到學校頂樓,只見一雙雙鴿眼與之對望,「然後鴿子起飛盤旋,我把無人機飛進去驅趕,結果鴿群愈聚愈多,成了一個漩渦,把無人機撞下來。」
陳俊民說,國外確實有用電腦操控無人機巡邏,或以光線干擾驅鴿的方式,他也想過用無人機噴灑鴿子厭惡的氣味驅鴿,但在折損兩套要價4萬元無人機、加上社團學生畢業後,計畫暫告終止。
不只人,神明也得設法與鴿共處。
高雄橋頭三山宮主祀三山國王,自清道光5年以來庇佑三德里萬物生靈,鳥也不例外。廟宇屋頂燕尾處各有一個巨大鴿巢,一左一右相當對稱,位置正好在天將足下,恰能遮風避雨。一旁農田是鳥兒的覓食所在,農民習慣了,廟方卻戰戰兢兢。
陳志忠擔任三山宮主委25年,他表示,一直以來都有各種鳥類在廟宇進出,酸性的鳥糞,導致廟裡的彩繪與雕刻褪色,甚至滴在神明臉上。「廟是居民的信心寄託,稍有髒亂,居民就覺得我們沒好好管理,神明沾上鳥糞,豈不更不正經?」
他擔任主委以來,已三度送神明到佛具店「粉面」──這得先請道長來做退神科儀,把神像送到佛具店拋光、上彩、貼金箔,手工細活價格依神像大小,從數萬元到上百萬不等,爾後請回神明,通知信眾祭拜,全程歷時1~3個月,還不知下一次的「轟炸」何時到來。
為杜絕鳥患,廟方3年多前花10餘萬元在門口製作珠簾,如今體型小的麻雀已能找角度鑽進鑽出,成為一樓住客,二樓以上則是野鴿的家。
鳥類與廟共生是許多廟宇的共通困擾,曾有廟方私設鳥網,造成麻雀受困,挨批冷血。高空繩索作業背景出生的台灣鳥害防制中心防治人員李誌誠,目前正協助陳志忠擬定鳥害因應之道,他表示,目前先清理汙染區域,塗上鳥類忌避劑再評估效果。
李誌誠坦言,很難找到一勞永逸的鳥害防治方式,鳥網可能被吹破、忌避劑效果約2、3年,若鳥類群體沒減少,依舊會再來。台灣眾多校園、閒置空間、倉儲都有鳥害困擾,有時得花費上百萬元的工程費用。公務單位能編列常態預算,私人機構很難有相關經費,只得讓鳥害持續。
民眾將健康野鴿視作危害,遇到病弱傷鴿,又期待政府單位救援。台北市動保處是目前全台少數維持野鴿救援與收容工作的單位,每年收容逾千隻野鴿,數量遠超過犬貓。
「幾乎每天都有人反映有鳥掉在路邊,到場一看,大都是鴿子,」台北市動保處動物救援隊隊長林庭君表示,鴿子向來是動保處救援物種的最大宗。一般而言,若是台灣原生種傷病鳥,動保處會施以醫療,待其痊癒後野放,但外來種野鴿不能這麼做,這讓大幅壓縮動保處的收容量能。
林庭君表示,多數病鴿感染高死亡率、傳染力強、無特效藥的鴿痘,動保處能做的,也只能給予吃喝與安身居所,看牠能否撐過,有限醫療資源仍得優先保留給原生種。若傷病鴿痊癒,就會移往收容,動保處有3座鴿舍,最多約收容200隻鴿子,但考量居住品質與管理量能,滿100隻就會請南部的護生團體接走照顧,「護生團體很快就收滿了,只能不斷找下一家。」
傷病野鴿屬外來種,鳥會不收治,政府收容空間有限,壓力落到民間善心人士與動保團體身上。台灣鳥類救援協會祕書長吳羽心表示,每逢鴿賽季節,協會不僅得救傷,還得找認養人,疲於奔命消化政府無法消化的量能。
農業部動保司副司長陳中興指出,各地地方政府設置的動物收容所,原先的設計是為了收容犬貓,後來大家對動保的認知擴及非犬貓動物,但把鳥類這類較易被獵食的動物與犬貓關在同一場域,鳥類壓力會相當大,因此多數公立收容處所未能收容。
若野鴿族群量無法抑制,再如何防治鳥害,仍無法治本。北市動保處曾在2017到2019年先後委託博威鳥控與台灣大學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試辦野鴿絕育計畫,讓野鴿食用含避孕藥的飼料,卻宣告失敗。
「因為不好吃,」林庭君說,現實世界的變異因子比實驗室多太多,節育飼料的適口性不如人類餵的好東西,很難讓每隻鴿子均勻維持能達到避孕效果的藥物濃度。台北多雨,飼料常被雨水打濕,野鴿更不想碰。
杜昆盈說,節育飼料從美國進口,美國鴿對玉米形狀飼料接受度高,台灣鴿則會挑掉。而且鴿子跟人一樣,愛吃又油又甜的高澱粉食物,「看到對面計程車司機大哥在餵麵包,就整群跑過去了。」
團隊亦會在過程中勸導餵食者,「很難改變的,是半夜特地跑來餵,或跟我們起衝突,說我們在餵毒藥的人,」杜昆盈無奈地說,這其實可藉修正《野保法》增加罰則,因為餵食已經影響野生動物族群變化,與個體的健康安全。
接續這項計畫的台大森林系博士班學生陳韋廷同樣遇過這類人,「有些人會扛著有宗教符號的袋子來餵鴿,他們也知道會挨罰,所以挑在清晨4、5點來,速度非常快,下車灑了飼料就走,取締非常困難。」
吃的選擇多了,鴿子開始挑食,陳韋廷還用塑膠布把民眾餵的東西蓋住,「結果鴿子就是不下來,磨耗我們的耐心,拖到我們把布掀開,就蜂擁而上。」
鴿害問題有解嗎?最直接的方式,是從源頭減量。2024年6月,動保團體發起禁止海上賽鴿公投,希望讓賽鴿不再因嚴苛賽制遭到大規模淘汰與棄養,於第一階段獲得8,000多份連署書;該案經中選會召開聽證會並補件,同年12月20日審議後,以提案缺乏立法創制的明確性,駁回該案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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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制更改不是一蹴可幾,杜昆盈從務實角度出發,認為應探討失格鴿與淘汰種鴿的後續運用,無論是科學研究或其他方向,都比棄置野外更能傳遞其生命價值。
另一種有效卻困難的防治是停止餵食。近期讓北市動保處感到無比棘手的案件,是內湖有民眾在社區內餵鴿,導致野鴿大量群聚;經環保局連續取締,民眾不再餵食,動保處以誘捕籠誘捕300隻鴿,情況終於好轉。不料,民眾改在自家陽台伸出一塊板子盛放飼料,野鴿再度復歸,讓林庭君萬分無奈。
陳韋廷觀察,不同區域對野鴿的耐受度不同:同樣鴿滿為患,景美、華山藝文特區一帶民眾反應較激烈,北投關渡宮的民眾就會覺得鴿子多是因為媽祖有保佑。所以計畫執行團隊給動保處的建議,是調查各區域民眾對野鴿的耐受度,將執法資源優先集中在居民容忍度低的地方。
由於野鴿節育飼料成效有限,計畫後期轉為宣導案,請民眾不要餵鴿。陳韋廷在執行時發現,有些常態性餵鴿的人,或作為宗教信仰,或出自情感因素,已將餵鴿當成精神寄託,「有些人的孩子出意外,他們需要轉移悲傷,餵鴿子成為療癒,執法人員有時聽了也會心軟。」
餵養的是鴿子,還是自己的心願?各取所需的人與鴿,在這片土地上繼續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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